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雷
郭睿,1972年生,山東嘉祥人。先后就讀于中國美術(shù)學院、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清華大學美術(shù)學院,獲碩士學位,導師陳輝教授?,F(xiàn)供職于山東理工職業(yè)學院文創(chuàng)藝術(shù)學院。出版有《郭?;B畫小品選》《郭睿花鳥畫》《墨守我心—郭睿作品選》《雪泥鴻爪—郭睿畫集》《花鳥畫技法》等。
一
流寓北京的日子里,郭睿喜歡邀集聲氣相通的朋友到居處啜茗閑話、詩酒暢情,有時興之所至,也會對客揮毫,就著娓娓清言從容布局,人散后再慢慢勾勒點染,收拾出一幅蕭寒寥遠的精品。有時決然獨處,開卷深思,恰好有人來訪,他也樂于從容分享近期的心緒和見聞。一次,他說晚上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醒來按照殘存的記憶畫出一張圖,并在上面加了長題:“偶讀書至夜分,甫交睫,仿佛至一幽谷,云繞泉石,風動筼筜,顧而樂之,徜徉忘歸。優(yōu)游未終,忽失所在,寤而識為夢也,然其境象盤紆胸際不能去,遽起捉筆為記,已佚五六,畫成而佚其八九,去之亦遠矣,為低回久之。乃引莊生齊物之旨自解曰:周夢為蝴蝶抑蝴蝶夢為周既不易辨,則吾安知斯夢之非真而圖寫之非夢邪?歲次辛卯夏孟,時明月當空,清風徐徐,夜闌人靜,可暢然釋懷也?!碑嬅嫔希瑹熢瓶澙@,清流激湍,奇石兀立,幾只鳥蹲踞石上,動靜各殊,一片修竹參差搖曳,一如《紅樓夢》所形容的“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說是實景,總覺迷離惝恍,如隔翳障;說是夢境,卻又情境歷歷,如在目前。
以《周禮》“六夢”之說推斷,這或許當屬于“思夢”,鄭玄注謂“覺時所思念之而夢”,日間所想,一一在夜夢中鋪排成形象。張岱“常夢至一石廠,崢窅巖岪,前有急湍洄溪,水落如雪,松石奇古,雜以名花。夢坐其中,童子進茗果,積書滿架,開卷視之,多蝌蚪、鳥跡、霹靂篆文”,醒后“欲得一勝地仿佛為之”,于是在郊外依據(jù)夢境建成心目中的瑯?gòu)指5?。冷峻深沉如魯迅,心中一樣藏著絢爛的夢境:“我仿佛記得坐小船經(jīng)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nóng)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個個夾帶了閃爍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魚,一同蕩漾。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剛一融和,卻又退縮,復近于原形。”
郭睿 三春新妝 68cm×46cm 紙本設色 2016年
“生活于大城市的我一轉(zhuǎn)眼也已年屆不惑,在水泥森林包圍中總是透不過氣來,不知為什么,常會夢到童年的村莊和家里那幾間早已不存在的土屋?!惫懳恼赂袊@,“在外漂流久了,很多人都會生出對家的懷戀之情,即便是從偏僻落后農(nóng)村出來的人,也會真誠想念起哪怕是已經(jīng)破敗不堪的家園,因為那里留下了他們童真無邪的歡笑和艱難成長的足跡,一圈籬笆、幾間土屋、土砌的院墻、窄窄的田埂,無一不成為回憶中快樂的源泉?!痹?jīng)的家園,有意無意間幻出詩意棲居的境象,暗暗融入記憶的底色,化作鄉(xiāng)愁,化作回不去的舊日風華,在水墨的暈染中愈見清澈。
二
王蒙應郭睿之請為他題過“一花世界”四個大字,出處在陳散原七律的一聯(lián):“四葉門楣天所大,一花世界道開先?!笨醋置娼咏耙换ㄒ皇澜纭?,細細品味其內(nèi)涵,似更像當下流行語“一個人的浮世清歡”。畫家的喜悅常常與寂寞相伴,《儒林外史》里的王冕“天性聰明,年紀不滿二十歲,就把那天文、地理、經(jīng)史上的大學問,無一不貫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納朋友,終日閉戶讀書。又在《楚辭圖》上看見畫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頂極高的帽子、一件極闊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時節(jié),把一乘牛車載了母親,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闊衣,執(zhí)著鞭子,口里唱著歌曲,在鄉(xiāng)村鎮(zhèn)上以及湖邊到處玩耍,惹得鄉(xiāng)下孩子們?nèi)宄扇焊?,他也不放在意下”。吳敬梓借王冕刻畫自己心目中的高士,學問通透,性情恬淡,而能超然世外、遠離俗務,競趨名利的現(xiàn)實中這樣的人物當真難找了:“吾家洗硯池頭樹,個個花開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痹姾?,畫好,純凈無染的詩心尤其不可多得,他身在哪里,哪里就是毫不摻假的“一花世界”。
1956年,齊白石獲得世界和平獎,請郁風代為宣讀答詞:“正由于愛我的家鄉(xiāng),愛我祖國美麗富饒的山河土地,愛大地上的一切活生生的生命,因而花費了我畢生的精力,把一個普通中國人的感情畫在畫里,寫在詩里。”老人筆下,傳統(tǒng)花鳥畫的士大夫情趣悄然轉(zhuǎn)化為田園生活的縷縷思憶,牽牛、葫蘆、豆莢、雛雞、魚蝦、柴耙、鋤頭、簸箕、籬笆之類無一不打上鄉(xiāng)土中國的烙印,而戀慕故園之情,到老愈見深摯。
郭睿 西風驚夢 75cm×36cm 紙本設色 2016年
其實從《詩經(jīng)》《楚辭》開始,草木蟲魚已在牽動著人間情意。揚之水為郭?!秵簡翰菹x》所寫的文字延續(xù)她一貫的文風,洗練而耐看:“今世畫家運筆為蟋蟀傳神,是用它布候節(jié)氣,還是發(fā)抒自家胸臆呢?……為《詩》寫意,選擇了一個渾身故事且有聲有色的古老題材,便已先‘聲’奪人?!睂だ[畫境,處處溢滿“籬落呼燈,世間兒女”的情致,與《鄉(xiāng)情在目》系列里的螳螂、知了、蜻蜓、馬蜂、飛蛾、蝗蟲、蝴蝶乃至老樹、荷塘、冬瓜、玉米、稻谷、蘿卜諸般物象一樣,信手拈來,飽含童年的回味。揚之水不經(jīng)意的一問,問出了畫者的鄉(xiāng)園情懷。
郭睿 望秋 136cm×68cm 紙本墨筆 2011年
三
孔子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為恢復社會秩序、通達清明政治的濟世之具,直到王陽明猶堅守著這一基本法則,不失儒者的自信:“佛怕父子累,卻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卻逃了君臣;怕夫婦累,卻逃了夫婦。都是為個君臣、父子、夫婦著了相,便須逃避。如吾儒有個父子,還他以仁;有個君臣,還他以義;有個夫婦,還他以別。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婦的相?”果然事事圓融無礙,物物各得其所,“天不變,道亦不變”,綿亙?nèi)f古,直到地老天荒,不禁令人想起《禮記·郊特牲》中的《伊耆氏蠟辭》:“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绷_伯特·勃朗寧(Robert Browning)的小詩《比芭之歌》(Pippa’s song)也體現(xiàn)著同樣的意趣:“歲時當春,春日當晨。晨當七時,坡閃露光。云雀翱翔,蝸處荊莽。帝居天堂,舉世安詳。(The year’s at the spring,and day’s at the morn. Morning’s at seven,the hillside’s dewpearled. The lark’s on the wing,the snail’s on the thorn:God’s in his heaven—All’s right with the world?。边@種境界,正同于禪宗偈語的“云在青天水在瓶”。
然而仁、義、忠、孝的天經(jīng)地義到了后世不斷引來質(zhì)疑,日漸邊緣化,只能在曲詞唱本里保留住原有的莊嚴,張愛玲說:“我最喜歡的還是申曲里的幾句套語:五更三點望曉星,文武百官上朝廷。東華龍門文官走,西華龍門武將行。文官執(zhí)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他們具有同一種的宇宙觀—多么天真純潔的、光整的社會秩序:‘文官執(zhí)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思之令人淚落。”也正是這種天真純潔的、光整的社會秩序支撐起了郭睿的“一花世界”,天有四時,月有圓缺,龍歸大澤,虎臥深山,雀噪林柯,花開陌上,一派清朗氣象。而花善應時,鳥喜引類,彼此習慣了相濡以沫,安心享受溫暖的俗世情味,不愿相忘于江湖。澆漓風習中尚有如此一方天地悄然滋潤撫慰著日漸失望的人心,真是思之令人淚落。
詩人說,酒是黃昏時歸鄉(xiāng)的小路。那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