無人駕駛的心
■ 文 /貓球
我很認真地翻了幾頁,半天沒說話。大叔時不時期待地從后視鏡瞄我,像個認真等待老師閱卷的小學生。
打印乘車發(fā)票,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年,我打了五千塊的車。
凌晨一二三四五點的城市我都見過,都是在專車里見的——有時走馬觀花,有時,在紅綠燈夢醒一般地停下來,我搖下車窗,靜靜地聽燈火一盞盞暗下去的聲音。
那晚,依舊坐上專車。來接我的是個五十來歲的大叔,開著輛奧迪A6。副駕駛的位置放了一個大紙袋子,我順勢坐到了后排去。
大叔是個建材店小老板,家境很不錯,有兩個小孩。大叔很委婉地問我喜不喜歡文學。我說喜歡,我就是專欄作家、業(yè)余編劇,我爸愛寫詩歌。
詩歌。我仿佛戳到了點子上。于是我跟大叔從杜牧一路說到歐陽江河。途中塞車,一動不動,大叔搓搓手,從副駕駛的紙袋子里掏了半天,拿出一本書。他像是猶豫掙扎似的停頓了幾秒,然后轉(zhuǎn)身遞給我:“這是我的詩集,姑娘你有空就看看,好嗎?”后視鏡里,大叔一臉緋紅。
我隨手翻了一下,書籍裝禎很精美,但是沒有正規(guī)出版書號。
大叔從小喜歡文學和詩歌,不過當時窮字當頭,大學沒考上就也沒復讀了。他問我:“我想把店盤出去光拿分紅,然后專心當個詩人,姑娘你看行不?你是懂的,我周圍人都不懂,他們說不行。我想找?guī)讉€懂的給看看,姑娘你給看看,你說行不?”
我很驚訝地問:“大叔,你就為這個開專車???!”
“是啊,我孩子和老婆從來都不看我寫的詩,我就想著,要不開個車找人聊聊?萬一碰上個懂的人呢?!?/p>
我很認真地翻了幾頁,半天沒說話。大叔時不時期待地從后視鏡瞄我,像個認真等待老師閱卷的小學生。
大叔“詩風”一般,但他寫得很誠懇,筆墨也充滿熱情,而且頻頻用典,看得出閱讀功底頗深。
我抬起頭,用力點了點頭,說:“大叔啊,我看行。”然后我就時而翻書,時而朗讀一段、點評幾句,大叔高興得一直傻笑。臨下車,大叔突然叫住我:“姑娘啊,我不要你的車錢,只想求你留著這書,你別當廢紙扔了,行不?”
好幾個月后,有一天,我跟我爸一起整理書房,他搜羅出一大摞書和雜志要往外扔。我趕緊跳起來叫住他。那一摞書里,果然有大叔的那本詩集。
我爸說:“我翻了一下,寫得不咋地,連個正規(guī)出版社都沒有,八成是酒桌上哪個老板寫著玩的吧?扔了就是。”我說:“這個不能扔。”
我爸說:“這是為啥呀?”
想起那晚,大叔把書放在我的手上,求我留著它,別扔了。我有些詫異。后來才知道,有些乘客只是客套客套,書給了他們,嘴上夸夸,一下車就隨手扔了。“你是真的懂的,你留著吧,行不?”大叔懇求。
他那一臉鄭重又討好的笑,令我過目不忘。
■ 文/揚花楚南
誰能夠保證心不變,看得清滄海桑田。別哭著別哭著對我說,沒有不老的紅顏。
兄弟發(fā)來信息:已趴,不醒人事,速救。信息后面還附上了地址和房間號。
那是一個高檔娛樂場里面的KTV。推門而進,我傻了眼。里面只有我兄弟一個人,他坐在地上,靠著沙發(fā),正在唱《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殺豬般的聲音把桌子上數(shù)不過來的酒瓶子震得咣當咣當?shù)仨憽?/p>
面容姣好的服務員告訴我,他一個人在這里已經(jīng)唱了快三個小時了。都是同一首歌,聽得她都要哭了。信息是她幫他發(fā)給我的。
離開KTV的時候,我問我兄弟,你今天怎么了。他說,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想唱那首歌。然后,他一臉沉悶地補充說,我也只會唱那首歌啊。
此時,已經(jīng)凌晨一點多,夜色卻依舊光鮮,從車窗外映透過來的霓虹灑在他臉上,他毫無表情。我不知道這到底是好還是壞。
KTV里會遇到一些有意思的朋友。有個姑娘,長得漂亮,一瀑青絲,不施胭脂。她每次只會唱兩首歌,阿桑的《葉子》和《寂寞在唱歌》。偶爾有人找她要微信號碼,她說一直用著十年前的諾基亞。后來兄弟告訴我,這位姑娘一直寡居。早年,相愛的男子因一次意外永遠離開了她。然后,和歌面唱的一樣,她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
還有秧哥,喜歡民謠、金屬搖滾、哥特,以及一切看上去不正經(jīng)的東西,聽的是李志、左小祖咒、盤古這些小眾歌手或樂隊的歌。早先是單位里所有雄性動物中頭發(fā)最長的那個,只不過這兩年當了頭目,開始修邊幅,會穿西裝,打領(lǐng)帶,頭發(fā)也短了不少。他說在單位他丟了魂,所以他一直在KTV尋找自己的靈魂。
我會唱什么歌呢?我的父親會拉二胡,會吹長笛??墒俏覐男”淮蛏盗?,五音都不全。
大學念的新聞學。隔壁音樂學院的學長,長得很飄逸,臉長長瘦瘦。他彈得一手好吉他,我便求他當我?guī)煾?,也一起去KTV。
學長畢業(yè)的時候,砸了一把吉他,把另外一把送給了我。我問他為何不把兩把都送給我,他砸的那把明顯要好一些。他說那把是他女朋友送給他的,他們剛分手。
學長那年去了祖國的塞北,十年后,他一身富態(tài),臉盤渾圓,仕途一片明朗。
他或許已經(jīng)忘記吉他是何物,但我還記得,十多年前,他總是唱著:誰能夠保證心不變,看得清滄海桑田。別哭著別哭著對我說,沒有不老的紅顏。
學長送我的吉他至今掛在家里的陽臺一角,上面結(jié)滿了灰塵。多年后,我給自己買了一把吉他?,F(xiàn)在它們成了伴,相互連著蜘蛛網(wǎng)。
■ 文/豬豬包
他們只是覺得麻煩,甚至是沒必要。反正我們只是三個提款機,跟提款機說什么普通話?費勁。
痛恨過年。
我跟著爸媽開車回老家,一路上都下著雪。小孩子在院子外面放炮竹,大人們在院子里借錢。
錢的數(shù)額有多有少,五六千的,兩三萬的。名目各異。孩子上學啦,家里修房子錢不夠啦……總之有借無還。
這些事跟我家無關(guān),卻都落在了我爸的頭上。就因為早年他以長子的身份繼承了爺爺?shù)膹S子,后來廠子不好做,變賣了,爸爸拿著微薄的一點錢做了新的生意,幾乎是白手起家。可在親戚的眼里,爸爸得天獨厚,占盡了優(yōu)勢,所以他活該負擔起整個家族的生活。
一直到八歲,我才誤打誤撞聽到這一切。那之后,親戚們,就像是老家的方言一樣,令我感到陌生。有長輩微笑著摸我的頭頂,我只覺難受,便跑了出去,也不去理會親戚家的孩子。
那時老家還很破落。天暗暗地壓下來,我沿著田壟,急急地走。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我低頭,只能看見鞋面微微的反光,其他什么也看不見。不遠處的三岔路口,亮著一屋燈火。門口的招牌,依稀寫著“小花副食店”五個歪歪扭扭的字。我不敢走進去,擔心我們語言不通落得尷尬。
小商店里的阿姨大概已經(jīng)觀察我很久,走出來,用方言跟我講話。我弱弱地用普通話說:“我聽不懂……”阿姨便用極其蹩腳但勉強能聽懂的普通話問我:“要不要吃阿姨剛煮好的南瓜粥?”
其實親戚們不是不能像阿姨那樣,說上兩句蹩腳的普通話。他們只是覺得麻煩,甚至是沒必要。反正我們只是三個提款機,跟提款機說什么普通話?費勁。
我也覺得費勁??蓩寢尶倢ξ艺f,雖然不喜歡,但還是要跟老家的姊妹們搞好關(guān)系,畢竟那都是爸爸兄弟的孩子。
我總是不耐煩,以我們都聽不懂對方說的話為借口搪塞過去。
而小花商店的阿姨,成了我的好朋友。她家有一個兒子,比我小一點,卻非固執(zhí)地叫我妹妹。小花阿姨總招呼他:“領(lǐng)妹妹去拿糖吃,別吃多了,一人一顆,不然牙要壞。”他樂滋滋地滿口答應,然后把他的配額,偷偷塞到我的手里。我緊緊攥著,心想糖怎么會發(fā)燙呢?
一回鬧脾氣,非不肯吃親戚給我夾的菜。爸爸面子過不去,把筷子往桌面上一拍,像是打在了我的臉上。他平時可不是這樣的,現(xiàn)在竟然為了這點小事兇我。我跑了出去,跑去小花商店,跟阿姨和小哥哥坐在門檻上。
阿姨依然用蹩腳的普通話安慰我。她沒上過學,說不出什么大道理,只叫我“聽話”,然后牽起我的手,送我回家。
臨走的時候,感到口袋一沉,我知道那是小哥哥往我的口袋里塞了一把糖。
但我沒有回頭。我低著腦袋,往前走。右手伸進口袋里,緊緊地捂著那把糖,然后繼續(xù)往前走。
■ 文 /嘉偉
我至今記得累到一坐下就起不來的感覺,我不知道我是昏倒了還是死掉了。
我一個人去了上海,起初覺得能干點什么,但最后發(fā)現(xiàn)其實是一場意淫。想了一晚,決定還是從最底層做起。第二天一早,我就去面試卸貨的工作,可惜人家嫌我太瘦小,說,你這個一百斤不到的小伙子還想搬一百二十斤的貨?笑著對我擺了擺手讓我走了。
幸運的是,在住處附近發(fā)現(xiàn)某快遞的站點,人家二話不說就發(fā)掘了我的才能收下了我。后來才恍然大悟,其實是他們根本招不到人。這份工作實在太辛苦,愿意做的人并不多。
站點有二十多個人,年輕人居多,有個比我還小,只有18歲。大家每天很辛苦,但還是挺開心的,有時累了,就給客戶加加戲,比如:“她每回買這么重的東西讓我送,是不是愛上我了?”
我們的淚點在哪里?
我?guī)煾刚f,一回,他送了五個大件,有個阿姨給他杯可樂喝,他笑得挺美的;有個大哥說,只要聽顧客說聲謝謝,他就打心眼兒里高興——淚點就是這么低。
送快遞會認識很多有意思的人。
一個整天只穿睡衣的年輕女孩,住在總高三層的老房子里。我到樓下不用給她打電話,只要喊一聲她的名字,不一會兒就聽到“噔噔噔”的腳步聲,因為她整天都在家。她從不說話,只是接過快遞,拿著筆寫下她的名字,很工整。
我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她那件粉色的睡衣。她從不化妝,但一點也不丑,五官很精致,扎著長長的馬尾,但我從沒見她笑過。
一個公司的前臺,年輕,漂亮,時尚。她總是喜歡笑,笑得很甜。她熱情,我剛拎著麻袋走進公司,她就會說:“你來了~”
她細心。我利索地把快遞從麻袋里掏出來,她會幫著把快遞單小心地撕下來。她總是撕得很整齊;她人好。當公司里的同事需要寄東西的時候,她總是先給我打電話,想讓我多掙點兒。
有一次,麻袋里有一份快遞是她的,她高興地沖著我笑著說:“我衣服終于到了!”我愣住了,看著她的樣子,很美。
經(jīng)歷過那段送快遞的日子,我至今記得累到一坐下就起不來的感覺,我不知道我是昏倒了還是死掉了;我記得在大冬天用冷水洗頭洗澡的溫度,讓人傷心的涼。
雖然干的時間不長,但也真的學會了很多東西。我學會了對待不公平,學會了不抱怨,也學會了安慰自己。
一個大雨天,我騎著破電動車,渾身濕透。口袋里,客戶的追魂奪命call沒完沒了。我預感到下一位客戶家沒有安電梯,也預感到一場劈頭蓋臉的責罵正等待著我。我有時還莫名其妙地流鼻血,但一想到那些有趣的陌生人,我就覺得,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