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又見木棉紅

陸波岸

夢醒時分，這片嫣然浸潤了我那蟄伏已久的記憶，思緒在萬籟俱寂的五更天，猶如這三月天里的草長鶯飛，抽芽吐蕊，翻飛翩躚。

那個滿山金黃的秋天，父親肩挑伙食衣被，領(lǐng)著幼小的我，沿著羊腸小道翻山過坳，深一腳淺一腳向那棵木棉樹所在的山坳走去。步行三個多小時后，父親站在一個山坳間扶了扶肩上的擔(dān)子，長長舒了一口氣，指著對面山坳間那棵高高的大樹說：“學(xué)校就在木棉樹那個地方，再走走就到了。”

這棵我人生見到的第一棵木棉樹，就生長在我小學(xué)的校園里，樹干筆直參天，樹冠亭亭如蓋，足足有四層樓那樣高，春來紅花一樹，秋臨黃葉遍地，在低矮的磚瓦校舍間格外顯眼，成為這所大石山區(qū)小學(xué)的象征，守望著一批又一批大山孩子在這個瑯瑯書聲回蕩的山坳間放飛希望。

父親就在這個四周人煙稀少的山坳里工作，家隔重山層巒。認(rèn)為只有把孩子帶在身邊才能好好教育的他，翻山越嶺把我?guī)У竭@里，期望我在年年木棉花開中，像山坳間的樹苗一樣慢慢長大。

那個年代，山里沒有電，萬家燈火飄散著都是煤油味。這個山坳間的師生每人一盞煤油燈，大家依靠豆粒大小的昏黃燈光，照亮夜間備課和苦讀的時光，照亮孩子們邁出山關(guān)的通途。

每當(dāng)夜幕嚴(yán)嚴(yán)實實罩著這片大山的時候，在那間集辦公室、臥室、廚房和餐廳于一體的不足三十平方米的住房里，那張簡陋的辦公桌上亮著的煤油燈，常常搖曳著兩個身影，父親備課或批改作業(yè)，我做功課。后來，弟弟也到這個山坳求學(xué)，這張辦公桌每個晚上就這么擠著父子三人。

那時，這間山坳學(xué)校幾乎年年缺水，一到干旱季節(jié)，師生們放學(xué)后就要到三四公里外的一個大水柜去洗衣服挑水吃，三三兩兩，提盆挑桶，嬉戲打鬧，一路乒乒乓乓，頗為壯觀。這個時候，父親和他的同事就像母雞帶仔出去覓食一樣，挑著水桶走在這些“不識愁滋味”的孩子們中間，領(lǐng)著他們到水柜邊去取水洗衣服，再挑著水帶著他們一路歡聲笑語趕回學(xué)校上晚自習(xí)。

山路是烙在每一個大山孩子心靈最深處永恒的印記，就像縱橫在他們肌體里的血脈一樣。這個山坳與外界連接的是一條條羊腸小道，這是千百年來在這里繁衍生息的人們，用手挖出來、用腳走出來的山路，它們翻山過坳，把山里的山和山外的山串聯(lián)在一起，連接著大山的希望，傳遞著大山的夢想。

從家到這個山坳的路，就是這樣的羊腸小道，從這邊抬腳出門到那邊邁腳走進(jìn)校園，要在山路上步行三個多小時。當(dāng)時沒有雙休日，每周六上午上完課后才能回家，翻山越嶺踏進(jìn)家門時往往已是傍晚時分，周日午飯后又背上一周的伙食踏上山路，在萬家燈火亮起之前趕到這個山坳上晚自習(xí)。

最刻骨銘心的是，如果家里周日有事無法去學(xué)校，我們只能在周一凌晨四點起床點著火把或打著手電筒，瞇縫著惺忪的睡眼哈欠連連地穿越黎明前的黑暗，要在上午第一節(jié)課前到達(dá)學(xué)校。

一路上，伴隨著微弱的亮光在山風(fēng)搖曳中彎彎曲曲前行的是各種山鳥的鳴叫聲。膽小的人往往會在這極具穿透力的聲音里，耳根豎起，毛骨悚然，憋足了氣力三步并作兩步地急急趕路。

有父親的陪伴，我走得并不擔(dān)驚受怕，只負(fù)責(zé)拿好照明工具照亮自己腳下的路，在挑著伙食與衣物的父親那短促的喘氣聲里，在漫無邊際的黑夜海洋里，一步緊著一步往前趕路。

父親就這樣懷著教書育人的信念，堅守在這個年年木棉花開的山坳。這期間，他先后帶著我的表姐、表妹、表弟、堂哥、弟弟到這里讀書。最多的時候，我們六個人同在一個鍋里吃飯，每餐一鍋玉米粥、一鍋自制酸菜，儼然一個不小的家庭。直到我上初中那年，父親才得以調(diào)回我們村里的小學(xué)。

離開山坳的那一刻，回望那棵早已參天的木棉樹，父親堅守這里已有八個年頭，伴著木棉花開，守著木棉花謝，在瑯瑯書聲里送走一批又一批帶著志向與希望離開大山的孩子。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和父親堅守這個山坳的歲月里，我不但學(xué)到了知識，還學(xué)會了為人處事的基本道理，父親寬厚、仁慈、平和的性格，就像那棵木棉樹一樣，不為風(fēng)雨曲枝葉，不因名利放紅花，成了我漫漫人生旅途中為人處事永恒的坐標(biāo)和燈塔。

父親一向謙虛平和，不結(jié)恩怨，不計得失，淡泊名利，笑對沉浮，甚至沒有跟人發(fā)生過臉紅脖子粗的爭吵。他認(rèn)為，能講道理的事情就不要爭論，能低聲講的話就不要大聲說，他總是微笑地闡述著：“大家耳朵都不聾，為什么要那么大聲講話呢？”在他那顆大山滋養(yǎng)的心靈里，沒有害人的種子，也沒有防人的籬笆，秉承“詩書啟后，禮儀傳家”的祖訓(xùn)，在鄉(xiāng)親、同事和學(xué)生中有著很好的口碑和人緣。

在我的印象里，父親這輩子只有一次比較嚴(yán)厲地批評我。那是小學(xué)四年級的一天，我放學(xué)后去打兵乓球沒有按時回來煮飯，父親正好那天有事，當(dāng)他回來沒看到我在房間煮飯時很不高興，嚴(yán)厲批評了我，要我從小懂事，不僅要學(xué)會知識，還要學(xué)會生活，他十五歲失去我祖父后就這樣帶著自己的弟妹，在艱難的歲月長河里一步步跋涉前行。

艱難步出命運長河的父親沒能蹚過生命的險灘，他在走過自己人生第五十四個春秋后，倒在了病魔的漩渦里。回望有父親陪伴的那段如山路彎彎的歲月軌跡，我常常心湖月涼，漣漪蕩漾，甚至雨雪紛飛，淚眼朦朧。

就在這個大山萬籟俱寂的午夜，那一樹爛漫的紅棉，又盛開在思念遠(yuǎn)行父親的夢里，穿越時空，陰陽相牽，我的思緒又一次回到那個山坳，回到那段有父親陪伴的苦澀而又溫暖的時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