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華詩歌核心意象研究

黃懷鳳

(貴州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貴州 貴陽 550001)

余秀華詩歌核心意象研究

黃懷鳳

(貴州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貴州 貴陽 550001)

余秀華詩歌中最核心的三個意象是“白”“秋”與“愛”。通過文本細(xì)讀，結(jié)合具體詩歌進(jìn)行三個核心意象的分析，讓讀者走進(jìn)余秀華的詩歌世界，發(fā)現(xiàn)其詩歌的獨特魅力。

余秀華；詩歌；意象

余秀華是第一位在自媒體上紅起來的詩人。這是天時、地利與人和的結(jié)果。媒介從傳統(tǒng)的紙質(zhì)媒介一步步發(fā)展到今天的電子媒介，我們可以細(xì)數(shù)出媒體的發(fā)展途徑：報刊，廣播，電視，新媒體。新媒體中我們可以看見當(dāng)手機出現(xiàn)以后有了短信文學(xué)，電腦普及之后又有了微博文學(xué)。余秀華是在智能手機普及的今天，在自媒體異軍突起之時火起來的，也可以說余秀華的爆紅，與微信文學(xué)的興起有著不可忽視的關(guān)系。但是自媒體的優(yōu)點同時也是它的局限性，人們過多為一些抓眼球的標(biāo)簽所吸引，余秀華爆紅之后真正深入研究她的詩歌藝術(shù)價值的并不多。因此本文將回歸余秀華的詩歌本身，對其詩歌進(jìn)行分析。

余秀華至今寫詩2000多首，目前所出詩集有：2015年1月由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的第一本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共收錄了其137首詩歌；2015年2月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第二本詩集《搖搖晃晃的人間》共選了她的129首詩歌；2016年5月由新星出版社出版的第三本詩集《我們愛過又忘記》選取了她的158首詩。余秀華的詩歌關(guān)乎愛情、生活、勞作、病痛、新聞事件甚至國家大事。其中最核心的意象有“白”“秋”“愛”“月亮”“火車”等等。英美新批評作為一種曾經(jīng)風(fēng)靡學(xué)界的批評方法，將文本看作一個封閉的、獨立自足的世界，在文本的世界中進(jìn)行文本細(xì)讀，雖然有其局限性，容易繁瑣進(jìn)而過度解讀，但是對于深入地研究文本確是一個好的方法。本文將選取余秀華詩歌中最核心的三個意象：“白”“秋”與“愛”進(jìn)行細(xì)讀。

一、色彩之“白”

余秀華對“白”似乎情有獨鐘，多次在詩歌中寫到白。例如：“它們過于潔白過于接近春天”(《我愛你》)、“鞋子掛在了荊棘上，掛在荊棘上的/還有一條白絲巾”(《下午，摔了一跤》)、“我用分取的光陰湊足了半輩子/母親用這些零碎湊足了一頭白發(fā)”(《橫店村的下午》)……此處選取《梔子花開》一首進(jìn)行文本細(xì)讀，原文如下。

白成一場浩劫，芬芳成一種災(zāi)難

那些隱匿的聲音一層層推出來，一層層堆積，再散開

是的，無話可說了

白，不是一種色彩。而是一種姿態(tài)

每一年，如期而至的突兀：存在即為表達(dá)

反正是絢爛，反正是到來

反正是背負(fù)慢慢凋殘的孤獨：耀眼的孤獨

義無反顧的孤獨

那些噴薄的力從何而來？它不屑于月光

它任何時候都在打開，是的，它把自己打開

打的疼

疼得叫不出來

從它根部往上運行的火，從一片葉上跌落的水

還有萬物看它的眼神

這些都是白色的

無法阻擋地白，要死要活地白[1]126-127

余秀華的詩總是透露著一種無法言說的痛，一種絕望與孤獨。這是一篇名為“梔子花開”的詩，詩人極盡筆力地渲染著一種常人覺得不需要渲染的顏色——白?！鞍壮梢粓龊平佟保裁礃拥陌撞攀且粓龊平倌?？是“蒼白”“潔白”還是“慘白”？詩人沒有急于給讀者答案，她接著說“那些隱匿的聲音一層層推出來，一層層堆積，再散開”。將梔子花比喻成“隱匿的聲音”，花的開放就像聲音一樣，仿佛隱匿起來，一不小心就會被忽略，但是如果你留心觀察，你還是會發(fā)現(xiàn)，那些花如同聲音一樣，一層一層地鋪開、堆積，最后隨風(fēng)飄散。這樣的比喻很妙，把花開的過程形象化，把抽象的現(xiàn)象形象化，并且還賦予其“花開的聲音”。筆鋒一轉(zhuǎn)，詩人說：“是的，無話可說了”。仿佛在和讀者對話，沒有等讀者發(fā)問，便回答了“是的”，隨風(fēng)散開了，不論是花還是聲音，都飄散了，是的，無話可說了。為什么無話可說呢？因為，“白，不是一種色彩，而是一種姿態(tài)”，又是一個顛覆傳統(tǒng)的觀念。

是一種什么樣的姿勢呢？是一種“突兀”的姿勢，是一種“孤獨”的姿勢，是一種“打開”的姿勢。什么樣是態(tài)度呢？是一種“如期而至”的態(tài)度，是一種“存在即為表達(dá)”的態(tài)度，是一種“絢爛”的態(tài)度，是一種“義無反顧”的態(tài)度，是一種“不屑”的態(tài)度。這中間的兩節(jié)詩就是描寫了梔子花盛開的姿態(tài)，第二節(jié)連用三個“反正”：“反正是絢爛，反正是到來/反正是背負(fù)慢慢凋殘的孤獨”，作者還要特意加一個冒號來解釋：“耀眼的孤獨/義無反顧的孤獨”?！胺凑边@個詞語意味著什么呢，“反正”是一個完全口語化的詞語，這里的“反正”是一種“無論如何”的倔強，是一種自己跟自己或者自己跟別人的較勁。不管其他人怎么認(rèn)為，每一年，都如期而至，盡管有人覺得“突?！保恰按嬖诩礊楸磉_(dá)”。反正是絢爛，反正是要到來，就算是要背負(fù)慢慢凋殘的孤獨，也要“反正”。反正是一種肯定的語氣，是一種義無反顧的堅定。

那么，世人問：“那些噴薄的力從何而來？”詩人并沒有回答，她說：“它不屑于月光”。不管任何時候，不論白天黑夜，它就是把自己打開，詩人還要加一個“是的”進(jìn)行肯定，而什么樣的打開呢？疼。打得疼，疼得叫不出來。余秀華最終也沒有回答“那些噴薄的力從何而來”，但是如果我們多了解一些余秀華，了解了她的病痛，了解了她的婚姻，了解了她的愛情，了解了她的生活，我們就可以知道答案了。我們也能更好地理解，為什么她會說：“打得疼/疼得叫不出來”?！疤邸笔怯嘈闳A詩歌給人最深的體驗。

詩的最后一節(jié)這樣寫到：“這些都是白色的/無法阻擋地白，要死要活地白”。第一個白是指白顏色，從語法上講，“地”本身是作為狀語的副詞用來修飾的應(yīng)該是動詞，于是第二、第三個白是將形容詞用作了動詞，一個詞性為動詞的“白”便被賦予了一種生命力。而這白，是指什么呢？前句有交代：從它根部往上運行的火，從一片葉上跌落的水/還有萬物看它的眼神。咋一看，這“火”“水”“眼神”怎么會是白色的呢？火是紅的，水是透明的，眼神呢？更是無法解釋了。但是，這恰恰是與題目契合得嚴(yán)絲合縫??！從根部往上運行的是生長的力量，是梔子花的生命的來源，所以白色梔子花正是這火開出的“火花”??！不止有顏色，更是有溫度，白得絢爛，白得“無法阻止”，白得“要死要活”；而跌落的水和“萬物看它的眼神”都是對它的鏡面反射，正是因為它的白，正是因為它白得“無法阻擋”、白得“要死要活”，才會有相映的白色的“跌落的水”和“看它的眼神”。而這一節(jié)不僅妙在此處，更在于其視角的轉(zhuǎn)換，由下往上：從梔子花的根部一直向上，到梔子花，到水滴，到眼神；由內(nèi)向外：從梔子花的內(nèi)部，到外界看梔子花的眼神。幾個副詞更是恰到好處地修飾了“它”以及它周圍一切的白，“都”“無法阻擋地”“要死要活地”。“都”寫出了“所有”；“無法阻擋”寫出了梔子花白的力量；“要死要活”更是通過一個非詩化的詞語將梔子寫出了煙火氣。如《詩刊》編輯劉年所說：“她的詩，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中，就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里一樣醒目——別人都穿戴整齊、涂著脂粉、噴著香水，白紙黑字，聞不出一點汗味，唯獨她煙熏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污”。[2]178-179沒有幾個人敢把梔子的白說成“一場浩劫”，沒有人敢把梔子的芬芳說成是“一種災(zāi)難”，但是恰巧有時這樣的“離經(jīng)叛道”的描寫，恰如其分地寫出了梔子花盛開的繁多，以及繁多盛開的梔子花散發(fā)的濃得化不開的香氣和旺健的生命力。

統(tǒng)觀全詩，詩人以“梔子花開”給詩歌命名，詩人筆下的梔子花不僅僅是梔子花，更是詩人自己，在詩中，詩人已經(jīng)化身為梔子，要白成一場浩劫，要散發(fā)芬芳成一種災(zāi)難。她要向命運說不。雖然無聲，卻依舊一層層地將自己的聲音推出來，將它們一層層地堆積，最后再任由它們隨風(fēng)飄散。如同她的詩歌一樣，默默地，一首首地寫，一首首地發(fā)表在自己的博客里，如果不是后來出名了，那些詩歌大概就會像梔子花，像聲音一樣隨風(fēng)飄散了吧。余秀華堅強地詩意地活著，這不是一種生活，而是一種姿態(tài)。不管命運如何，反正就是絢爛，反正就是到來。即便是孤獨，也要是耀眼的孤獨、義無反顧的孤獨！這就是余秀華的人生觀，她不屑于世俗，她任何時候都在好好地活著，好好地追求自己的詩歌，追求自己的愛情。她任何時候都在打開，雖然疼得叫不出來。但是，她要把世間的一切都打上自己的印記，就像梔子的白一樣，無法阻擋地白，要死要活地白。

二、季節(jié)之“秋”

余秀華的詩歌世界里，以秋為背景的詩歌數(shù)不勝數(shù)，如：“秋天的月色不會多出流水聲/仰望的人多出的是心靈的季候”(《在秋天》)、“他中年的肉身圈住浩蕩的秋風(fēng)”(《贈詩人陳先發(fā)》)，有些詩歌直接以秋入題，例如《晚秋》《秋雨》《秋天的早晨》等。在秋天這個季節(jié)，她的情感，她的世界都擁有了不一樣的意味。她的世界里“秋”韻味深長，秋的高遠(yuǎn)，秋的寂寞，秋的蕭瑟，一切都烘托著余秀華的寂寥。如收錄在《我們愛過又忘記》中的《秋露重》。

抱膝在午夜，抱殘月亮和秋風(fēng)

我在所有事物的缺口里，抱著與你的遇見

我總是這么狹隘

你一說到凋零在風(fēng)里的果，我就流淚

我總是這么狹隘

你的懷疑讓我懷疑我早生了許多年

秋天遼闊，月色八千里

那些盲目的燦爛還是過于兇殘[3]226

這首詩首先在形式就十分新穎，全詩共四節(jié)，每一節(jié)只有兩行，前一行短，后一行長。詩題為“秋露重”：“秋”點出季節(jié)、“露”點出事物、“重”點出情感基調(diào)。整首詩都籠罩在一種秋的蕭瑟與沉重的氛圍之中。

秋天，一個有風(fēng)、有殘月的午夜，“我”獨自一人，抱著膝蓋蜷縮在一角，抱著與你的遇見，可是卻只能在所有事物的“缺口”里。只有在這樣一個秋露重的午夜，在殘缺中我才可以和你擁抱、和你遇見。詩人第二節(jié)和第三節(jié)用了復(fù)沓的手法，重復(fù)說了兩次“我總是這么狹隘”。總是這么狹隘，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你一說到凋零在風(fēng)里的果，我就流淚”，秋天果實成熟本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但是在詩人眼中，就是一種孤寂的凋零，果實獨自在秋風(fēng)里寂寂落下。接下來的這一句是全詩最讓人匪夷所思之處：“你的懷疑讓我懷疑我早生了許多年”。余秀華內(nèi)心深感“身”不逢時，她身體的疾病致使她哪怕遇見了想要抓住的人或事，也只能長嘆一聲，內(nèi)心自語道：“罷了，罷了?！彼龖岩勺约骸霸缟嗽S多年”，其實是她一出生就承受得比常人多，也就成熟得比常人早，她永遠(yuǎn)要比同齡人早熟。她也比同齡人早凋零，甚至說，她的人生一開始就像是凋零了一般殘缺著。詩人仰望天空，看這遼闊的秋，月色一瀉八千里。那些燦爛是“盲目的”，是“過于兇殘”的。

這首詩的特別之處在于選用了“秋”這一意象，四季在余秀華的詩歌中被描寫得最多的就是秋，她筆下的秋是寂寥的，蕭瑟的，空曠的，寒意漸濃的。這首詩的特別之處還在于修飾詞的使用，月亮是“殘”的，燦爛是“盲目的”“兇殘”的。特別是最后一個“兇殘”，打破了前七句詩歌營造的類似傳統(tǒng)詩歌般的詩意，但是這不是余秀華，“煙火氣”才是真正的余秀華，于是詩一定會以一個極具煙火氣的詞語結(jié)尾——兇殘。便瞬間將漂浮在空中的作者與讀者一齊放在堅實的土地上。余秀華的詩歌中總是會放入其他詩人不愿意或者說不敢放入的詞語，出乎意外而又在情理之中。此詩的絕妙之處在于值得玩味的人稱。詩中的“我”“你”并沒有特定的指代是誰。第一節(jié)的第二句“我在所有事物的缺口里，抱著與你的遇見”，這里的“我”，乍一看可以理解為詩人自己，但是如果理解為“露”，便又別有風(fēng)味了。秋露重，在事物的缺口處累積，累積，再累積，最后終于落下，去擁抱和你的遇見?！澳恪笔钦l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跌落的擁抱將是粉身碎骨的。這正是余秀華的愛情觀，明知飛蛾撲火，仍舊義無反顧。第二節(jié)的第二行同樣可以理解為這里的“我”就是秋露，跟隨秋天凋零的果落下的秋露，不正是一滴飽含著復(fù)雜情感的淚珠么？而第三節(jié)的第二行同樣出現(xiàn)了“我”，是怎樣的卑微的愛，竟然讓“我懷疑我早生了許多年”，我應(yīng)該是春天里象征朝氣的“春露”，奈何生早了，變成了這沉重而寂寥的“秋露”。其中也包含了詩人自己的體悟，誰不希望自己生下來就是健康的，朝氣蓬勃的？怎奈命運弄人，生就了這一副殘缺的軀體。但是又有多少人能透過這秋露看見一顆春露的心，透過殘缺的軀體看見一顆健全的心呢？這首詩讓人尋味的還有一點：前三節(jié)中每節(jié)的第二行都同時含有“我”和“你”。這里的“你”，既可以是正在閱讀這首詩歌的讀者，也可能是詩人的心上人，也可能是“我”自己，可能是“我”對“我”的自言自語。所有的“我”對應(yīng)所有可能的讀者，于是整首詩便蘊含著強大的力量讓讀者產(chǎn)生共鳴。

三、殘缺之“愛”

余秀華從來不會掩飾自己對愛的渴望，她渴望被愛，渴望愛人?？墒?，在愛與被愛之間，她自己的身體好像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橫亙在那里?！皭邸笔怯嘈闳A詩歌中最為重要的意象，且不說詩句中寫到愛的俯拾皆是，光是將“愛”放入題目的就很多了：《愛》《如何讓你愛我》《六月的愛情》等等。這里選取余秀華最著名的詩歌中的一首《我愛你》進(jìn)行評析。這是一首同時選入《月光落在左手上》和《搖搖晃晃的人間》的小詩，也是被不約而同地放在了開篇。

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

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jìn)去，像放一塊陳皮

茶葉輪換著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

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內(nèi)心的雪

它們過于潔白過于接近春天

在干凈的院子里讀你的詩歌。這人間情事

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

而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

我要給你一本關(guān)于植物，關(guān)于莊稼的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qū)別

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

春天[2]7

這是一首讓人讀來揪心的詩。“巴巴地”“活著”，很少人會把這樣兩個詞語放在一起，好像世界已經(jīng)拋棄了她，可是她還是要巴巴地活著，仿佛祈求上蒼讓她活著一般。詩歌一開始，就是這樣一種極其卑微的狀態(tài)。接著，詩人說：“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這里是可以用頓號相隔的，卻必須用逗號：這是一種生活的模式，不可更改的順序，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周而復(fù)始。而詩人的生活還與普通人的有所不同，別人的或許只有“打水、煮飯”，她的生活里卻還有一樣必須完成的事情——吃藥，按時吃藥?；钪臅r候，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jìn)去”，自己把自己放進(jìn)去，像物一樣把自己的軀殼放到太陽底下去，就像“放一塊陳皮”。陳皮似的軀殼，褶皺、發(fā)酸。詩人接著寫到：茶葉輪換著喝。有“菊花”“茉莉”“玫瑰”“檸檬”，像一個充滿詩意的女人一樣，輪換著喝著這些美好名字的“茶葉”，有清香的，有微酸的，唯獨沒有真正的“茶葉”——苦的茶葉。這些事物都太美好，一切都帶著春天的氣息，“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墒?，一個“仿佛”就使詩句的意味不同了，這些如春天般美好的事物，只是“仿佛”，而事實卻剛好相反?！拔摇钡膬?nèi)心是被白茫茫的“雪”覆蓋著的，卻要一次次地按住，因為“它們過于潔白，過于接近春天”，兩個“過于”就把恰好相反的意味完全描寫了出來。

第二節(jié)，詩人“在干凈的院子里讀你的詩歌”，它是有預(yù)設(shè)讀者的，或者說，這是一首指定給那個“你”的詩歌。要在干凈的院子里，像祭拜神圣之前要沐浴齋戒一樣，讀“你”的詩歌需要在一個干凈的院子里，雜亂、骯臟的地方可不行。詩人繼續(xù)對“你”說：“這人間情事”。卻要換一行，用鄭重的樣子寫下一句：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情事像麻雀兒一樣不起眼，一樣灰不溜秋，一樣密密麻麻而不足一道，更何況是“如突然飛過的”麻雀。似乎應(yīng)該悲傷，“而光陰皎潔”。一個句號，詩人寫到這里，讀者讀到這里，都要進(jìn)行長久的停頓，比其它標(biāo)點符號都要停頓。思考過后，詩人說：“我不適宜肝腸寸斷”。這樣的美好的光陰里不適合悲傷，而這僅僅針對“我”。于是，詩人想：“如果給你寄一本書”，但是“我不會寄給你詩歌”。這一句是與前面的“讀你的詩歌”相照應(yīng)的，就前文看來最好的選擇應(yīng)該是詩歌。但是，詩人卻說不會寄詩歌，從此句開始，到這一節(jié)結(jié)尾，詩人都在設(shè)置懸念。第一個懸念是：為什么不寄詩歌呢？不寄詩歌那寄什么呢？接下來詩人回答：我要給你一本關(guān)于植物，關(guān)于莊稼的。此處既是上一個懸念的答案，也是下一個懸念的設(shè)置：為什么要寄一本關(guān)于植物關(guān)于莊稼的呢？下一句，詩人給出了回答：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qū)別。這一句，既是上一個懸念的答案，也是讀者下一個懸念的開始：為什么要知道稻子與稗子的區(qū)別呢？這一節(jié)戛然而止，也正是這三個懸念的設(shè)置。詩歌是精神層面的，而莊稼是在物質(zhì)層面的。這里寫的是極接地氣的關(guān)于莊稼的，而且還不是稻子而是稗子。在這里，詩人想表達(dá)寫詩歌是一種美好而高高在上的行為，而她也是有對美的訴求的，就這樣，詩人一步一步將詩歌推向高潮。單獨一節(jié)，詩人給出了答案：“告訴你一顆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春天，簡單的一個詞語，單獨為行，整首詩歌便在這樣一個輕輕的詞語后結(jié)束?！按禾臁笔且粋€富含美好意味的詞語，正是這樣的美好的詞語，才能與“稗子”的“提心吊膽”形成強烈的反差。稗子，它渴望春天，卻因為自身的原因要在春天里提心吊膽。

讀完全詩讀者才會受到深深的震撼。這是一種怎樣的真摯而又小心翼翼，甚至“提心吊膽”的卑微的愛。如果讀者知道，作者是一位腦癱患者，那這種震撼就會翻倍，世間的萬物都渴望春天，都有享受春天的權(quán)利，然而有的事物卻要懷揣一顆提心吊膽的心；世間的人都渴望被愛，都應(yīng)該有被愛的權(quán)利，然而有的人卻因為自己身體的原因，要愛的小心翼翼、提心吊膽。整首詩歌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娓娓道來，經(jīng)過三個懸念推向高潮，不動聲色之間撼人心脾。這是一首以“我愛你”命名的詩歌，而全詩沒有寫一個“我愛你”甚至“愛”字，卻字字透露出的是對“你”的小心翼翼的愛，讀完讓人憐惜。

余秀華的詩，不是一種噱頭，不僅僅只有“睡你”，不僅僅只有“腦癱”，也不僅僅只有“農(nóng)婦”。她的詩歌是深深扎根在土地上的，是具有頑強生命力的詩歌，不是那種漂浮在半空中，嘩眾取寵的詩歌，也不是一些評論家所謂的“心靈雞湯”。在余秀華的詩里我們可以看見不一樣的顏色、不一樣的季節(jié)、不一樣的愛。用弗洛伊德的理論來看，余秀華的詩歌中充滿了她對自己身體疾病的痛恨，她渴望有一個健康的身體，渴望有一場完美的愛情，渴望有正常的婚姻……可是這一切在現(xiàn)實世界里她都不能得到，這所有的缺失使她在詩歌里升華，用特殊的生命體驗淬煉出耀眼的詩歌奇觀，所以她在慘白的顏色里寫出“要死要活”的熱烈，在蕭瑟的秋露中透出“燦爛兇殘”的生機，在稗子殘缺的生命里張揚“過于接近春天”的愛意。我們讀到的不僅是她的不甘和努力，更是她將苦難轉(zhuǎn)化為詩美的才華和能力，是她詩歌意象的獨特性和不可替代性。余秀華詩歌的核心意象當(dāng)然遠(yuǎn)不止本文中所提及的“白”“秋”與“愛”，我們只是嘗試以這種對核心意象進(jìn)行分析的方式走進(jìn)余秀華的詩歌，探索更多未被發(fā)現(xiàn)的美。

[1]余秀華.月光落在左手上[M].廣西大學(xué)出版社，2015，2.

[2]余秀華.搖搖晃晃的人間[M].湖南文藝出版社，2015，2.

[3]余秀華.我們愛過又忘記[M].新星出版社,2016，5.

[4]陳立峰. 論自媒體時代的詩歌傳播——以余秀華為例[J]. 南昌航空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7(01):61-69.

CoreImagesinYuXiuhua'sPoetry

Huang Huaife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 Guiyang, Guizhou 550001,China)

The three core images created in Yu Xiuhua’s poems are the white,the autumn and the loveless. The paper analyzes the three images presented by Yu Xiuhua in her poems and explains the unique characteristics by carefully reading his poems.

Yu Xiuhua；poetry；images

ClassNo.:I206.7DocumentMark：A

蔡雪嵐)

黃懷鳳，在讀碩士，貴州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6級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專業(yè)。

2096-3874(2017)12-0146-05

I206.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