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大觀 （之二）

張亦輝

6.跳躥躥

《紅樓夢》的宏觀架構(gòu)固然巧妙而自然，草蛇灰線，千里伏脈，一切盡在掌握中。而曹雪芹的細部功夫則造就了這部偉大小說的結(jié)晶般的敘述質(zhì)地。精彩細節(jié)，星羅棋布，靜讀細想，回味無窮。

來欣賞第六回的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語言細節(jié)。

家境不堪，冬事難辦，劉姥姥硬著頭皮鼓起勇氣，借連過宗的由頭，決計親自到榮府走動一次，指望著能在榮國府 “拔一根寒毛”以救急度日。

劉姥姥原是一個有生活歷練與鄉(xiāng)野智慧的農(nóng)村老嫗，她的心態(tài)也放得平正，至少沒有孤注一擲患得患失，這就很難得，也是她最終不虛此行取得成功的關(guān)鍵：

“倒還是舍著我這付老臉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處，大家都有益；便是沒銀子來，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但畢竟是初次來到公府侯門，曹雪芹必須寫出豪門的氣派與劉姥姥的忐忑拘謹之態(tài)：

來至榮府大門石獅子前，只見簇簇轎馬，劉姥姥便不敢過去，且撣了撣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然后蹭到角門前。只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說東談西呢。

簇簇轎馬如畫，撣衣服如畫；蹭字極準確，更準確的是只蹭到角門而不是大門。而挺胸疊肚、指手畫腳、說東談西三個詞，寫盡天下豪門仗勢欺人狐假虎威的家丁與仆役。

眾人問蹭上前來的劉姥姥：

“那里來的？”

劉姥姥陪笑著答非所問：

“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爺?shù)?，煩那位太爺替我請他老出來?！?/p>

不接茬，超邏輯，生活中的人不就是這么說話的么。當然，以劉姥姥的人生經(jīng)驗與智慧，也自然明白沒必要細說自己從何而來，說了肯定不如不說，而家丁們只是沒話找話擺虛架子罷了，并不真的關(guān)心她從哪里來。所以，她就跳過這茬直接說出了自己來此的目的或訴求。

眾家丁 “都不瞅睬”，過了 “半日”，才讓劉姥姥在墻角下等著。還好有一個老年人 （一般都會有這樣一個厚道老人，就像灰堆里總是隱埋著一絲火種），不忍心見劉姥姥被捉弄和調(diào)排，告訴她周大爺?shù)侥线吶チ?，讓她繞到后街上后門去找周瑞家的。

劉姥姥于是繞到了后門，只見門前有一些生意擔子與攤販，還有 “鬧吵吵”三二十個小孩在那里廝鬧玩耍。劉姥姥便拉住一個孩子打聽周瑞家的：

孩子道： “這個容易，你跟我來?！闭f著，跳躥躥的引著劉姥姥進了后門，至一院墻邊，指與劉姥姥道： “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娘，有個老奶奶來找你呢，我?guī)Я藖砹?。?/p>

一個活潑的愛在外人跟前刷存在感的孩子，鮮活如畫，栩栩如生。尤其是 “跳躥躥”三字，如蒙太奇特寫鏡頭般捕捉了這個孩子的肢體語言，摹寫和塑造了魅力恒久的獨屬于孩子的生命造型與身姿動態(tài)：隨著雙腳極有節(jié)奏地一下一下交替蹬踏踮地，整個人像小火箭似的一躥一躥，不斷踮地不斷躍起，大地仿佛充滿彈性，孩子就像踩著彈簧，那么歡快，那么自然，那么有活力。閱讀時，這個人來瘋的跳躥躥的孩子仿佛穿越了三百多年時空一下子跳到了我們眼前，并讓我們瞬間回到童年的相似情景。

巴爾扎克在 《鄉(xiāng)村醫(yī)生》的開頭也敘述過類似的情景。上尉騎馬到山谷小鎮(zhèn)尋找倍納西醫(yī)生，榆樹下集合著一群孩子，上尉向他們打聽醫(yī)生的屋子，也是有這么一個孩子主動來到了上尉跟前：

于是，這一群孩子中最不怕生、最愛笑、眼睛靈活的一個小鬼，赤著一雙滿是泥污的腳，依照孩子的習(xí)慣，把他的話重復(fù)了一遍：

“倍納西先生的屋子嗎，先生？”

他還加了一句：

“我領(lǐng)你去?！?/p>

他走在馬兒前面，一則出于這樣的想法：和一個陌生人走在一起，可以顯顯他的威風(fēng)；二則出于他的兒童的殷勤，或者由于他急切需要活動一下，像他那樣的年紀，精神上和肉體上時刻都有這樣的需要的。

兩個孩子何其相似乃爾！

曹雪芹與巴爾扎克仿佛心有靈犀。

7.劉姥姥的鼻子與渾身發(fā)癢

劉姥姥第一次來到榮國府，好不容易在周瑞家的幫助下，進入榮府的深宅大院，來到鳳姐的堂屋：

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辨是何氣味，身子如云端里一般。滿屋中之物都耀眼爭光的，使人頭懸目眩。

劉姥姥從沒進過這樣的豪宅大屋，心理的緊張自不待言，堂屋里的一切陌生而耀眼，所以一雙眼睛根本不好使，視覺系統(tǒng)處于暈眩狀態(tài)，雖然睜著雙眼，卻視而未見，莫衷一是。曹雪芹用了 “滿屋中之物”，說明劉姥姥并沒看見任何具體的東西，在她眼前閃耀的只是滿屋的概念性的物。

一個人突然來到陌異的晃眼的環(huán)境，他的眼睛的確容易暈眩，他的視覺容易坍塌失靈，但他的鼻子卻并不會受到影響，依然功能正常，鼻孔照常張開，嗅覺照常運轉(zhuǎn)。所以，曹雪芹敘述劉姥姥進入堂屋時，先寫的是她的嗅覺： “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雖然 “竟不辨是何氣味”，那是因為那氣味很陌生，她聞所未聞，而并非嗅覺失靈鼻子不好使。

這段敘述，一方面極準確地表現(xiàn)了劉姥姥的身心狀態(tài)，另一方面，又極生動地展現(xiàn)了榮府之奢華之堂皇。真可謂一箭雙雕，相得益彰。

到這一回回末，鳳姐先說 “大有大的艱難去處”，隨后又答應(yīng)把準備給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送給劉姥姥：

那劉姥姥先聽見告艱難，只當是沒有，心里便突突的；后來聽見給他二十兩，喜的又渾身發(fā)癢起來。

這一定是劉姥姥生命經(jīng)歷中的重大瞬間，從惶恐到狂喜，從地獄之黑暗到天堂之明亮，曹雪芹只用了一兩句白描，便把這樣的生命跌宕寫得活靈活現(xiàn)，準確到了骨子底里。

為什么會喜得渾身發(fā)癢起來呢？因為剛剛還 “心里突突的”，心臟悸動異常，血液凝固般停止了流動，忽然又聽說可以得到二十兩（那幾乎是賈府大丫頭兩年的份子錢，對劉姥姥來說是多大的一筆巨款），心臟的壓力瞬間釋放，血液嘩一下奔涌到全身，仿佛要沖出血管，淌到皮膚外面來，渾身豈能不發(fā)癢起來？！

輕描淡寫，精確之極。這就是一個偉大作家的敘述水準。

8.送宮花或者散淡文本

一般的小說都是故事性的緊湊文本，而《紅樓夢》則是生活化的散淡文本。

《紅樓夢》的敘事，遵循的不是故事的邏輯，而是生活的邏輯。

具體而言，曹雪芹創(chuàng)構(gòu)了一個 《紅樓》世界，萬物各安其位，有樓有園，有魚有鳥，有芭蕉，有海棠，還有苔蘚，里邊有眾多男女人物，他們不是要演繹一個有教益有結(jié)構(gòu)的故事，而像是在那個世界里呼吸和生活 （就如拉夫·迪亞茲固定超長鏡頭里的演員，他們不是在表演而是在生活）。

那個世界里發(fā)生的一切，都不一定有什么邏輯和理由，也不一定有什么意義，而沒有理由往往是世界的理由，沒有意義恰恰是生活的意義。

你看第七回開頭，劉姥姥走后，周瑞家的要回王夫人話。王夫人卻不在上房，問丫鬟們，方知往薛姨媽那邊閑話去了。讀到后面我們知道，王夫人到薛姨媽那兒真的沒什么事情沒什么理由，真的只是說了些家務(wù)人情的閑話，既不是鋪墊也不算伏筆。

周瑞家的聽說，便轉(zhuǎn)出東角門至東院，往梨香院來。

如果是故事性的緊湊文本，大概只寫 “周瑞家的聽說，便往梨香院來”，這樣寫完全滿足情節(jié)所需，敘事既緊湊又有效率。但曹雪芹卻敘述了周瑞家的是怎么走到梨香院的： “便轉(zhuǎn)出東角門至東院?！?/p>

雖然周瑞家的不算是多么重要的人物，“轉(zhuǎn)出東角門至東院”這個細節(jié)，對故事情節(jié)也并沒有什么作用與意義，然而，正是這個看似沒有意義的散淡的細節(jié)，呈現(xiàn)了人與時空的具象關(guān)系，呈現(xiàn)了生活的質(zhì)感與真切，并營造了小說的空間感與現(xiàn)實感：榮府多大的一個地方，周瑞家的不可能從上房飛到梨香院，她必須一步一步轉(zhuǎn)出東角門走到東院去。

周瑞家的到了梨香院：

剛至院門前，只見王夫人的丫鬟金釧兒，和一個才留了頭的小女孩兒站在臺階上玩。見周瑞家的來了，便知有話回，因向內(nèi)努嘴兒。

周瑞家的要找王夫人，但曹雪芹偏偏先寫在院門前玩的金釧兒和另一個小女孩。除了著力表現(xiàn)太太小姐這樣的主要人物， 《紅樓夢》也從不忽視丫鬟嬤嬤這樣的次要人物，給予我們的是人世紛紜眾生同在的印象，就像在生活中一樣。金釧兒 “向內(nèi)努嘴兒”，這個瞬忽的神情與動作真格亮了，生動得仿佛要從紙面上躍然而出，就好像金釧兒也在向我們 “努嘴兒”。

周瑞家的掀簾進去，見王夫人正與薛姨媽閑聊，就先進了里間，與寶釵說了一會話。談到了寶釵 “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又聊起了奇絕的 “冷香丸”。當然，這些逸出了回話的情節(jié)邏輯，沒什么顯在的理由，卻如樹上伸出的枝丫般自然，又像地上叉出的岔路般必然。

等周瑞家的終于向王夫人回了劉姥姥的事，方欲退出，薛姨媽卻叫住她，讓她把十二枝紗堆的宮花送給姑娘們戴去。從回話到宮花，從生活到生活，誰又能找到其間的理由與邏輯呢。

至于這宮花怎么送，薛姨媽倒有清楚明了的交待：

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對，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了鳳哥罷。

而幫薛姨媽從匣子里拿來宮花的，正是先前在門口與金釧兒一起玩的那個女孩。從薛姨媽嘴里，我們知道這個女孩就是小說開頭那個被拐又被搶的不幸的香菱。誰說散淡的生活中就沒有讓人悚然一驚的巧合與契應(yīng)呢。

接下來，曹雪芹一路寫了周瑞家的送宮花的整個過程。曹雪芹的敘述并不按部就班，并不遵循情節(jié)化的路徑，而是充滿了或然色彩與散淡精神。

周瑞家的先到王夫人正房后頭來。因為黛玉到榮府之后，迎春三姊妹就從賈母處搬到這邊的三間小抱廈內(nèi)居住了。周瑞家的到了抱廈內(nèi)，曹雪芹卻并沒有寫她如何把宮花直接交給三姊妹，而是寫得那么間離那么閑散那么超出我們的想象。

生活并不聽從想象，想象必須遵循生活。

周瑞家的先看到的是迎春的丫鬟司棋與探春的丫鬟侍書，二人正掀簾子從屋里出來。周瑞家的便知迎春與探春在一處坐著，遂進入內(nèi)房，兩姊妹果然正在窗下圍棋，周瑞家的將花送上，并說明緣故。

周瑞家的沒看到惜春，以為她在老太太那邊，丫鬟們卻說： “那屋里不是四姑娘？”原來，惜春在另一邊屋里與水月庵的小姑子一起玩耍。惜春跟庵里的尼姑在一起玩，這你能想到嗎？

周瑞家的說了送花的事，哪知惜春卻笑道：

“我這里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那里呢？”

惜春的話真是奇了、絕了，完全超出我們的想象了。這樣的敘述，隨性、散逸，與情節(jié)主線無甚關(guān)系，卻像是生活的原礦里含藏的黃金，閃耀著別樣的文學(xué)光芒。剃頭與戴花之間的反邏輯超因果的聯(lián)結(jié)與并置，恰好是 《紅樓夢》所呈現(xiàn)的散淡面貌，也是生活本身的怪誕面貌。當然， “若剃了頭”這句看似隨意的話，卻又千里伏脈，遙相呼應(yīng)著四姑娘惜春青燈古佛緇衣乞食的命運結(jié)局。從這里可以看出《紅樓夢》作為散淡文本的奇妙之處：當下的現(xiàn)在進行時的敘事明明是生活化的散淡的，就像散裝在盒子里的許多拼圖塊；整個文本整部小說卻像是一幅被魔杖點化了的完整拼圖，前后的情節(jié)、所有的細節(jié)，竟然都像鐘表一樣精準對應(yīng)，沒有一塊是多余的。整部小說里，多余的只有那塊補天之石。

送完了三姊妹的六枝，根據(jù)薛姨媽的交待次序，周瑞家的接下來應(yīng)該給黛玉送去兩枝。但勢利的周瑞家的卻先給鳳姐送去：

便往鳳姐兒處來。穿夾道從李紈后窗下過，隔著玻璃窗戶，見李紈在炕上歪著睡覺呢。遂越過西花墻，出西角門兒進入鳳姐院中。

周瑞家的對李紈的偷窺性的一瞥，完全離題完全逸出情節(jié)線，純屬閑筆，仿佛畫中的留白，與送宮花沒有絲毫關(guān)系。然而，有意思的是，正是這段看似與情節(jié)無關(guān)的閑筆與留白，卻有可能是這一回最具內(nèi)涵最不閑余的文字，也最需要我們刮目相看細加品味。

首先，它赫然悚然呈現(xiàn)了深宅大院里主人與仆人之間的明暗狀態(tài)與空間偷窺關(guān)系。主人可能覺得自己地位優(yōu)越身段高貴，但其實你的一舉一動隨時可能落入仆人們的眼角心底，你在乎的隱私，壓根兒就不存在。

其次，它當然也呈現(xiàn)了鳳姐與李紈妯娌倆的懸殊地位，暗示了薛姨媽等人對寡婦李紈的輕視或歧視：給鳳姐送四枝花，卻不給李紈送一枝。曹雪芹似乎什么也沒說，只閑閑地寫了仆人的一瞥，實際上已經(jīng)寫出了全部的世態(tài)炎涼和人情貧薄。

再次，它還隱約表現(xiàn)了李紈的冗長的近于空虛頹墮的寡婦生涯與邊緣人般的存在狀態(tài)：大白天的獨自歪在炕上睡覺！

最后，它還向我們呈現(xiàn)了私底下的孤寂的我，與人前的公開狀態(tài)下的我之間的必然反差。所謂慎獨，絕非易事……

關(guān)于李紈的這段閑逸散漫的離線敘述，乃《紅樓夢》作為散淡文本的典型標記或最佳樣本。留白成為文眼，無理由的閑筆揭示了世界的真相，而生活的無意義恰恰構(gòu)成了最耀眼的文學(xué)意義。

現(xiàn)在，周瑞家的走進鳳姐院中，來到鳳姐堂屋，卻撞到了鳳姐與賈璉青天白日的正在房內(nèi)行好事。這個突兀的讓人措手不及的日常細節(jié)，一下子讓送宮花這件事變得懸浮起來滑稽起來。周瑞家的只好匆忙把四枝花交給平兒。而平兒卻擅自讓丫鬟彩明將其中兩枝送給寧府的蓉大奶奶秦氏。敘事于是又一次偏離了薛姨媽最初交待的送宮花設(shè)定。

這之后，周瑞家的才把最后兩枝送給了黛玉，換來的是孤高敏感的黛玉的冷嘲熱諷，可謂眾多或然性中的唯一必然性：

“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p>

周瑞家的一路送宮花，終究落了個尷尬與無趣。黛玉之所以不開心，除了最后剩下的才送給她，想必還有另一個隱衷：這些宮花說明寶釵已經(jīng)落選才人，接下來將威脅木石前盟，成為她的情敵。

縱觀送宮花的整個過程與情節(jié)，我們發(fā)現(xiàn)，它更像是彌散的無形的日常生活而不是結(jié)構(gòu)性的故事，它的情節(jié)線像河一樣漫延流淌，不像通常小說那樣結(jié)構(gòu)緊湊邏輯嚴密。曹雪芹的散淡敘事就像水墨在宣紙上自然擴散自由洇開，隨處皆有逸出情節(jié)線的閑筆與留白，一個又一個細節(jié)衍生復(fù)又彌散，就像水在河里流淌，最終造就的卻是文本的日常感與現(xiàn)實感，是敘事的自然與豐盈。

在當代作家中，汪曾祺的小說也有這樣的散緩品質(zhì)與恬淡韻味。

《紅樓夢》顯然不是那種常規(guī)意義上的故事性文本，而是別開生面的散淡文本。散淡文本的散，既是散緩，也是散枝開葉，意味著延伸與彌漫，意味著流淌與擴展，最終通向的是生活的浩翰與世界的遼闊；散淡文本的淡，則意指少施脂粉少加佐料，放棄人為的剪輯與刻意的結(jié)撰，從而讓敘事保持生活的原生態(tài)，素顏往往通向大美，散淡反而能夠成就別樣的濃釅。

如果把故事性文本比作人工開鑿的水渠，那么散淡文本則特別像原野上的天然河流，它自發(fā)流淌，隨物賦形，順應(yīng)地球的自轉(zhuǎn)與公轉(zhuǎn)，依乎大地的形貌與落差，散發(fā)著原始的活力與生機。而河流的生機和活力又與每一滴水每一個細部有關(guān)，或者說，正是每一滴水的生命力，匯聚成了河流的生命力。

《紅樓夢》的日常情節(jié)與生活細節(jié)風(fēng)生水起精彩紛呈，相互間存在有機的聯(lián)系與內(nèi)在的耦合，但并不形成人為的結(jié)構(gòu)與封閉的故事，并不通向狹窄的主題與外在的旨歸，而是通向自然又寬廣的現(xiàn)實生活。一般的小說只把生活當作素材， 《紅樓夢》卻通過散淡敘事抵達了生活本身。帕斯捷爾納克在 《日瓦戈醫(yī)生》里曾經(jīng)高度禮贊生機無限的生活，并認為生活本身比所有的理論與題旨要高超。所以，抓住了生活，就等于抓住了一切。

從這個意義上說， 《紅樓夢》的散淡敘事，與其說是文學(xué)的風(fēng)格，還不如說是生活的擬態(tài)。這樣的散淡文本，一定不同于只把生活作為題材的小說，必然迥異于結(jié)構(gòu)性與故事性的小說，它消彌了刻意的安排與關(guān)閉的結(jié)構(gòu)，讓生活像生活一樣在文本中綿延并展開，從而讓文本從封閉有限走向開放與無限。

從這樣一個角度，我們甚至可以對 《紅樓夢》的殘缺或沒有寫完，產(chǎn)生全新的闡釋與解讀，就像我們對福樓拜的 《布瓦爾與佩庫歇》或卡夫卡的 《城堡》所做的解讀那樣。

無疑， 《紅樓夢》的散淡、開放與無限的文本特征，當然也是它重要的現(xiàn)代性品質(zhì)。

9.馬溺與馬糞

曹雪芹寫老爺太太公子小姐固然好，但他寫丫鬟轎夫下里巴人也毫不示弱，甚至更好，這就特別讓人佩服，特別讓人五體投地。

第七回前半回敘述的是送宮花，后半回的重點或亮點當然是焦大的憤怒與罵人。焦大沖天一罵，就把自己罵進了文學(xué)史上的人物長廊。

管家派焦大 “黑更半夜”里送秦鐘回家，焦大就不干了，還罵人了。

聽到焦大的叱罵聲，鳳姐就怪尤氏太軟弱，尤氏解釋了其中的原因：

“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

這樣一位功臣老人，連祖宗都另眼相看，但現(xiàn)如今的后代與管家們卻并不記恩并不管這么多，該派差照樣派差，還常常欺他人老糊涂，凈派些苦差，這情形特別像馬爾克斯在《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防锼鶎懙哪菢樱骸叭祟惖耐髫摿x是無止境的?！苯勾笞匀换鸫螅由虾攘它c酒，謾罵聲就響徹寧府了。

焦大先罵管家，罵得那叫一個痛快：

“有了好差事就派別人，像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沒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蹺腳，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里的焦大太爺眼里有誰？別說你們這一起雜種王八羔子們！”

焦大不僅罵得酣暢淋漓，而且罵得漂亮極了，精彩指數(shù)與戲謔指數(shù)都特別高，憤怒沒讓焦大成為詩人，卻把他激發(fā)得特別有創(chuàng)造力與想象力。 “焦大太爺蹺蹺腳，比你的頭還高！”真不愧為焦大太爺，腳蹺得真夠高，不僅高過管家的頭，還高過一般作家的頭腦。我的意思是，像焦大罵人的這些話 （包括劉姥姥前一回里說的那些 “俗語村言”），還真不完全是閉門造車的產(chǎn)物，真不是隨便可以虛構(gòu)出來的。《紅樓夢》里有大量俚語俗言，有無數(shù)生活化個性化的天籟般的人物話語，這些話語除了與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才能有關(guān)，一定也有賴于或來源于生活的觀察與經(jīng)驗的積淀，而不只是書房里的想象與虛構(gòu)。

這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來，正聽見焦大在破口大罵，見眾人喝他不聽，賈蓉就叫人把焦大捆起來。焦大于是就對著賈蓉罵，什么 “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什么 “到如今了，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什么 “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然后就是那句著名的話：

“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

焦大把一整個寧府把天下所有豪門罵得真叫一個透，比一場綿綿春雨把土地澆得還要透。焦大之所以敢這樣破口大罵，敢這樣肆無忌憚，除了有功于寧府，當然還因為他這天晚上的確多喝了幾口酒，前面尤氏已經(jīng)提到，焦大平時 “一味吃酒，吃醉了，無人不罵”，而曹雪芹在這里只用了一句很隱蔽的 “醉話”，就讓焦大今晚的醉酒狀態(tài)變成了實錘： “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稍不留神，我們就可能錯過這句 “醉話”，忘記這句話本來應(yīng)該是 “咱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當然，更絕的還是后面的一個細節(jié)。

眾小廝聽焦大說出這些 “沒天日的話來”：

唬的魂飛魄散，也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

你不是喝馬溺 （馬尿）救過主嗎？你不是成天嚷嚷著要報恩嗎？好吧，那就填你滿滿一嘴的馬糞吧！

是啊，還有比馬溺和馬糞更匹配更登對兒的嗎？！

什么是罵聲里的笑聲，什么是悲劇里的喜劇，這就是。

卻原來曹雪芹還是一個喜劇天才幽默大師呢。

我們在后面還可以看到許多這樣的喜劇和幽默，比如寶玉大承笞撻之前想找人通風(fēng)報信，他遇到的偏偏是個聾姆姆；再比如，起詩社那天，探春自號 “蕉下客”時，黛玉笑道“你們快牽了他去，燉了脯子吃酒”。眾人不解，黛玉就說起 “蕉葉覆鹿”的典故，所以，蕉下客可不就是鹿了嗎？

10.金鶯微露意

作為一部 “大旨談情”的長河小說， 《紅樓夢》從一開始就設(shè)置與搭建了一個三角戀愛關(guān)系 （第五回的判詞，黛玉與寶釵共處一詩；而寶釵與黛玉又分別是寶玉這個名字中取一字派生而來，就像夏娃是亞當抽一根肋骨造成的）。兩點只能連一線，三點才能構(gòu)成一個面。由線到面的維度擴展與設(shè)定，可以讓 《紅樓夢》的情感敘事增加多少變化與波瀾；以寶玉為頂點的戀愛三角形，既穩(wěn)定又牢固，足以支撐迂曲漫長的情愛史詩。

黛玉與寶玉在第三回就一見鐘情。

寶釵則在第四回緊跟著來到榮府。

寶釵進京本來是為了進宮備選才人贊善之職，結(jié)果沒被選上。第七回的十二枝宮花，就是落選的安慰，所以，寶釵一枝也不留，讓薛姨媽全送給了別人。

到第八回，寶釵的人生戰(zhàn)略已然從備選才人轉(zhuǎn)換為金玉姻緣。我們不妨像偵探破案一樣，來細究曹雪芹的微妙敘述與隱含曲筆。

寶玉聽說寶釵在家養(yǎng)病 （冷香丸云云），就過去 “望他一眼”。

那薛姨媽對寶玉的舉止，完全與她的冷淡個性不符，幾乎有些夸張：

寶玉請了安，薛姨媽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懷內(nèi)。

當寶玉問 “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媽道：

“可是呢，你前兒又想著打發(fā)人來瞧他。他在里間不是，你去瞧他，里間比這里暖和，那里坐著，我收拾收拾就進去和你說話兒?！?/p>

“可是呢”接得跳脫古怪，不回答寶釵的病怎么樣了，卻忙著突出寶玉前兒打發(fā)人來瞧； “又”字用得也古怪顛倒，本來應(yīng)該說“前兒你想著打發(fā)人來瞧他，今天又親自來”。

然后突兀地告訴寶玉 “他在里間不是”，讓寶玉趕緊進去瞧寶釵。

薛姨媽除了答非所問，言語討好，而且急切之情溢于言表，吃相真不是太好看。

此外，寶玉進里間后，薛姨媽一直沒有進去打擾，并沒有 “收拾收拾就進去和你說話兒”。她如果馬上進去，寶釵就沒有時間看那塊通靈寶玉，更沒有時間從通靈寶玉聊到她的金鎖。

一切都像是事先的安排與預(yù)謀。我們來看寶釵的舉止表現(xiàn)：

說著，讓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鶯兒斟茶來。一面又問老太太姨娘安，別的姐妹們都好。一面看寶玉頭上戴著累絲嵌寶紫金冠，額上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著五色蝴蝶鸞絳，項上掛著長命鎖、記名符，另外有一塊落草時銜來的寶玉。

你看寶釵，一邊讓鶯兒倒茶，一邊問賈母等人安，還一邊一件不落地看寶玉身上頭上的穿戴。何其忙乎，又何其有條不紊。

寶釵之所以先看寶玉身上的繁瑣穿戴，是因為不好意思直接提那塊通靈寶玉。那塊寶玉貼身掛在衣服里面，寶釵的眼睛是看不到的（后面寶玉取下來后才看到 “只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但她惦記著 “另外有一塊落草時銜來的寶玉”。曹雪芹寫完這句，馬上敘述寶釵接下來的言語動作：

寶釵因笑說道： “成日家說你的這玉，究竟未曾細細的賞鑒，我今兒倒要瞧瞧?！闭f著便挪近前來。

明明是故意要看，早就想看，卻說得繞來繞去，明擺著是此地?zé)o銀 （“成日家” “究竟”“今兒倒要”），然后不等寶玉反應(yīng)過來， “便挪近前來”！

這個地方，曹雪芹通過石頭的視角，向?qū)氣O當然也向讀者展示了這塊通靈寶玉的來歷（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示意圖以及正反面所鐫的篆文，正面的八字為：

莫失莫忘，仙壽恒昌。

在寶釵的主觀愿望與當面要求下，這塊通靈寶玉終于露出了真容真相。整部 《紅樓》，這可是絕無僅有的一次。

我們不妨重返第三回，比較一下黛玉與寶釵對此玉的迥然態(tài)度。那一回的回末，黛玉因為白天見面時寶玉摔了那塊通靈寶玉，晚上睡覺時還在那兒 “淌眼抹淚”。黛玉知道這塊寶玉的重要性，她對這塊寶玉當然也有些好奇，但當襲人表示要去拿來給黛玉看的時候，黛玉卻阻止了：

黛玉忙止道： “罷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遲。”

明日到底有沒有看，曹雪芹并沒有說，其實，黛玉看與不看都無關(guān)緊要沒有什么，黛玉也不至于專門惦記著。寶釵則不然，她是打定主意要看這塊寶玉，而且她看這塊寶玉顯然是有目的的，并不只是滿足好奇心而已。

寶釵正反面細看了這塊通靈寶玉，口內(nèi)念著上面的篆文：

念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 “你不去倒茶，也在這里發(fā)呆作什么？”

寶玉進來時，寶釵就讓鶯兒去斟茶，這么久了，這茶還沒有斟來？以寶釵一向?qū)ρ诀叩膰烂C嚴厲，這就蹊蹺了。我們只能猜度，鶯兒是寶釵安排的托兒，她肩負著比斟茶更重要的任務(wù)，這個任務(wù)就是回目上所說的 “金鶯微露意” （精明的寶釵一定事先知曉通靈寶玉上的那八個字）：

鶯兒嘻嘻笑道： “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p>

她們知道，以寶玉的好奇與多情，一聽此言，定會要項圈看的。寶玉當然如她們所料，提出要 “鑒賞鑒賞”。寶釵卻欲迎還拒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

寶釵道： “你別聽他的話，沒有什么字?！?/p>

寶玉當然更加堅持要看，理由是 “你怎么瞧我的了呢”？

寶釵被纏不過，因說道： “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所以鏨上了，叫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兒?！?/p>

曹雪芹用了 “被纏不過”四字，就好像寶釵是在被動無奈的情況下才解下金鎖項圈的，實際上， “比通靈”顯然是事先設(shè)計好了的。

金鎖正反面果然鏨了八字：

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寶玉邊念邊承認，這八字與自己玉上的八字果然是一對：

鶯兒笑道： “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寶釵不待說完，便嗔他不去倒茶。

寶釵生怕鶯兒言多必失，露出什么破綻，借嗔她不去倒茶 （早不嗔晚不嗔），打斷了她的話。

八字相對，金玉相配，是天意還是人為？金玉良緣，始作俑者應(yīng)該是薛家母女。她們知道，這種事情最怕說破，天機不可泄漏，影影綽綽地控制在似有似無之間，效果是最好的。

所以，金鶯只能微露意。

也就是說，案底其實就隱藏在回目里：“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曹雪芹仿佛化身推理大師，整場敘事，猶如飛鴻踏雪，不露痕跡，既精微含蓄，又無懈可擊，秒殺無數(shù)偵探小說。

而鶯兒第三十五回到怡紅院打絡(luò)子時，她“重蹈覆轍”，再一次欲言又止，又來了一次“微露意”：

鶯兒笑道： “你還不知道，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次”。寶玉見鶯兒嬌憨婉轉(zhuǎn)，語笑如癡，早不勝其情了，那更提起寶釵來！便問道： “好處在那里？好姐姐，細細告訴我聽?！柄L兒笑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又告訴他去。”寶玉笑道： “這個自然的?！闭f著，只聽外頭說道：“怎么這樣靜悄悄的！”二人回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寶釵來了。

你看看，鶯兒還沒來得及說 “那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呢，不早也不晚，寶釵可巧就來了，而且來了之后馬上就把話題岔出去了，鶯兒終究沒有說出那幾樣好處，而且此后也一直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