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舊辭（組詩）

艾川

離愁辭

你告訴我長江瘦了

又瘦，黃鶴樓望眼欲穿

只為一只離鶴，天際茫茫

故人兩不知。幫我研墨的小書童說

不必再寫信了，舊信尚未發(fā)出

煙雨弄濕了郵路

待潮水漲時，我們?nèi)ヅ臋跅U

掐幾朵江花，拋向淚眼婆娑的天涯

或者在起伏的江面上

牧一只蚱蜢舟，如果有人

于江邊張望，我們就渡他

如果無人，讓小舟空著，也很好

喝梅子釀的酒，佐離愁

真是酸上加酸，苦了這柔腸

酒后登高，腳步踉蹌

但臺階一絲不茍，把我們

送入高天之上。好客的白云

在那里等很久了，待我們

稍作喘息，就指給我們看

山腳下一座孤零零的樓

一條孤零零的江

幽幽鐘聲告訴我們

這一樓一江

已被白云豢養(yǎng)多年

晚歸辭

憑一根輕輕的鞭子

牛羊嗅到回家的路

憑天上閃閃的北斗

流離失所的人

夢到故國山河

嗅著遠(yuǎn)方的寂寞

火車一頭扎進(jìn)高粱地

拼命砍伐秸稈的人

最終收獲一條漫長的鐵軌

黃昏逼迫山崗，交出

可愛的小鼴鼠，但糧倉

已空，逼迫森林替天空

收留飄零的羽毛和清脆的鳥鳴

逼迫道路，收留一串漸行漸遠(yuǎn)的腳印

而一條細(xì)長的小徑

被月光打磨得明晃晃的

如一根鋒利的鐵絲，串著

磷火，也串著流浪的蝴蝶

而虛掩的家門，如同

一個心不在焉的小型靶場

等著一個心事重重的人，從遠(yuǎn)方射來

白云辭

它只想拼命地白

在愚鈍的刀子上白

在垂下來的瀑布身上白

在女人斗膽的小腹上白

一個人的靈魂是潔白的

為驗證這真理

他耗盡一生，實在熬不住了

便投身熊熊火爐

化一朵白云飄向天空

它只想拼命地白

在一座空城的上方白

往世上最高的山峰上白

往一個人的頭頂上白

在罪惡面前，像刀子一樣白

在慈悲面前，像棉花一樣白

舉重若輕的白，飄飄灑灑的白

心事被梨花說出，城府被蓮藕掏空

一朵白云，避開濃墨重彩的一生

輕輕落在宣紙上，成為一處意味深長的留白

炊煙辭

從糧食內(nèi)部出發(fā)

揪一縷母親的白頭發(fā)纏身上

這股青煙，就變白了

就成了淡淡的炊煙

有風(fēng)時，傾斜著身子向天空飄散

無風(fēng)時，就專研端莊和筆直

那樣輕，一根樹枝

一聲鳥鳴，就能把它掐斷

又是那樣重，壓住歲月和房屋

一場戰(zhàn)爭也不能把它搬走

是村莊的一口氣

斷斷續(xù)續(xù)，向天空飄散

我曾站在村西山崗上

目睹它飄散的過程

多么艱難，一根線頭

遲遲不肯穿過歲月的針孔

仿佛有人在背后拽著

企圖把它拽回溫暖的糧倉

端午辭

艾葉坐在鐮刀薄薄的鋒芒上

經(jīng)過我們的雙手，經(jīng)過時光里

一些秘密的小徑，左轉(zhuǎn)右拐

與燕子一起，回到家的屋檐

香氣穿過虛掩的房門

縈繞于房梁和族譜之間

艾葉飄香的日子，我們守住

內(nèi)心的幸福，守住溫馨的家園

有時也會淚流滿面

米從一條大江出發(fā)，經(jīng)過

十萬畝蕩漾的水田，脫下

金黃的外衣，把一顆冰清玉潔的心

交給一縷淡淡的炊煙，與米

一同回家的，還有竹子

嫩嫩的羞澀的筍衣，它們裹著

一粒粒飽滿的米、香噴噴的米

晶瑩的米，經(jīng)過我們的雙手

把感恩和懷念，匯入一條名叫汨羅江的河流

龍舟在喜悅的浪潮里

一起一伏，伴隨歡暢的鑼鼓

借助兩岸青山，駛向祖國蓬勃的心臟

滾燙的漢語，被熱愛生活的人們

擰成一股股吶喊的繩子，拽著龍舟

拽著一條大江，駛向蔚藍(lán)色的天際

而幸福，是被江水推開的岸，越來越遼闊

在一杯酒里醒著，故國山河沉沉睡去

在一杯酒里醒著，金戈鐵馬抵不住花香的誘惑

喝下這杯雄黃酒，百獸遁去，山林適宜隱居

喝下這杯雄黃酒，看白衣飄飄的書生

在廟堂之上獨自起舞

喝下這杯雄黃酒，江南的梅子熟了

絲竹悲慟時，流水激越

山河破碎時，歌者優(yōu)雅

手持艾草的人，回到五月的大地

坐在一粒米飽滿而又潔白的思念中

看龍舟飛過，一條江緩緩醒來

一個白衣飄飄的書生，立于

江風(fēng)之上，正與明月對飲

憶舊辭

蝴蝶一生都在舞蹈中

疲憊時亮出了更加優(yōu)美的舞姿

春風(fēng)要打開無數(shù)道門，才能

把一粒丟失的種子，放回

溫暖的泥土。檐下的雨水

一滴比一滴飽滿

悟透佛與禪，誓把頑石滴穿

燕子在一個舊詞牌上筑巢

草徑交錯，平仄有韻

炊煙依舊，從籠屜出發(fā)

拎著一條柔軟的河流向天空

飄散，庭院的左側(cè)開滿桃花

右側(cè)開滿梨花。這樣的布局

讓一些流浪藝人左顧右盼，嘆為觀止

總是在午后，蜻蜓的瑜咖術(shù)

在一朵蓮花上日臻完美

蟬把寧靜的夏天揉碎后，透過

層層綠蔭，遞入悠閑的耳中

而你或許正糾結(jié)于，一顆梅子

在舌尖上引爆的酸澀事故

蝴蝶總是若無其事地粘著一些花草

而少男少女總是成竹在胸地粘著它們

質(zhì)樸的漢語經(jīng)過嗩吶翻譯后

聽起來意猶未盡，這些銅質(zhì)的花朵

盛開于紅白喜事，犁鏵翻閱厚厚的土壤

種子解開春天的胞衣

一茬小麥，一茬大豆

打谷場像春秋詩集中的一個活頁

讓轉(zhuǎn)動的石碾，吐出精細(xì)的谷粒

而只有死去的人，才能

把大地深耕，掘地三尺

埋下一盞常明燈，來年春天

哀思蓬勃成滾滾麥浪

而麥子的鋒芒割斷返鄉(xiāng)的路

故鄉(xiāng)，從此成為一個沉甸甸的詞

壓在游子心坎上

白發(fā)辭

終于，被一聲驚訝

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一根

白發(fā)，在密密麻麻的黑發(fā)里

顯得局促不安，但又鎮(zhèn)定自若

終于，一座憂郁的山峰

在塵世初露端倪。越來越孤絕的頭顱上

有了白雪的痕跡。接下來，我將和

落日一道，共同見證一座雪山的誕生

潛伏的日子讓它吃盡苦頭

一根循規(guī)蹈矩的白發(fā)，攜帶

歲月的密令，穿行于眾多叛逆的黑發(fā)中

避開血液的咆哮，避開骨頭上的刀

一根白發(fā)，悄悄抽出自已的芽

多么肥沃的中年，憂愁和痛苦

囤積如山，空酒瓶里失落的大海

波濤洶涌，舊傷口里堆著

成噸的鹽，而庸常的日子，越來越寡淡

一根白發(fā)先是觀望，接著

開始奔跑，帶動一群密密麻麻的黑發(fā)

帶動一座森林，向著空谷奔跑

向著懸崖奔跑，被橫過來的雪山阻攔

被我的一聲驚訝，突然喊醒

在一面鏡子里，它心猶不甘地望著我

望著滿面塵埃，望著又一朵雪花

在漫天飛舞中輕輕棲落孤絕的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