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之a(chǎn),古人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眀仆雖不肖,常師此語。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來也,為云龍,為風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時之不來也,為霧豹,為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進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fā)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故覽仆詩者,知仆之道焉。其余雜律詩,或誘于一時一物,發(fā)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親朋合散之際,取其釋恨佐歡。今銓次之間,未能刪去,他時有為我編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貴耳賤目,榮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遠征古舊,如近歲韋蘇州歌行c,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閑澹,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后,然人貴之。今仆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至于諷諭者,意激而言質(zhì);閑適者,思澹而詞迂;以質(zhì)合迂,宜人之不愛也。今所愛者,并世而生,獨足下耳。然千百年后,安知復無如足下者出而知愛我詩哉?故自八九年來,與足下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同處則以詩相娛。知吾罪吾,率以詩也。
(《白氏長慶集》)
注釋:
a 微之:唐代詩人元稹,字微之,因排行第九,故稱“元九”。
b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孟子·盡心上》:“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p>
c 韋蘇州:唐代詩人韋應物。
大意:
微之,古人說:“失意之時要完善自身,得意之時要造福天下?!蔽译m然不才,也常師法這句話。大丈夫所堅守的是圣賢之道,所等待的是有為之機。時機到來,就是騰云之龍,乘風之鵬,勃興突進,奮力向前;時機不來,就是隱霧之豹,遠飛之鴻,空闊寂靜,全身退卻。仕進退隱,往何處不自由自在呢?因此,我志在造福天下,行則獨善其身,尊奉并始終實踐的便是圣賢之道,言說并生發(fā)闡明的便是詩歌。稱作“諷諭詩”的篇章,表達造福天下之志;稱作“閑適詩”的篇章,抒發(fā)獨善其身之義。因此,讀我之詩,就知我所持之“道”。其余的雜律詩,有的為一時一物引起,有的為一笑一吟激發(fā),率性隨意寫成,并非我平生所看重推崇的篇章,只是親戚朋友聚散離合之時,用它們消釋恨憾,增添歡樂?,F(xiàn)今整理編選,暫時未能刪去(這些篇章),未來如有人為我收集編輯詩文,把它們略去即可。
微之,重視耳聞而輕視目睹,以往昔為榮耀而以今日為鄙陋,是人之常情。我不能遠尋古之舊聞為證,像近年韋應物的歌行篇什,才富詞麗之外,十分接近比興諷詠的詩歌之道。他的五言詩高尚雅正,安閑沖澹,自成一家風格體式,如今握筆為詩者何人可及?但韋應物在世時,人們卻并沒有十分珍惜重視,一直到他去世后,人們才珍視他的作品。如今我的詩中,人們珍愛的全都不過是雜律詩和《長恨歌》以下的作品。時下人們重視的,卻正是我所輕視的。至于那些諷諭詩,用意激切而言語質(zhì)直;閑適詩,思想恬淡而文詞迂曲。質(zhì)直迂曲兩種缺陷相合,人們不喜愛也是應該的。如今,愛我之詩并與我同生于世間的,只有足下您而已。可是,千百年后,怎能知道再沒有像足下這樣的人出現(xiàn),了解并喜愛我的詩歌呢?因此,近八九年來,我與足下顯達時以詩互相勸誡,困頓時以詩互相勉勵,獨居時以詩互相安慰,共處時以詩互相娛樂。理解我和譴責我的,大都是由于詩啊。
【解析】
《與元九書》是唐代著名詩人白居易寫給摯友元稹的一封書信。在這封信中,白居易不僅詳細闡述了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觀念,而且論及了此種觀念形成的政治、社會、詩學傳統(tǒng)乃至個人遭際等多方面的原因。其中不乏白居易對于從政為官、為人處世的深切體會和思考。白居易所秉持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源于《孟子》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儒家知識分子的處世原則。這種原則對于個人操守和道德修養(yǎng)的堅持,對于天下百姓福祉的主動擔當精神是值得充分肯定的。白居易的詩歌中,“諷諭詩”膾炙人口,為后人推崇。在他看來,此類詩歌表達了兼濟天下的志向,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在今天看來,盡管這些詩歌并未突破“諷諭”美刺的詩歌傳統(tǒng),但關注現(xiàn)實政治、關心百姓命運的精神,強烈的批判意識和勇氣是極為可貴的。正因如此,這些詩歌在當時便遭到“權(quán)豪貴近”的仇視和攻擊,所謂“眾口籍籍”,“眾面脈脈”,“相目而變色”,“扼腕”,“切齒”,白居易也備受排擠。在這樣的處境中,正是與白居易追求相同的元稹“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同處則以詩相娛”,相互扶持,相互砥礪,以優(yōu)秀的作品成就了中國文學史上著名的“元白詩派”,他們飽含現(xiàn)實關懷的詩篇也成為后人觀察唐代歷史與社會的一面鏡子。(翊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