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歆
1
馬占河的英雄經(jīng)歷,是從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七日夜間開始的。在此之前,英雄之名與馬占河相差千里。他是一個沒事的時候喜歡玩兩圈麻將、吃飯前必喝一口老酒的人,有時邊喝酒邊把電匣子打開,聽一段西河大鼓,然后滿面笑容地酣然入睡,睡夢中都能笑出聲來。他與世無爭,雖說頭上頂著一個副站長官差,可他沒當回事,也不想升遷,但他的業(yè)務(wù)能力又讓他的位置像鐵軌一樣穩(wěn)固。馬占河的日子過得快活自在,他沒有什么不順心的事,父母身體健康,老婆、孩子聽話乖順。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馬占河特別知足,沒有任何奢望,一切就踏踏實實、平平安安。
但是華北地區(qū)越來越響的大炮聲,讓馬占河心中不安起來。七月二十六日的晚上,馬占河到老城里找楊天師打卦。
楊天師家住老城大費家胡同,但是他的卦攤卻擺在三岔河口。楊天師很年輕,二十多歲,剃著光頭,下巴蓄著一綹黑須。他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永遠都是一個樣子。楊天師如此年輕竟然操練打卦之業(yè),這在天津城并不多見。楊天師有著深厚的家世,從小跟爹給人打卦,他坐在卦攤旁,各色人等在他眼前像是燒餅爐里的燒餅一樣,一鍋一鍋地擺出來,他從小就是看著人的臉長大的。人臉在他眼里是最不值錢的物件,還不如能吃的燒餅。從小在各色人臉中浸泡長大的楊天師悟性極高,常迸出驚人之語。有一次一個穿著破爛的年輕男人來到卦攤,請楊天師的爹打卦,問他什么時候能發(fā)大財。楊爹爹還沒言語,一旁玩耍的楊天師卻低著頭大聲說,你已經(jīng)發(fā)大財了。那人一驚。楊爹爹拍了一下兒子的頭,讓他不要胡說八道。楊天師脖子一擰說,他家里房屋上百,銀錢上萬。楊爹爹正要掄巴掌,那人忙攔住,蹲下身,讓楊天師接著說。楊天師瞪他一眼,卻不說了。那人連忙哄著楊天師,給他說說家里的錢該怎么花。楊天師手指藍天只說了兩個字“賑災(zāi)”。那人眨巴著小眼睛,丟下一枚大洋,扭身走了。事后才知那人是一個大鹽商家的三少爺,家里有的是金銀財寶。也就是從這件事開始,楊爹爹才開始以審視的目光關(guān)注兒子楊狗子,并為此取了令人敬畏的大號“楊天師”。
馬占河腳步輕輕地走在狹窄的胡同里。胡同里沒有乘涼的人,用躲在家里的辦法來逃避時局緊張帶來的恐慌。馬占河是一個身材高瘦的中年人,光頭,脖子很長,從他的背影看,有一種虛幻的味道。
虛幻的馬占河走進了楊天師的小屋。楊天師剛吃完飯,一個盛著稀粥的粗瓷大碗放在小桌上,旁邊是一碟咸菜,一只白熾燈泡用白紙包住了,小屋里充滿莫測的玄機。楊天師坐在小桌邊發(fā)愣,似乎就是有人把他抬走,他也毫無知覺。馬占河立在發(fā)愣的楊天師眼前,叫了聲“狗子”,然后沉重地坐在一張破凳子上。從如此隨意的稱謂上,能感覺出來他們之間的熟悉程度和親近關(guān)系。楊天師像從夢里醒來一樣,挪動了一下屁股,用他那張消瘦的臉迎著馬占河,用形體作了詢問。
馬占河說,我今天不問旁的,就問“前程”。
馬占河當然要問前程。就在他坐到楊天師面前的二十個小時前,日本人在北平盧溝橋開了槍,整個華北局勢瞬間緊張起來。大街小巷充斥著各種情緒,有悲觀的,有激昂的,有抗戰(zhàn)的,有議和的,有憤怒的,也有恐慌的。在天津東車站,一列一列日軍運兵車在那里停歇,隨后從火車上下來的日軍,乘十輪大卡車沒有任何遮掩地經(jīng)店鋪林立的鬧街東馬路,再經(jīng)前大總統(tǒng)曹錕私宅所在地黃緯路,氣勢洶洶地直奔盧溝橋。一輛接一輛,一路只要稍遇路阻,車上的日本兵便端起大槍叭叭叭地開槍,槍聲清脆震耳。大街上的人們兔子一樣四處逃竄,眨眼之間便讓開了一條大通道。
市面已經(jīng)亂了,有人南下逃亡,但那些都是有錢人,窮人只能龜縮在家里躲四處亂飛的子彈。戰(zhàn)爭中火車立時顯得重要。津浦鐵路局將幾列客貨車秘密停在西客站,要干什么呢,“津浦局”沒有說。馬占河已經(jīng)預(yù)感到天津城不會挺立多久,所以他才冒險從西站夜奔老城,給自己和家人尋找一條出路,看一看是逃還是守。
楊天師語調(diào)平靜地說,馬四爺您在門口稍站片刻,我喊您,您再進來。
馬占河一臉疑惑,愣了愣,還是順從地出了屋。這是楊天師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為他打卦。
小院里死一般靜寂,家家戶戶都用布條在玻璃窗上貼了“米”字,這是為防炮彈爆炸帶來劇烈震蕩所做的準備。本就灰暗的燈光用紙卷罩上,屋里也就顯得越發(fā)幽暗。七月本是華北炎熱的季節(jié),但最近這幾天卻特別涼爽,深深地吸一口氣,都能嗅到空氣中嗆人的硫黃氣味。
大約有半個時辰,楊天師喊了聲馬四爺。馬占河進得屋來,楊天師還像一截木頭一樣坐在床邊,仿佛屋里只有他一個人,但是小木桌上多了一個紅布包。紅布包很紅,像一團烈火在燃燒,把楊天師瘦削的臉都映紅了。楊天師讓馬占河把紅布包打開。馬占河在楊天師目光的鼓勵下,雙手顫抖地開始解那個頗有些重量的紅布包。打開了,原來是半截很厚的竹片。竹片焦黃焦黃的,看上去有許多人曾經(jīng)用汗津津的手摩挲過,竹片上有兩個拙樸的毛筆字,他仔細端詳著那兩個字,雙唇蠕動著,但卻始終沒有念出來。
馬占河雙手托著竹片,苦皺著臉,似乎還在等待下文,楊天師卻緊咬嘴唇,那樣子很難有一個字從他嘴里吐出來。見狀,馬占河只好低頭繼續(xù)端詳竹片上的墨跡,看樣子是在認真琢磨。
話越少,說話的人就越神圣,來打卦的人都是極富聯(lián)想的人,他們自己會把簡單的字充實起來。
寫在竹片上的那兩個墨字,給馬占河指出了一條光明大道。
2
七月二十七日晚上是馬占河值班。西客站一共有四位副站長,平日輪流值班,站長負責總協(xié)調(diào),一旦鐵路遇有重大事情,站長就要親自指揮。最近站長好像總有重要的事情,一直沒來站里,好幾天都沒看見他了。馬占河在四位副站長中排在第四。
就在這天晚上,快要接近零點的時候,五輛日軍裝甲汽車突然開來,停在了西客站的站臺上。在此之前,從天津開往浦口的火車已經(jīng)坐滿了乘客,正在等待發(fā)車。日軍到來像是掐住了剛才還在嘈雜鬧嚷的人們的脖子,立時車廂里靜寂無聲。人多的地方?jīng)]有一點兒聲響,會讓人感到緊張恐懼。
車站上也是一片靜寂。
一個像木桶一樣的日本軍官,帶著一隊士兵,從裝甲汽車上下來,逼在站臺上的馬占河面前,兩個玻璃球一樣的眼睛瞪著。旁邊一個會說華語的士兵上前喝問馬占河,列車開向哪里、幾點開車,車上都是什么人。馬占河如實回答,并強調(diào)說,這是一列普通客車,沒有軍人?!澳就啊蓖弁壅f了一通,一隊日本兵上了列車,逐一搜查,過了大約半個小時日本兵才下車。沒有搜到什么,“木桶”一揮手,意即火車放行。
列車開走了。馬占河環(huán)視四周,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站臺上除了他自己,還有一名工頭和三名鐵路工人,原本守衛(wèi)站臺的中國路警一個也不見了。其實站臺上還有人的,是一百多名鬼子。
“木桶”帶著那位會講華語的士兵去了車站公事房。其他日本兵散布在四周,燈光下日本兵的黃色軍裝分外刺眼,好似突然飛來的一群蝗蟲。也就是趁這個短暫的時間,馬占河對工頭作了緊急交代:將站上的客車、交通車、調(diào)車機車等共計十三列火車,該走的在不要鳴笛的情況下趕快發(fā)車,僅留三列火車停在岔道,并且要求趕緊掛好車頭。工頭立刻跑去落實。馬占河如此安排,是避免日軍扣下這些車輛,最終落入日軍手中。平日里馬占河是一個斤斤計較的人,要是這種情況放在平時他早就不管了,但今天不同了,為什么不同,他自己似乎也不清楚。
果不其然,不大工夫,那名會華語的日軍士兵喊他去公事房。馬占河故意對剩下的三名工人說了一番注意列車來往情況、隨時通報這樣的廢話,一方面是給日軍士兵聽,另一方面是在拖延時間,好讓工頭有更充裕的時間安排。
馬占河跟隨日本兵來到公事房。一屋子日本兵。其中一個挎著指揮刀的黑胖子坐著,“木桶”站在旁邊。黑胖子的目光像兩把刀,緊盯著馬占河。馬占河能感到身上火辣辣地疼,但他依舊鎮(zhèn)靜,還像是在楊天師家的小院里等待占卜結(jié)果一樣。
會華語的士兵問馬占河,站上為什么一列火車都沒有了,開到哪兒去了。馬占河鎮(zhèn)靜地說,剛才去浦口的那列你們已經(jīng)看見了,還有三列火車都存在南邊的貨場里。黑胖子哇哩哇啦幾句,“木桶”立刻帶人前去查看。屋里死一般靜寂,所有人都盯著馬占河。
貨場的三股岔道上肯定會有三列火車,因為工頭已經(jīng)按照馬占河的安排提前布置完了?!澳就啊被貋砣鐚崊R報。黑胖子聞聽,緊繃的臉松弛下來,嘀咕了幾句,會華語的士兵告訴馬占河,不能走出公事房,否則“格殺勿論”。隨后外面增加了三道崗。“木桶”坐在馬占河右邊,中間隔著一個公事桌,“木桶”騰騰地散發(fā)著熱氣,像余熱未盡的一個蒸屜。
馬占河并不是一個凜然正氣的人,甚至也沒有多少愛國之心,東北淪陷時他正和人打麻將,聽人說了,只是愣了愣,然后繼續(xù)低頭打麻將,并且為了一個和牌興奮地叫好。他也聽說過日本人的兇殘,但如此近距離地坐在日本人旁邊,馬占河還是第一次。此刻,馬占河的心里一片狼藉,像有幾十只狼在奔跑撕咬并狂嚎,但他努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在想著下一步,想著怎樣才能順利實現(xiàn)楊天師寫在竹片上的那兩個字。
已經(jīng)過了零點,也就是說,已經(jīng)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了。
公事桌上的調(diào)度電話響了,在“木桶”示意下,馬占河接電話。原來是濟南的調(diào)度來電,憤怒地質(zhì)問他剛才開到濟南來的四趟列車為什么開車時間和車次均未預(yù)報。這四趟列車就是馬占河授意工頭提前開走的十幾列火車的一部分。馬占河只有含糊應(yīng)答。濟南方向很快明白其意。隨后其他車站的調(diào)度也都相繼來電,馬占河不斷故伎重演,用鐵路上的技術(shù)語言,隱含地通報了天津方面的緊急情況。
由于頻繁接聽電話,馬占河逐漸鎮(zhèn)定下來,“木桶”由于坐久了便出去溜達。馬占河朝屋外一看,剛才還站立的三道崗,大概看見他們長官出去了也松了心,都悄悄睡覺去了。馬占河無聲地溜了出去,他跟站臺上的日本兵說要撒尿,便趁機尋找那四個包括工頭在內(nèi)的工人,但一個都沒有找到。馬占河有了預(yù)感,他們極有可能已經(jīng)溜走了。也就是說,眼下這里只有他一個人。
一個人能做什么?一個人在這空曠無人全是鬼子的站臺上能干什么?馬占河認為什么也干不了,只有逃跑一條路。看來楊天師真是神人呀!早為他指出了一條逃生之路。
馬占河望著沒有一點兒星光的夜空,開始琢磨如何逃跑。他非常清楚,工頭和那三個工人之所以能順利逃跑,正因為有他在,沒有他支應(yīng)鬼子,他們是逃不走的??涩F(xiàn)在他要再逃走,難度極大。
馬占河望著站臺上不斷走動的日本兵,盡管黑胖子帶走了一部分人,但這里應(yīng)該還有幾十人。一個人和這三十多個持槍的日本兵周旋,他沒有把握。一旦日本人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私自調(diào)走十幾列火車,肯定會拿刺刀捅死他的。日本人在東三省的暴行,從報紙上、從逃難人的嘴里、從傳單上、從憤怒的游行隊伍高呼的口號中……他已有所耳聞。
馬占河只能等機會溜掉。他裝作沒事的樣子走回公事房。“木桶”不在公事房,不知道去了哪里。馬占河在公事桌旁坐下,思考著下一步。
調(diào)度電話的鈴聲又響起來,馬占河剛要接電話,七八個日本兵突然呀呀著挺著刺刀沖進屋,將馬占河團團圍住,有兩把刺刀幾乎要戳到他的下巴上。日本人緊張得臉都變形了,好像馬占河是一顆馬上就要爆炸的炮彈。他們想跑,但又想看爆炸后的情形。
那個會華語的士兵大聲喝問馬占河,問他把他們的長官弄到哪里去了。原來他們在尋找長官“木桶”。馬占河這才意識到“木桶”走了好長時間,他瞬時恐慌起來,假如“木桶”出了什么情況,他馬占河必死無疑,但他已經(jīng)無暇顧及這些,生死關(guān)頭,在他瘦弱的體內(nèi),忽然萌生巨大的力量,他迎著刺刀,大聲地喊,我一個赤手空拳的人,能把你們的長官弄到哪里去?他是帶槍的人!會華語的士兵聽了,眨巴著眼睛,態(tài)度有些緩和,其他士兵依舊對馬占河虎著臉、挺著槍。
雙方正在僵持,“木桶”回來了,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他問明情況,朝士兵們擺擺手,然后又命令馬占河給他打水洗臉。馬占河松了口氣,這才發(fā)現(xiàn),天快亮了。
這時又有南下的列車通過西站,馬占河向“木桶”請求,說是難民的列車,應(yīng)該允許通行。經(jīng)過一番央求,“木桶”表示必須要停車檢查才能放行。
南下的列車只好停下,日本兵仔細搜查,果然是難民車。列車過后,“木桶”訓(xùn)斥馬占河,要他為大日本皇軍服務(wù),又講了“大東亞共榮”,馬占河只能點頭稱是,最后“木桶”才帶人乘坐裝甲汽車離開了西客站。
日本人一走,支撐了一夜的馬占河一下子癱軟在椅子上,如何也站不起來了,好半天他才緩過勁來。他站起身,要馬上走,一刻都不能停留。他鎖好公事房,發(fā)現(xiàn)天已大亮,再望一眼站臺,一個人都沒有,他拔腿就走。剛下站臺,看見一大幫人從外面走進來,領(lǐng)頭的是多日不見的站長。
站長是朝他跑過來的,到了近前,一把握住他的手,握得特別緊。
站長說,馬副站長,讓你受驚了!
馬占河怔了怔,故意輕松地說,站長可來了,昨晚這里被日本人占了,他們剛走,我正要巡視一下,看看日本人有沒有破壞車站,昨晚天黑,看不清楚。
站長說,情況我都知道了,我代表車站全體職工向你問好呀。
馬占河問,昨晚上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站長說,知道了,知道了。
馬占河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站長身后站著一群人,有段長、調(diào)度主任,公事房外還有十幾個工人,包括昨晚上突然消失的那幾個工人。
身材魁梧的站長平日里是個嗓門高的人,這會兒聲音低得像個病弱的老女人,他告訴馬占河,東站和總站都被日本人占了,至于西客站,昨晚日本人占了,今晨卻又撤了,他還搞不清緣由。他只是握著馬占河的手,一個勁兒佩服他昨晚堅守值班與日本人周旋的勇氣。其他人都苦笑著臉,向他表示敬意。
懵懂的馬占河好像突然醒過來一樣,請站長到公事房。站長不去,顯然站長還有話要說。馬占河說站長您有話就說吧。站長雙手緊握馬占河的手,一下都不松開。
站長說,劉副站長搬法租界去了,至今沒音信,大概不會來了。
站長又說,孫副站長病了,病得挺厲害,聽說樂仁堂的大夫都治不好了。
站長再說,李副站長倒是沒病,但老丈人病了,也來不了啦。
馬占河愣愣地聽著。
站長繼續(xù)握著他的手說,我要統(tǒng)領(lǐng)大局呀,所以馬副站長……你還要堅持住呀。
屋里屋外的人都盯著馬占河的眼睛。
馬占河掙脫開站長熱情溫暖的雙手,平靜地說,我該回家了,因為今天不是我值班。
站長沒想到馬占河這樣說,愣在那里。馬占河清楚,日本人來一次,就有可能再來第二次,眼下西客站是天津城通往外界的最后一條路,日本人不可能對這里不管不問。至于凌晨日本人為什么突然撤走,他搞不清楚,但他不明白,憑什么別人都不在這里,讓他一個人在這守著?萬一日本人再來怎么辦?難道讓他拿性命去和日本人的大槍對抗?
馬占河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不想和站長搞僵,鐵路的差使他不想丟,但他想用另一個辦法離開,他要“將”站長一軍。
馬占河說,既然站長如此信任我,眼下國難當頭,我可以留下來,這是義不容辭的責任,但是不能沒有工人呀,光我一個人嗎?站長,你得給我派工人呀。
馬占河以為這樣可以難住站長,他可以冠冕堂皇地離開,他想現(xiàn)在沒有工人敢留下來,昨晚上不是都跑了嗎?可是他話音未落,站在公事房門口的工頭一步跑進來,撲通跪在馬占河面前,哭著嗓子說,馬副站長呀,我對不起你,昨天晚上……我是個膽小鬼,從今天開始,我就守在這里……
馬占河一時無話可說,也有些感動,他把工頭扶起來,感慨得仰天長嘆。他知道,他是離不開了。他要將站長的“軍”,現(xiàn)在別人又在將他的“軍”。
站長又一次握住了他的手。
馬占河想說什么,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又想起了楊天師給他看的焦黃色竹片上的兩個墨字。
3
馬占河不知如何是好,但是天津城上空飄來飄去的消息他是知道的。
七月二十八日下午,日軍除已在天津增加步兵、炮兵之外,又有大批戰(zhàn)機飛抵天津。日軍臨時航空團兵團長德川中將親自坐鎮(zhèn)指揮百余架戰(zhàn)機飛到天津東局子的臨時軍用機場。
七月二十九日凌晨,中國軍隊分三路對天津日軍發(fā)動進攻。在發(fā)動進攻時,臨時成立的“天津各部隊臨時總指揮部”,向國民黨的最高軍事當局發(fā)出了抗日通電:誓與津市共存亡,喋血抗日,義無反顧并希望當局迅予援助。
馬占河看到了:日本人在馬路上架起大炮,炮口直直對著前方呀呀喊叫沖過來的人,一發(fā)炮彈打出去,濃煙過后,喊叫的人們已經(jīng)沖到大炮眼前。他們是人踩人往前沖的。中國人揮大刀,一刀一個日本人頭。中國人沒有飛機,天上掉下一顆炮彈,一大片人就倒下了。
馬占河還看到了:中國軍隊沒有飛機,就燒日本人的飛機,東局子機場的十幾架日本飛機,都被中國兵點燃了。日租界里的日本僑民都被武裝了,看來日本兵死傷慘重。
馬占河還聽見了議論:中國軍隊敗在沒有增援上。中國軍隊怎么不幫助自己人呢?中國軍隊撤退了,可仍有進攻公大七廠的五個軍人不下戰(zhàn)場,登上場內(nèi)的水樓與日軍死拼到底……殉國了。
馬占河變得沉默不語,過去駐扎在他心里的牌趣、酒癮和鼓曲都飛走了。
4
哥特式風格建筑的西客站,在那個特殊時日里,成了一個闊大的舞臺,瘦削的馬占河成了這個舞臺上的主角。他帶領(lǐng)著四個鐵路工人將要上演什么大戲呢?
就在馬占河扶起下跪懺悔的工頭的那個晚上,形勢越發(fā)緊張。炮聲、槍聲一陣緊似一陣,卻又分辨不出槍炮聲來自哪個方向。
傍晚時分,馬占河正在站臺巡視,工頭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說兵來了。馬占河正要問仔細,兵們已經(jīng)來了。原來是身著土黃色制服、頭戴白箍軍帽的保安隊。保安隊長是個矮子,粗壯結(jié)實,身挎兩把短槍,一頭大汗。
保安隊長詢問馬占河西客站通往總站的情況。馬占河講,中途有鐵橋一座。保安隊長說想要炸掉鐵橋,阻止后面日軍利用鐵路進津,可是眼下又沒有那么多的炸藥,不知馬副站長有何妙計。馬占河是“老鐵路”,立刻想出一計:一面請監(jiān)工帶人拆橋,一面把站上的小機車燒足汽,掛在早存在貨場里的三列空車上,開到距離總站不遠處的北岔子外等候,假如日軍的軍車沒到而橋又拆完了,就把材料裝回來,不給敵人留下;而一旦敵人的裝甲鐵車從總站開過來,就和日軍火車相撞,同歸于盡,保住眼下天津唯一沒被日軍占領(lǐng)的西客站。保安隊長連贊妙計,隨即安排人去執(zhí)行。
此時天已黑下來,槍炮聲震耳欲聾,各色信號彈搖曳天空。為防日軍炮擊,馬占河將西站所有燈關(guān)掉,瞬時漆黑一片。就是在這種黑暗中,天津西客站成為了抗擊日軍的一個樞紐。中國軍隊和地方保安隊不斷在這里調(diào)配,去楊柳青的部隊從這里走了,去西沽、去良王莊,又有外圍部隊運到這里,再進入市內(nèi)……馬占河像一只沒有翅膀的大鳥,在西站的各個角落里四處奔跑。
多少年以后才得知,天津西客站是當時市內(nèi)所有重要部門中唯一沒有守軍的部門。
馬占河沒有權(quán)力指揮部隊,也沒有能力向站長、段長提出要求,為這里多派些工人。實際上留下來的堅守者,都是一種自愿行為。而馬占河自己留下更是無奈之舉,以至后來馬占河又唱起了“空城計”。他竟然又把西站所有的燈都打開,他和四個工人都穿上了鐵路制服,戴上了服務(wù)證。能供一百多人喝水的鍋爐也燒起來,爐煙沖天而起,氣勢洶洶。
馬占河對手下的工頭和四個工人說,我們不為國家,就算為自己的良心吧。
馬占河在西客站堅守著、抵抗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兒子來站里找他,他拍著兒子的肩膀說,回家吧,最晚明天爸爸就回去。聽話的兒子走了,走時一步三回頭。
一九三七年七月三十日的傍晚,馬占河與所有上級失去聯(lián)系,也沒有上級的電話,他只是機械地帶領(lǐng)著工人(最后只剩下工頭一個人),見列車來了,他指揮著進站。只要不是日本人,他就去衷心服務(wù)。在這一天里,馬占河也不知道天津戰(zhàn)局的發(fā)展變化。他與他的媳婦、兒子和閨女全都失去了聯(lián)系。
工頭說,馬副站長,您老回家看看吧,您老和我沒法比,我是光棍一條,您老可是拖家?guī)Э谘健?/p>
馬占河仰望遠天,凄然一笑。
站臺一派靜寂。
從西客站過往的列車越來越少,甚至兩三個小時都沒有一趟。市內(nèi)的槍炮聲越來越稀少。
馬占河想回屋坐會兒,他太累了,還沒邁進門檻,電話的“哭聲”嚇了他一跳,他似乎已經(jīng)忘卻調(diào)度電話還會響起來。是久違的站長的電話。
站長告訴他,晚上十一點前后,將有一列貨車通過,這是通過西客站的最后一列火車,車上藏有幾百名開往北部前線的軍人。站長聲音顫抖地叮囑道,你一定要設(shè)法讓這列“貨車”安全通過,然后……你可以和工人撤了。
馬占河想問為什么,嘴巴已經(jīng)張開了,卻沒有出聲。
站長在電話那端喊,聽得見嗎?
馬占河用手拍一拍話筒,大聲說,后面的話沒聽見,你再說一遍!
就在這時,電話斷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了。馬占河慢慢放下電話,像放下一個熟睡的嬰兒。
馬副站長,什么事?站在門口的工頭問。
馬占河眺望著夜空,對工頭說,晚上十一點前后,一列藏有幾百名抗日軍人的貨車將要通過車站……
馬占河的話還沒說完,工頭扭臉看了一眼窗外,聲音顫抖地說,馬副站長,日本人又來了!
馬占河走到門前一看,果然站臺上已經(jīng)全是日本兵了。比前兩天來的兵還多,馬占河有一種預(yù)感,這一次他恐怕很難脫身了。他小聲對工頭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要聽我安排,做好逃跑的準備。
工頭問,那站長你……
馬占河還沒顧上回話,三個日本兵在一個挎著戰(zhàn)刀的軍官帶領(lǐng)下走進了公事房。領(lǐng)頭的軍官馬占河認識,就是來過站上的“木桶”,身后還跟著那個會華語的士兵。
“木桶”上下看著馬占河,伸出大拇指,哇哩哇啦說了一通。會華語的士兵告訴馬占河,長官夸獎你忠于職守,等到戰(zhàn)事平息,一定要重用你。
馬占河笑著說謝太君夸獎,可他心里卻在琢磨,怎么能套出來日本人來車站的目的。馬占河想要試探一下,對工頭說,我們出去走走。說著站起來,要朝外走,沒想到“木桶”抽出了戰(zhàn)刀,會華語的士兵也端起了大槍,刀尖直對著兩人的胸膛。
馬占河攤開雙手說,我們?nèi)フ九_看一看,這是我們的職責。
那位會華語的士兵翻譯“木桶”的話說,你們要無條件服從皇軍,從現(xiàn)在開始,兩個人誰也不能離開屋子。
馬占河據(jù)理力爭,要是火車來了怎么辦?那位士兵傳達“木桶”的指令,說是今晚只有一列貨車,不會再有火車通過了。馬占河笑了起來,是呀,貨車來了,我們還是要出去的。士兵繼續(xù)傳達“木桶”的指令,貨車來了,不能讓貨車離開車站。馬占河心里一驚,忙說,這貨車是過路車,不是停在這里的。沒想到“木桶”聽后,哈哈大笑,然后不說話了。
馬占河感到事情不妙,日本人大概已經(jīng)知道貨車上藏有中國軍人的消息,那樣的話,幾百名抗日軍人必死無疑。這時,馬占河透過窗戶,看到站臺上的日本兵已經(jīng)壘起了沙包,沙包上架起了機槍。還有好多的裝甲車停在站臺上,從裝甲車的車口里,伸出了一個個黑色的槍口。
時間一分一秒地走著,馬占河似乎看到了站臺上血肉橫飛、血流成河的場景,他越是想那場景,原本隱藏在他心中溜之大吉的想法,越是被壓縮到了內(nèi)心深處。而讓他覺得應(yīng)該有所作為的想法,則來自身邊的工頭,這個曾經(jīng)逃跑過但又返回來的光棍男人——過去他從沒有多看過一眼的工人——讓他感到自己并不孤單,只要工頭肯幫他,他就一定能讓貨車通過,讓那些悶罐貨車里的生命活下來。
越來越接近火車來臨的時刻,“木桶”到站臺上察看,只留下那個士兵守著。這時,馬占河反而沉靜下來,他不想讓那些軍人窩囊地死在悶罐貨車里,他要救他們。人,一旦冷靜下來,就會有許多種辦法產(chǎn)生。馬占河開始擦拭桌上的信號燈。他一邊擦,一邊對工頭說,一會兒火車就要進站了,我去接應(yīng)一下,你看好扳道岔。
工頭愣了一下,舉信號燈的活兒哪是站長干的,馬站長被氣糊涂了?于是工頭說,馬站長,應(yīng)該我去的。
工頭沒想到,平日溫和的馬副站長朝他瞪起眼睛,呵斥道,你去做什么,你不懂嗎?
工頭似乎從馬副站長的眼神里,看見了熊熊燃燒的大火。
馬占河咬著牙說,我打好燈,你要扳……扳好……道岔呀!
工頭猛地站起來,聲音顫抖地說,馬站長,你就放心吧……
會華語的日軍士兵聽著馬占河與工頭的對話,好像聽出有些不對勁兒,突然端起大槍。
馬占河好像沒有看見橫在眼前的大槍,說,貨車馬上就要進站了,我要打信號,讓他們停下,這是火車站的規(guī)矩。
這時從遠處傳來了火車的鳴笛聲。
馬占河對日軍士兵說,你跟我一起去。
日軍士兵點點頭。
馬占河對工頭意味深長地說,你在這不要動。
工頭連說,是是。
馬占河提著信號燈出了公事房,士兵跟在他的后面。他們剛一出去,工頭貓下腰,溜了出去。
已經(jīng)看見了遠處的貨車,站臺上的日本兵進入到了戰(zhàn)斗狀態(tài),馬占河舉起了信號燈,打出了快速通過的信號。沒有人懷疑馬占河的舉動,也沒人懂得信號燈的意思,以為這是鐵路正常的停車信號指示。
火車司機在看見信號燈指示的同時,也遠遠地看到了站臺上的日本兵,在拉響汽笛的同時放出了鍋爐里的水汽,貨車籠罩在霧狀的白氣中,像是一個霧狀的白色怪物。日本兵看出了異樣,對著遠處駛來的貨車放起槍。
馬占河舉著信號燈,朝遠處跑起來,他要吸引鬼子的注意力,好讓工頭順利把道岔扳好。日本兵朝馬占河開了槍,馬占河倒在了地上。幾個日本兵沖過去,用刺刀扎他,他躺在地上,打著滾,日本兵還接著扎,很快他就不動了,身上的血汩汩地流淌出來,成了一個紅色的血人,但是破碎的信號燈依舊緊緊地攥在他的手里。
工頭已經(jīng)把道岔扳好,在火車呼嘯著通過他身邊的同時,幾個日本兵也對他開了槍,他的身上都是槍眼,血從槍眼上流出來,但是他沒動,身體朝前傾著,牢牢地壓住了扳道把,仿佛焊在了道把上。
貨車在日軍的槍聲中,強行通過了西車站。
5
八月一日凌晨一點,中國軍隊撤出天津城。天津城完全淪陷。
誰也不知道馬占河副站長去了哪里。也沒有人再在天津城見過他,包括站長和站上的其他人,還有他的媳婦、兒子和閨女。當然也沒有人看見馬占河成為英雄的壯觀場面。同樣成為英雄的光棍漢工頭,更沒人知道了。兩個互相證明對方英雄壯舉的人都死了,那些被救的幾百名軍人,因為藏在悶罐貨車里,更沒有看見營救他們的人。
本來馬占河的兒子在七月三十日的晚上去過西站,要再次找父親,但那時西站已經(jīng)被日本兵包圍,外人進不去,所以兒子回了家。找不到丈夫,馬占河的老婆也找不到站上的人,她帶著兒子去找楊天師。希望楊天師測算一下,馬占河現(xiàn)在在哪里。
楊天師笑了笑,說,你們不要著急,馬四爺已經(jīng)去了他該去的地方。馬占河的老婆眨巴著眼睛,希望楊天師說得更明確一點。楊天師說,馬四爺幾天前曾經(jīng)來過我這里,我指給了他出路,他是……逃了。馬占河的老婆很是驚喜,又問,他逃哪里去了?楊天師說,他是一個聰明人,肯定會去一個好地方,等戰(zhàn)事平穩(wěn),他會安全回來的。馬占河的老婆看著楊天師,表情漸漸舒展起來。
后來關(guān)于馬占河的傳聞特別多,有說他和情婦跑到了山西,也有說他去了上海做生意……說什么的都有,但沒有一件關(guān)于他是抗日英雄的傳聞。沒有人會想到他能做出那樣的壯舉。
馬占河要是活著的話,連他自己也不會想到他會迎著子彈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