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洋
著名編劇、教授倪學禮老師到中國傳媒大學編輯出版研究中心的課堂上來,與大家分享的一切,對我而言,是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起初內心的波瀾不驚或許源于作為一名初出茅廬的年輕編劇對于行業(yè)內亂象的淺顯體驗,而后更多的驚訝與不安則發(fā)生在親耳聆聽一位“大編劇”內心的吶喊之后——行業(yè)亂象對于從業(yè)者的傷害波及的不僅僅是諸多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也包括那些“大咖”。倪老師講到自身維權經歷時語氣中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憤懣與痛心,非將作品視如已出的編劇不能體會。
倪老師是急匆匆來到課堂的。他不由自主皺起的眉頭絲絲縷縷透露著焦灼,水也沒顧得上喝一口,只先看定我們,平聲靜氣地說了一句:“很感謝大家都到這兒來,聽我這個不太像是講座的分享”,窗外暮色漸漸四合,華燈初上。
看到他略顯頹敗的氣色,這話聽著心里是不大好受的。正如倪老師講座中只言片語的描述所透露的信息,在編劇圖里,人們似乎已經認定了“編劇”——作為所有作品及其衍生品的創(chuàng)造者——的“低層”地位。的確如此,與歐美和日韓的編劇中心制不同,在我國影視行業(yè)中,編劇的地位著實不高。無論改編權還是其他權利,在影視作品制作的絕大多數(shù)環(huán)節(jié),編劇都很難有置喙的余地;在署名權的行使上,常常有被導演或者改編者“篡位”的危機;在獲取薪酬的過程中,也常有片方或影視公司逃避支付尾款或者借故解除合同的情況。倪老師的講述,讓我想起初入編劇行業(yè),我曾得到不少前輩的提醒與告誡,然而這些問題猶如跗骨之蛆,避無可避。
倪老師向我們講述整個維權過程中的種種經歷。事件發(fā)端于電視劇《我在北京,挺好的》播出前的一個意外發(fā)現(xiàn)。該劇參審過程中,倪老師的一位朋友發(fā)現(xiàn)其中一些情節(jié)和人物經歷設計與倪老師編劇的《小麥進城》有明顯相似之處。倪老師即刻維權,所幸成功。然而,未曾料到,隨之而來的是侵權方來勢洶洶的批評,甚至還有人身攻擊。維權行動令人心力交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倪老師緊接著又發(fā)現(xiàn)一部電視劇《滿倉進城》,與其作品《小滿,加油》高度相似……
對于處于產業(yè)鏈底層的編劇來說,法律似乎是他們捍衛(wèi)創(chuàng)作尊嚴的唯一選擇。然而,《小滿,加油》的維權之路并不順利。倪老師的遭遇讓我想到2014年的瓊瑤訴于正維權案,我暗自感慨,即使在編劇業(yè)鼎鼎有名的“大編劇”,面對侵權者的猖狂,很多時候也只能發(fā)出憤怒而無助的質問和譴責——編劇維權之難,難于上青天!
在講座開始前,我們手中已經有一份倪老師整理好的關于兩個侵權作品相似內容的對照表。對照表展示了倪老師在兩次侵權案件中分別發(fā)現(xiàn)的100多處故事情節(jié)相似之處。倪老師對此頗為憤慨——自己的作品,怎么會認不出來呢?盡管如此,我們不得不承認,走法律程序維權的編劇遇到的最大困難正在于如何向法庭舉證來認定抄襲行為的存在。胡月偉先生曾提出,“著作權法里關于抄襲沒有非常明確的細則,法庭一般以兩者的相似度作出判決……解構優(yōu)秀作品在藝術上的結構模式,這個是可以借鑒的。但具體到人物關系、人物設計、人物對話,如果全是剽竊就不能容忍?!睂徟袑嵺`中,“接觸+實質性相似”是判斷侵犯著作權成立的兩個基本標準。瓊瑤訴于正案中,原告共主張38個情節(jié)構成抄襲,從量的角度看不是特別大。但法庭認定于正抄襲的正是瓊瑤作品的實質性內容,兩劇在整體上的情節(jié)排布及推演過程基本一致,于是認定構成侵權。
法庭認定的困難是顯而易見的,然而對于官司纏身的編劇而言,也許法庭外的困難才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倪老師向我們陳述完抄襲對照證明,難掩疲態(tài)。在長長的停頓中他喝了一大口水,良久才嘆息般地低聲說:“這兩年,我本來是打算安心閉門再創(chuàng)作一個劇本的,但是這件事攪得我心神不寧,創(chuàng)作也擱置了。事情一天沒解決,我也沒有心情做任何事?!?/p>
大家都沉默了。當一個獨立的編劇決定為自己的權利而戰(zhàn)時,就意味著將犧牲生活中大部分的時間與侵權者公開或隱秘地糾纏。曾經贏得維權訴訟的《牟氏莊園》編劇王伊曾歷經3年“討薪”,期間往返于各種機構,奔走呼告,無日民也無心于創(chuàng)作。她曾對媒體表達:“官司牽扯了我?guī)缀跞康那榫w和精力,我無法投入創(chuàng)作,斷了唯一的生活來源?!薄斑@3年對我個人而言,是一場浩劫。”王伊和倪老師所經歷的是相同的磋磨,維權艱難至此,足以讓很多編劇望而卻步。
倪老師講到,2011年年底侵權方制作公司找到他表示希望由他出面寫劇本,按照合同約定,他陸續(xù)將《小滿,加油》36集分集大綱通過電子郵件發(fā)給對方,后解除合同,驚然發(fā)現(xiàn),由對方制作的與《小滿,加油》分集大綱高度相似的一部電視劇《滿倉進城》正在播出。倪老師認為當他提起侵權訴訟后,侵權方隨即表示的“商量解決方式”不過是拖延的伎倆。倪老師堅定地表示“我會繼續(xù)戰(zhàn)斗下去,一定要讓那些敢于抄襲剽竊的蛀蟲、無賴、流氓、強盜永無寧日,直到他們輸?shù)脙A家蕩產?!?/p>
是的,正因為前述維權的艱難所在,大多數(shù)編劇在被侵權時抱著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或者“怕”跟相應侵權方產生沖突,倪老師的態(tài)度提示我們,是時候轉變思想了。從近些年來越來越多的維權成功案例中,我們能夠看到法律對于“原創(chuàng)”的保護,但前提是編劇自身要有意識地去應用法律武器。當然,這其中意見領袖的力量不容忽視。編劇的維權之路,應當有“行業(yè)大V”帶領。正如瓊瑤漂亮地打敗了抄襲者于正,并非是其一人之勝,瓊瑤身后還有139位聯(lián)名編劇的血淚故事;倪老師微博上發(fā)布了名為《行業(yè)之殤與編劇之痛》的文章,他曾對媒體感慨道:“十多天里,我的這篇文章也有了十幾萬的閱讀量。它所引起的關注和議論,讓我倍受鼓舞。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贝送?,在實踐中,來自各種媒體的輿論支持也在編劇維權中發(fā)揮著巨大作用,輿論不能影響司法的進程,但是能夠給予弱勢的編劇精神上的鼓舞和支持,因為在尊重事實的基礎上,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講座即將結束的時候,場面熱絡起來。這并不像是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學術講座,更像是有所經歷的前輩在這里向正在學習的晚輩傳授經驗。同學們對于倪老師的維權提出自己的看法,甚至熱切地向倪老師建議使用“作家經濟人”。大家一起探討未來編劇行業(yè)乃至整個文化行業(yè)整治侵權現(xiàn)象的可為空間。這已經不是“老師講一學生聽”的單向灌輸,而是一次充滿交匯與碰撞的“分享會”。
燈光下逐漸熱烈的討論使我回想起自己作為一個小編劇的種種遭遇:曾經興沖沖地寫好劇本交給片方隨后卻杳無音訊,曾經寫好的劇本被采納、拍攝卻沒有被署名,曾經在無休止的“修改”后得到影視公司一句“故事不能用”便再無下文……凡此種種,不勝枚舉。我知道身邊許多青年編劇都有過相似的經歷,絕大多數(shù)人遭遇不公都既無能力也無實力抗爭,如我,就是其中平凡的一員。因此,我會為瓊瑤的勝利擊節(jié)贊嘆,為倪老師的憤懣長吁不已。編劇的維權之戰(zhàn)猶如一場艱難的翻身仗,只因侵權者今日試圖輕易攫取的是昨日我們一分一厘耕耘的土地,所以,即使敵眾我寡,也必頑抗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