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怎生書

田芮齊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我們的心中都有一個角落，永遠都處在春深夏初的時節(jié)，微雨正濃，時光荏苒，是不可觸及的溫柔，是紅塵深處的宿醉。納蘭容若與他的詞，便是深藏在我們心中的一段沉煙往事。

他是詩酒年華，花前月下的美好歲月。捧一卷《飲水詞》，在歲月的長廊上踱來踱去，溫柔如他。他是滿族男子，騎射獵馬，涿鹿天下，從馬背上走下的貴族，剛烈如他。江南的煙雨和塞北的鞭聲一同瀉下，在這個男子身上。

一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他的父親是納蘭明珠，位極人尊，他的家族是滿清最顯赫的家族之一。他的一生，從一開始就注定不會平凡。

及他滿歲時，明府張燈結彩，筵席大擺，府門外車如流水馬如龍。清朝的風俗，滿歲抓鬮兒，在亂哄哄的一堆花紅柳綠的物什中窺探出一個人的一生。那時的納蘭牙牙學語，爬到琳瑯滿目的東西前，一手毛筆，一手珠釵，抓緊不放，其他東西便再也不予理會。此時，燈海高堂中的明珠看到此刻的納蘭，皺了皺眉。

那一年，明府池中的綠荷沐風而開。

仿佛所有的情愫都有因有果，都是前世注定。

她，是納蘭的表妹，家道中落，寄身明府；她，安靜而嬌小，瞳眸渡水，笑底含花。那一年，她七歲。他們初次相逢，一見如故，青梅竹馬。他們一同度過最美好的青春年華，也因為有她的存在，納蘭的詞中才會多一份細膩和溫柔。只是此間情愫還未說起，就已悄然入土?；蛟S是明珠夫婦看出了端倪，或許本就是相差太遠，她被送入皇宮，從此，侯門一入深似海，碧落黃泉，永不復見。那段歲月被世俗的絹帕擦拭得了無痕跡，只留得幾闋清詞，獨自和雨來聽。從此，納蘭的詞中便沾染上了哀愁，纏滿了相思，卻絕不是少年為賦新詞，而是他第一次直面龐大又捆綁住人一生的命運。

二

“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p>

他大病一場，久醫(yī)不好，病得無名無由。因為這場病，他錯過科舉，與功利擦身，但他才高笑王侯，深得皇上賞識，被任命為御前侍衛(wèi)，陪康熙帝詩酒書畫。品級再高，也終是奴仆。他是納蘭容若，是江上清風，山間明月，不屬皇家。他也曾想過建功立業(yè)，施展抱負，可等待著他的卻是一個在皇宮游走，接觸不到外面藍天的御前侍衛(wèi)。他心有不甘，有埋怨，也蘸著幾分絕望。

一封朝奏，康熙命他隨軍塞外，黃沙啼血，玉龍鞍馬，納蘭不知該喜該憂。他來到久違的戰(zhàn)場，回歸到他滿洲后裔馬背上的天下。

塵飛古道，快馬而去的納蘭不敢回頭，塞外孤城，長煙落日，此去千山萬水，只身一人。他騎射一流，卻難成武將，或許便是因為他身上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感傷和憂柔。他默看刀光劍影，細聽角聲齊天，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個又一個倒下，山河的更替，朝代的易換。他回想起與表妹的青春歲月，回想起自己也曾豪志天下，而如今徒對著塞外黃沙。他重新梳理打量種種，開始對自己的人生產生懷疑，對命運產生懷疑，他的詞中鼓滿了逃離和決絕的風。

三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他從塞外歸來，風塵仆仆，等待著他的卻是妻子離世的消息，他的最后一絲牽掛也隨之而去。在一次次巨大的痛苦登臨之后，人總會有所領悟，有所舍棄。妻子的死對他而言是一次轉折，使他從一位文武雙全、翩然驚世的滿洲貴族到瀟灑放達又自困千重的人間游子，他一步步走下那重門深掩的樓臺，一步步走出被世俗深鎖的庭院，走向廣闊的天地，用往來的清風去洗凈他蒙滿灰塵的內心，露出歲月留下的千溝萬壑。他不再關心仕途，日日與好友在淥水亭旁作詩飲酒，薪火煮茶，將日子過得綿長又破敗。他本想就這樣過完自己的一生，不再掙脫，不再逃避，任水渾濁，安之若命，但人生的渡口又有誰能決定？我們只能隨遇而安，或背水一戰(zhàn)。那一年，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去了江南。他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儒雅氣質和江南纏綿的煙雨一拍即合，有種無從言說的默契。也在那個如他一般的江南里，他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三個女子沈宛。他再一次將自己堆到了家族和社會的對立面。面對明珠夫婦的反對，他們搬去了別院，面對世俗社會的反對，他們閉門而居，過著平平淡淡的生活。但是沒過多久，納蘭便因病去世，帶著他的才華和倔強，帶著他的遺憾和哀怨，與這個太過紛擾的塵世作別。

我無法說他在這場戰(zhàn)斗中是贏了還是輸了，也無法體會他對自己的一生終究是愛還是恨，但是至少我想他臨終前不是孤獨的。一直有人說納蘭容若是賈寶玉的原型，他們的確很像，一樣深深植根于封建社會的土壤，領略世態(tài)炎涼，一樣都與那個社會和他們的家族作著斗爭，向往自由的空氣，但他們卻又不得不依靠自己貴族家庭的出身而活。這樣矛盾的性格，這樣矛盾的人生，追求自我又否定自我，活得痛苦又凄美。但納蘭的一生要更加深刻，他面對的是來自四面八方的壓迫。封建社會末期，帝國繁榮表層下的糜爛和腐朽，人們心底的迷惘和恐慌，都在納蘭的詞中得到了體現(xiàn)。他是封建社會最敏感的神經(jīng)末梢，從盛大中讀出了滅亡。

時光打馬，歲月被熬成一把滄桑，古往今來，最清醒者也最寂寞。納蘭在那個時代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留給后世一個凄美又決絕的背影。這浮世怎容生書，那輾轉的情愫和盛大的虛無如何躍上跨越春秋的泛黃紙頁？我們只能從他的詞中窺探到他人生的一角，深深將其珍藏，在某個多情的日子里，撫平心靈的褶皺，將那幾闋清詞洗凈煮茶，去續(xù)寫我們心中的納蘭容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