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深，公子何歸處

既禾

1

一到深秋，這座城市便到了落雪壓枝的季節(jié)。氣溫一度逼近零下，我裹著棉被躲在宿舍里不愿出門。

Ink坐在門口看著我，時不時起身，哼哧哼哧地把自己的玩具叼來叼去。這只有著和雪一樣純白的毛的蠢狗，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訴我，它想吃東西。

我鉆出被窩，給它做了精致的水果拼盤，順便給自己準(zhǔn)備了一份，然后一人一狗，吃得心滿意足。

如果你在，你會嘲笑我嗎？一個人的日子，把一只狗當(dāng)成動力，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

這一年，我的大學(xué)生涯接近了尾聲，乏善可陳的生活，鋪陳著巨大的空虛。20歲出頭的我和很多面臨畢業(yè)的年輕學(xué)子一樣，面對洶涌而來的時代大潮，手足無措。

三兩年間，似乎什么都在變，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年少的感情悲悲喜喜，似乎只有Ink仍然生龍活虎，和你把它送給我時，別無二致。

Ink是你送給我的18歲生日禮物，曾經(jīng)球一樣的小家伙如今已經(jīng)可以威風(fēng)凜凜地保護(hù)我了。它依然粘人，貪吃，愛玩并且喜歡看廣場舞。我用最大的力氣照顧好它，想象著，這是一段你也并未走遠(yuǎn)的好時光。

2

大一那年，帶著一份葉公好龍似的執(zhí)迷，我報名參加了校外的書法培訓(xùn)。在那家不算大的書法機(jī)構(gòu)里，選擇指導(dǎo)老師時，我的目光略過幾位有著諸多殊榮的中年人，最終把名字寫在了那個年紀(jì)輕輕、資歷平平的你的名單上。果決得有些魯莽，但情竇未開的我，并非傾慕你年輕帥氣，只是覺得，你照片上的那只大狗，真可愛。

那一年，你正在讀研究生一年級，閑暇時在書法班兼職做老師，自幼習(xí)字的你，早在高中畢業(yè)就拿下了業(yè)余10級的書法證書。你一本正經(jīng)地自我介紹，見我目光始終不離那只大狗，你告訴我說，它叫墨汁，最愛吃水果。

你不準(zhǔn)我把它帶進(jìn)書法教室，說會打擾其他學(xué)員寫字。我便每天趁休息時間跑去你的辦公室找它，從書包里掏出各種各樣的水果，一一清洗切塊，看它吃得口水橫飛。你站在一旁，無語地看著我：真不知道你交了那么多學(xué)費，是來寫字的，還是逗狗的。

我朝你傻笑：勞逸結(jié)合，兩不耽誤。

你無語，只把小板凳遞給蹲在狗旁的我。

你的班里，有大學(xué)生也有小學(xué)生，每個周末，你穿梭在我們身邊，講橫豎撇捺，講結(jié)構(gòu)和筆畫。相熟之后，你總愛嘲笑我像個小孩，動不動把硯臺里的墨沾得滿手都是，一副聚精會神搞建設(shè)的模樣，結(jié)果字寫得還是很爛。

我朝你叫囂：“你可以嘲笑我，但不能嘲笑我的字！”然后張牙舞爪地想要把手上的墨涂在你的臉上。

周圍的學(xué)生們哄笑著，我竟然有點臉紅。

3

大一下半年的時候，我已經(jīng)學(xué)完了所有的筆畫，鮮少把墨弄在手上，簡單的臨帖，看上去也有了模樣。

那間叫“芝樹齋”的教室，裝下了我所有的閑暇時間，也承載了一段迷茫的大學(xué)時光。

每個周末，我都會把小自行車騎得刷刷響，一副生機(jī)盎然的模樣沖進(jìn)教室，和墨汁玩鬧，和你斗嘴。

怎么也沒想到，在北國的夏天到來的時候，墨汁意外地生病死了。我拿著洗干凈的蘋果，卻發(fā)現(xiàn)墨汁的小窩空空如也。你微微蹙著眉告訴我：它生病了，沒救回。

我抽了抽鼻子，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扔了手里的蘋果，一屁股坐在狗窩旁，抱著墨汁最喜歡的彩色皮球，難過得不能自已。

在感情豐富的我心中，每一段陪伴都應(yīng)當(dāng)是自始至終的，一只寵物的逝去和一個老友的突然離開沒有多少差異，告別總是最傷人心。

你遞給我紙巾，然后也坐到我身邊，揉了揉我的頭發(fā)，自顧自嘟囔：“我的狗死掉了，你比我還傷心？”

我認(rèn)真地看著你，“嗯”字還沒說完，鼻涕泡泡炸裂開來，你無語地撇了撇嘴，扔給我一句“丟人”。

第二天正寫字的時候，你接了一個電話，轉(zhuǎn)而出門，幾分鐘后，你回到書法教室，徑直走到我身邊，柔聲說道：“嘿，出來一下?！?/p>

辦公室里，你突然遞給我一個白色的小團(tuán)——很可愛的小薩摩，忽閃著眼睛看著我。我驚喜得手舞足蹈，難以置信地問你：“送給我？”

“對啊，我怕墨汁死了你傷心過度，無心練字，回頭毀我聲譽(yù)?！蹦阏f。

我太喜歡狗狗了，抱著那個小家伙，幼稚又有模有樣地給你敬了個禮，字正腔圓地說了句“謝謝老師”。

那一天，碰巧是我的18歲生日。我收到了18年以來最好的生日禮物，我們一起給它取名，就用墨汁寫下英文——Ink。我目光炯炯地向你保證，一定會把它喂得白白胖胖。

多奇怪，在尚未有足夠能力照顧自己的年紀(jì)，竟然信誓旦旦地照顧起了別的東西。

4

Ink和墨汁一樣，極喜歡吃水果。不過它比墨汁更粘人，一會兒見不到我，就自己哼哼唧唧不開心。所以，每次去書法班寫字，我總把它塞進(jìn)書包里，我走進(jìn)教室，把它放在你的辦公室里，玩留著墨汁氣味的玩具。

日子便這么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就像Ink一天天長大，沒有什么波瀾，也沒有什么意外或是驚喜，云淡風(fēng)輕，和每個人一樣。但漸漸，我發(fā)現(xiàn)并非所有的日子都是一個模樣，明明是和你有關(guān)的片段，才顯得那么明亮，甚至耀眼。

轉(zhuǎn)眼我便到了大二，你也到了研二。我原以為溫文爾雅的你一定是學(xué)文學(xué)，或者最純粹的理科，每天專注于古詩詞或是埋頭實驗室，總之，是遠(yuǎn)離世俗煙火的專業(yè)。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你所學(xué)的恰恰是最入世的新聞傳播，平日的時間，除了在書法班習(xí)字或教人習(xí)字，更多的是扛著機(jī)器或拿著筆，穿梭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偶爾你要和導(dǎo)師做項目抽不開身，便請隔壁教室的老師臨時幫你代書法班的課，老先生有著多年的書齡，筆力道勁，技法遠(yuǎn)勝于你，我卻奠名失落。而你在的日子，我總像打了雞血一樣，甚至可以在書法班一寫就是幾個小時，始終站立的腿腫脹不堪。

大二的我開始臨碑帖了，告別了大一時簡單的“小兒書”字帖，再也沒有田字格，沒有清清楚楚的筆畫標(biāo)注，一切都要自己摸索、練習(xí)。你習(xí)慣于讓我們自己讀貼，然后嘗試臨摹，如果有問題，你再即時糾正。這樣的程序讓我這個初學(xué)者格外頭大，原本還算平靜的筆墨工作，突然讓我心煩意亂。

無奈之下，我眼睛盯著字帖，手里的筆胡亂地在紙上畫，別說神似，連形似都達(dá)不到。你站在我身邊，依然微微蹙眉，盯著我的“作品”許久也不說話。

我有些慌了手腳，收起了平日里和你的隨意，拘謹(jǐn)?shù)卣f了句：“那個……老師，我剛剛沒有好好寫，重新寫給你看?！?/p>

你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心不靜就別動筆，你可以應(yīng)付自己，別隨便玩弄筆墨。”

那是我第一次了解到，什么叫做真正的熱愛，深度足以至敬畏。

我突然有了愧意，又有點感動。

5

忘記了哪一天，你指著我寫下的字說：“右半部寫得不到位?！比缓笊焓帜眠^我手中的筆做示范，無意間，指尖觸到了我的指尖。

你沒有意識到，站在一旁的我卻“唰”的臉紅了，偷偷地抬起眼睛看你。正午的陽光下，你目光專注地看著筆端，美好得，像極了我的舊夢。

此前，我從未向自己承認(rèn)過，我是喜歡你的。

那天，我合上了手邊的字帖，拿起筆，用粗糙幼稚的筆法寫下：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并在其后，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你的名字。

你走進(jìn)教室檢查我們的練習(xí)成果時，我尚未收起它們。完蛋了，就這么暴露了。這是我的第一反應(yīng)。但轉(zhuǎn)而又平靜了下來，帶著破釜沉舟的勇氣告訴自己：有什么，喜歡就要說出來。而隨即，叉忽地忐忑著，萬一，不過是一場自作多情呢？

你習(xí)慣性地蹙眉，聲音依舊清淺無瀾：“你能不能成熟一點，別總是胡鬧。”

我愣住了，一股莫名的惱怒撲面而來，如果不是抑制住沖動，我或許會像個被寵溺的孩子似的吼道：“你憑什么指責(zé)一個愛你的姑娘，說她的心動是胡鬧？”

但我一言未發(fā)，Ink在門口低聲叫著，我借故跑出去喂它吃飯。

多糟糕，我原本以為，那個雖然像毒舌但會耐心教我寫字的人，那個怕我難過送給我可愛的Ink的人，會有那么一點點，是喜歡我的。

可結(jié)果，總是讓人無措。

我平靜了許久，才終于回到自己的位置繼續(xù)練字，假裝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你把我的動情當(dāng)做胡鬧，那就將計就計吧，免得尷尬。

那天，我不經(jīng)意地抬頭，發(fā)現(xiàn)你正站在教室最前面，目光溫和地看向我，似乎有什么話要說。被我壓抑下去的心緒再次澎湃，或許，他真的也有一點點喜歡我的吧？

正胡思亂想著，你順著過道走了過來，在我心里，你的每一步都像慢動作，與我相關(guān)的片刻，都想拉長無數(shù)倍，然后留在記憶里。

然而，你站在了我身后的姑娘身旁，柔情似水地告訴她：“同學(xué)，你頭上的彩色發(fā)卡歪了?！?/p>

一瞬間，我聽到有什么轟然崩塌的聲音。啊，原來，你的目光不過是路過我，我卻把自己當(dāng)做了它的終點。

是啊，錯的始終是我，你對每個人都以禮相待，溫暖如夏，偏偏只有我，一頭扎進(jìn)了你的旋渦。

6

那天書法課結(jié)束后，我沒有和往常一樣回到宿舍，抱著Ink坐在外面的墻頭，想盡了辦法自我說服。

黃昏，西天漸漸漫上一抹殘霞，心頭像有一萬只蝙蝠出穴，嚙咬著紅色的熾烈的剩余的光。干枯的夏季，從沛雨草原走來的少年離我遠(yuǎn)去，似乎全世界，只有我獨身一人。

你會來，我沒有太多意外。和墨汁死掉的那天一樣，你坐在掉眼淚的我的身旁。你告訴我說：“你的心思，其實我知道?！?/p>

那個傍晚，你為我念了那句“鐵肩擔(dān)道義，妙手著文章”。你說，你愛字，卻不滿于象牙塔內(nèi)的潑墨行文，你說起我似懂非懂的經(jīng)世致用，告訴我，你馬上就要啟程了，去遙遠(yuǎn)的南國實習(xí)，和那里的媒體人并肩作戰(zhàn)，為這個并不完美的世界，做點什么。

我知曉了，你生性便是屬于漂泊的，而我所幻想的從天光乍破，到薯雪白頭，于你，不過是年少的可笑的，朦朧而虛無的牽絆。

你說，其實，你是有些喜歡我的，但這份喜歡，尚抵不過年輕時的熱血。

你說，畢竟，我們之間隔著幾年的光陰，誰也不知道，你的一去，何時歸來，你也不能確定，自己歸來時，我是否在原地等待。

你說，我們總會遇到恰逢其時的那個人，互相收藏，一起流浪。

我竟然笑了，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那便兩別離吧，把一句“有緣再相逢”，當(dāng)做最好的年華里，最好的注腳。

7

轉(zhuǎn)眼幾度春秋，我馬上走完大學(xué)歲月，而你也遙遙不知所蹤。

Ink已然不再是曾經(jīng)的小肥球，它長大了許多，但依然和你在時一樣，粘人，貪吃，愛玩，并且喜歡看廣場舞。

有一天它不知從哪叼出了我曾經(jīng)的日記本，并且肆無忌憚地，把本子的封面啃得稀巴爛。我正要作勢揍它，卻一眼看到了經(jīng)年的字跡：

遇見一個陌生人，你會最先注意他的什么？發(fā)型，言談，姿態(tài)或者眉眼？我不會，我會看他，像不像你。

一瞬間，曾經(jīng)的自己惹哭了如今的自己。毫無疑問，這樣的習(xí)慣，保存至今。只可惜，這兩年，我遇見許許多多的人，沒有人像你。

Ink鉆到我的懷里，用剛吃過巧克力的舌頭幫我舔掉了眼淚，我的面頰上殘留著巧克力的痕跡，黏糊糊的，很像墨汁，也像那段逝去的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