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看討捐故事時我們看到了什么

劉颋

在舞臺上正面挑戰(zhàn)時代話題并進行正面闡釋，在90分鐘里完成故事的敘述、人物的塑造和敏感主題的表達，殊為不易。江蘇鹽城淮劇團演出的現(xiàn)代淮劇《半車老師》，講述田家灣小學老師田半車進城找學生焦浩運催要他應允給村小學的20萬捐款的故事，全劇通過“討捐上城”“酒店糾錯”“登門補課”“智審衣柜”“夜半歸來”等尷尬無奈卻又妙趣橫生的戲劇場面，刻畫了一個鄉(xiāng)村教師生動鮮活的人物形象，深刻揭示了“誠信”缺失的社會問題。

《半車老師》首先講好了一個故事。焦浩運在校友會上激情認捐，田半車高興之下捐款尚未到位就先賒賬拉回五十臺電腦，誰知半年過去捐款依然未到位，電腦商只得拆了電腦主機，一時間田半車伙同學生焦浩運“詐捐”的流言風起云涌，田半車無奈之下踏上了漫漫討捐路。討捐失敗，田半車狼狽回到村里，決定抵押自己的房產(chǎn)抵債。最終，他以敢于擔當?shù)娜烁窳α亢蜕屏紝捜莸牟┐笮貞汛騽恿俗约哼^去的學生，由此喚醒那令人懷念又無法復制的“干凈純凈”的童年記憶。全劇結構緊湊，起承轉合環(huán)環(huán)相扣，從捐款到詐捐，從討捐到代捐再到認捐，圍繞著捐款的落實，展開了田半車和他的幾個學生之間的關系，而對所有關系的揭示，都圍繞著田半車是否能討到捐款來進行。從結構而言，的確是主次分明，君臣相宜。

舞臺上講故事，不同于紙上講故事。故事不僅要有內(nèi)涵，更要生動，要有雄厚的生活基礎，將舞臺與生活連接起來的是細節(jié)。全劇開篇，是清純干凈的童聲齊誦《秋天來了》?！肚锾靵砹恕肥且黄W語文課文，童聲齊誦，首先點明故事發(fā)生的環(huán)境和空間，是學校；其次，秋天是個收獲的季節(jié)，與學生馬麗和焦浩運捐贈回饋母校暗中契合。劇終，在清純干凈的童聲齊誦《秋天來了》聲中落下帷幕，既是與開篇呼應點題，在結構上完成了一個完整的敘事，也是講這個故事的主旨的實現(xiàn)：物質的收獲與精神的收獲，同時還是劇中人的新生和重塑。焦浩運和衛(wèi)鴻夫婦間的兩條六字法則——“你主外我主內(nèi)”和“你抓經(jīng)營我管財務”，不斷出現(xiàn)在夫婦二人的對話中，六字法則既是夫婦現(xiàn)實處境和關系的很好描述，也深層次地告訴觀眾，焦浩運的“詐捐”的原因和癥結所在?？梢哉f，六字法則和《秋天來了》一樣，是全劇用得非常成功的兩個細節(jié)，很好地貫穿了全劇所有的情節(jié)和橋段，為主旨的完成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半車老師》另一個成功，在于成功地塑造好了一個形象。田半車是一個普通平凡的鄉(xiāng)村退休教師。在這個故事里，他是討捐發(fā)起人、執(zhí)行人和完結人。在討捐的過程中，他的認理、較真表現(xiàn)得非常充分。比如初到鴻運酒店被服務員小瞧，他立刻擺出一副說理的架勢，指出菜譜上篡改成語之處，維護漢語的本意和原則；不僅很不客氣地指出大堂里易拉寶上的錯字，還由錯字進一步指出酒店管理缺乏文化，缺乏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尊重。玉秀代捐20萬，他知道后傷心失落之余決定抵押房產(chǎn)還債。面對玉秀，因為年齡的原因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怕耽誤玉秀的人生，當10年后玉秀終于表白的時候，他先是驚，繼而喜，隨后又開始猶豫和徘徊，他的這些情感的變化并非因為他對玉秀感情不深，恰是情到深處時才會時刻以對方的幸福為先。田半車正直、善良，也有隨著年齡和閱歷而來的持重，這些特點在舞臺上都展現(xiàn)得非常的充分，尤其是田半車的保守和好為人師。玉秀要給他試衣服，他喜悅又躊躇，進兩步退一步，喜形于色又瞻前顧后；他好為人師，他的講臺不僅在教室里，也在任何他覺得需要開講的地方。全劇有好幾處田老師開講的場景，這個細節(jié)對于人物的塑造尤其重要。老師在教室里開講是教書，老師在覺得需要上課的地方開講是育人，而教書育人，重點在于育人。田半車為什么會不辭辛勞忍辱負重討捐最后抵押房產(chǎn)，也在于做人和育人。到此，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討捐的故事，其實根底里還是個如何做人的故事。全劇的高潮也是人物塑造的點睛之筆是收官時田半車的自省。如果沒有田半車的自省，相信不少觀眾也會覺得田半車是個好人，是個好老師，也會覺得全劇完整而討喜。但如果就這樣結尾，這個劇說到底只是一個討捐的故事而已，缺乏震撼人的深度和力量。在外人看來并無大錯的田半車，當他開始梳理自己的一點一滴的問題的時候，我們才會意識到，原來，我們都已經(jīng)有太多的習以為常，我們已經(jīng)有太久的時間沒有清理自己的精神世界，墮落和放縱，正在一點一點地改變曾經(jīng)清朗的我們；對于享受、對于放縱，我們都已經(jīng)習以為常甚至成為一種潛意識的追求。田半車清理自己的時候，觀眾也跟著他一起經(jīng)歷了精神上的洗禮。田半車這個形象至此完全立起來了，從一個普通的討捐教師變成了塑造靈魂的工程師，從教書匠變成了終身育人的有深廣人文情懷的大寫之人。由此，全劇終于從一個普通的討捐故事變成了精神自潔、心靈自救的有情懷有溫度有良知有追求的舞臺正劇和大劇。

用90分鐘的時間來講一個道理，無論對于編劇還是演員都是一次冒險，當然也是一次挑戰(zhàn)和機遇。編劇陳明先生善于在舞臺上以小見大地講故事、講道理。曾看過他編劇的《菜籽花開》，里面講的是道德重建的問題。眼前的《半車老師》，講的是誠和信的問題。舞臺上正面直擊當下社會熱點問題是很容易獲得觀眾的掌聲和認可的，但同時也是一次冒險，它需要編劇的勇氣和智慧，否則很容易流于簡單的說教。以一個看似完整的故事來宣講理念是很容易的，但靠人物和情感的流動來完成主題的演繹，需要的不僅是講故事的能力，更有編劇深刻的人文情懷和深厚的文學功底，從這兩個劇來看，陳明顯然是此中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