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荷
從五月花號上漂洋過海去到新大陸,美國文化注定是一種需要以肉身去沖撞去“開拓”的文化,就像常年在他們最喜愛的文學排行榜首的《白鯨》,麥爾維爾描述的是勇士精神,一種為了“更好的生活”勇于當前鋒、努力奮斗的東西。
當年《體育畫報》(Sports Illustrated)刊登過一篇震動全國的文章,題目叫《游騎兵之死》,講的是9·11后,美國人狂熱地呼喚著戰(zhàn)爭。美式橄欖球(NFL)紅雀隊球星派特·蒂爾曼也受到感召,舍棄360萬美元合同,成為一名游騎兵,后來他死在阿富汗戰(zhàn)場上。
記者加里·史密斯在最初的采訪過程中,得到了關于蒂爾曼死因的三種說法:軍方的說法是他駕駛著車子,徑直撞向了塔利班士兵;來自塔利班的消息稱,蒂爾曼所在的部隊中了他們的埋伏;一位阿富汗盟軍指揮官說,蒂爾曼的車子不幸碰到了地雷。史密斯鍥而不舍地追逐蒂爾曼死亡的真相,采訪40多人,歷經(jīng)兩年半的時間,《游騎兵之死》用詳實的調查證明了一個殘酷的事實:蒂爾曼是被戰(zhàn)友誤殺的。
那么,蒂爾曼為什么要去當兵?他領悟到了除了生命之外更大的意義嗎?戰(zhàn)爭對于國家和個體有什么不同?
這樣的追問也同樣適用于李安的新電影《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
電影是講19歲的美國士兵林恩,因為救班長的英勇舉動被意外拍下來流傳到網(wǎng)絡上,從而成了美國家喻戶曉的英雄。布什政府把他所在的B隊整班人召回國,讓他們在感恩節(jié)那天的達拉斯牛仔隊橄欖球比賽中場休息時與碧昂斯等娛樂明星同臺表演,結束之后,林恩和其他士兵又要返回戰(zhàn)場。
為什么這部電影的整個場景,會安排在橄欖球場的中場發(fā)生?難道僅僅只是因為橄欖球場和戰(zhàn)場一樣,都是一個蘊含著“暴力”的場所?
首先是節(jié)奏,在過去幾乎所有李安的電影當中,大家都感受到他注入了東方美學的東西在里面,那是一種令人舒緩的節(jié)奏,顯然在他嘗試的120幀的新技術當中,他需要的則是這樣一個故事,這樣熱血賁張的場景,這樣一個和戰(zhàn)場上一樣的交相輝映充滿速度感的節(jié)奏。
美國人崇尚暴力美學。他們喜歡身體對抗強的運動,縱觀全美五大職業(yè)聯(lián)盟,NFL是唯一稱得上真正的全民關注運動,每年的秋冬季點擊任何一份主流城市報紙的體育版,NFL是唯一一個永恒占據(jù)版面的話題,而棒球、籃球、冰球則會根據(jù)不同地區(qū)有不同的側重報道。
NFL被認為是世界上危險的運動之一,無論是在場上的瞬息萬變還是肉體之間的沖撞程度,也是最接近戰(zhàn)爭的一項運動。美國學術機構一項針對40名已經(jīng)退役的美式橄欖球運動員的研究表明,他們中的43%腦部有損傷。
記得當年在美國采訪的時候,每年突然有一個時間,就連平時惜時如金的華裔都會興高采烈地在家里開party,邀請朋友們一起吃吃喝喝,那就是橄欖球的超級碗(super bowl),熱烈程度可以媲美中國人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
從五月花號上漂洋過海去到新大陸,美國文化注定是一種需要以肉身去沖撞去“開拓”的文化,就像常年在他們最喜愛的文學排行榜首的《白鯨》,麥爾維爾描述的是勇士精神,一種為了“更好的生活”勇于當前鋒、努力奮斗的東西。
拯救世界、拯救人類,許多的好萊塢大片歸根結底歌頌的就是開拓者、先驅者這樣的“個人英雄”,這是美國文化的精髓。
而戰(zhàn)爭某種意義上是美國人心目中的另外一種暴力美學版的“個人英雄主義”實現(xiàn),曾經(jīng)在美國機場遇到過一次美國人的美國陣亡戰(zhàn)士紀念日(memorial day),整個機場的人全都自發(fā)站起來,歡聲雷動的鼓掌,就是為了夾道歡迎幾個歸來(或者返回戰(zhàn)場)的士兵。
國家主義的宣傳使得“榮譽”這個假大空的詞語似乎無處不在,比利回家時,家里人描述的“鎮(zhèn)上的人都談起你,并以你為驕傲”;家里人不允許比利的姐姐提出和“為國效力”不同的意見。橄欖球場的本質和戰(zhàn)場又有什么區(qū)別?財大氣粗的球隊老板可以一邊在媒體鏡頭前為B隊流下感動的淚水,一邊只愿意用5500美金的價格賤買下這個用生命換來的故事。同樣對于大聯(lián)盟,球員不過是流水線上的產品,就如同把你像木偶一樣隨意操縱的權力機構看來,你不過是國家機器的螺絲釘。
根據(jù)報道,橄欖球員和NBA球員一樣,退役之后破產潦倒的人非常多。一方面是由于窮孩子們不會理財,另外一方面,大合同只是看上去很美,但在繳稅、經(jīng)紀人的費用,其余的強制費用后,他們帶回家的可能也就是40%的毛收入的錢。 所以如果球員簽的是100萬合同,他可能凈收入只有40萬美元。
是的,走進球場,碧昂絲與比利同臺,1000個人走上前來表達欽慕,可是比利回憶殺人的那個場景,幾乎讓我懷疑李安是在向《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致敬,無論迎接他們的悍馬多么奢靡,媒體鏡頭多么晃眼,啦啦隊員美女的眼神多么誘惑,在那些浮華下面,比利只是一個剛剛夠合法飲酒年齡的孩子啊。
他將為他早已認識到的無意義付出全部的青春。他以后的人生里,每一刻都無法逃離那一手的鮮血。他的生命中講無數(shù)次閃現(xiàn)那些硝煙彌漫的場景,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為何而戰(zhàn),自己的親密戰(zhàn)友為何而死,就如同那個曾經(jīng)身為橄欖球明星的游騎兵,就如同永遠悖論的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這東西主角約塞連壓根就知道它不存在,是糊弄人的,但所有人都只能不得不在它的淫威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無可奈何,它是一個被“國家主義”包裝的死循環(huán)。
比利因為受到舞臺導演的指示,讓他站在舞臺上面不要動,直到表演結束,當他眼含熱淚一直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的時候,有人在旁邊諷刺他是傻大兵,直到有人提醒他,表演已經(jīng)結束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沉浸在對戰(zhàn)爭的回憶當中。這個鏡頭似乎寓意著,某種意義上,它是指無論是戰(zhàn)爭還是橄欖球,這種崇尚個人英雄主義的東西,這種虛幻的愛國主義其實已經(jīng)在不知覺的情況下被現(xiàn)在這個時代拋棄了,就如同那些普通的民眾對于戰(zhàn)爭對于士兵的嘲笑和奚落。
橄欖球這個運動身上還代表著美國“自我主義”的一點,盡管全世界的第一運動是足球,但是這個自大的國家只想制造擁有關注他們自己的運動項目,而蒂爾曼,從入伍、迷惘到死亡的經(jīng)歷,人們都說仿佛美國民眾9·11后心理變化的縮影。(所以,他臨終前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信仰嗎?而今的美國民眾還能記得這個名字嗎?)
有人說,這部電影純粹只是“技術派”無須理會故事,而海明威老早就說過:一部作品好比“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是八分之一,而有八分之七是在水面之下,只須表現(xiàn)“水面上”的部分,而讓讀者自己去理解“水面下”的部分。
在橄欖球比賽的上下半場之間休息的那一小段時間,也許可以出現(xiàn)奇跡拯救一場比賽(美國職業(yè)聯(lián)賽,下半場力挽狂瀾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情),或多或少中場就變成了使人思索的“賢者時間”,在那短短的時間之中,家國的沖突、愛情的幻滅、親情的矛盾,瞬息萬變,回頭已是百年身。無論是在那塊長方形的球場,還是煙火四起的戰(zhàn)場,那樣的人生死循環(huán),都是一樣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