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志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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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嶺南官場演劇及禁戲﹡
——以《杜鳳治日記》為中心
陳 志 勇
嶺南遠離中國的文化中心,清中葉以后嶺南戲曲才迎來發(fā)展的高峰。同治、光緒年間,浙江人杜鳳治在宦粵14年的日記中,較為清晰地記錄了晚清廣府官場宴戲及民間演劇的面貌,為我們觸摸100多年前嶺南戲曲的歷史提供了第一手文獻?!抖砒P治日記》還以官員的視角展示官府禁戲的歷史場域,重現(xiàn)各種禁戲指令出臺和執(zhí)行的始末,開顯官方與文化傳統(tǒng)、地方士紳及在華洋商等多重因素較力的隱幕。
嶺南戲曲; 官場演??; 禁戲; 杜鳳治日記
當(dāng)戲曲作為商品進入流通領(lǐng)域,標示它已從單純的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演變?yōu)橐环N文化產(chǎn)品,而考察其消費環(huán)節(jié)及其背后所蘊涵的文化信息,同樣是戲曲史學(xué)者應(yīng)該關(guān)注的課題。學(xué)界通常將消費環(huán)節(jié)中的演劇活動,從上到下劃分為宮廷演劇、文人演劇、市民演劇及圩鎮(zhèn)(祭祀)演劇等多個層次。然從目前研究成果看,官員演劇層面較少受到學(xué)界關(guān)注,即便有所涉及,也往往將之依附于宮廷演劇或文人演劇,而且所呈現(xiàn)的面相多是支離破碎的。造成這種局面主要是因為文獻的缺乏,沒有相對連貫而完整的材料藉以清晰描述某個時間段官場的戲曲生態(tài),這不能不說是中國戲曲史研究的一個缺憾。
近讀中山大學(xué)圖書館庋藏的稿本《杜鳳治日記》(下文簡稱《日記》),發(fā)現(xiàn)它較為客觀地呈現(xiàn)出晚清廣府地區(qū)官場演劇的樣貌,可補古代官場演劇史料之匱缺。日記的作者杜鳳治,生于嘉慶十九年(1814),道光甲辰(1844)舉人,卒于光緒八年(1882)之后①從第37本“光緒戊寅(四年,1878)春暮,年六十有五”(見桑兵主編:《清代稿鈔本》第18冊,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634頁)、第39本“光緒八年(1882)壬午春仲六十九歲老人鳳治后人謹識”(《清代稿鈔本》第19冊,第387頁)等語推算,杜鳳治生于嘉慶十九年(1814)。第41本《閑居記》最后一天日記的時間是光緒八年(1882)十月初十日,杜鳳治卒年當(dāng)在此后。周連寬在《〈望鳧行館日記〉手稿跋》(署名寬予)一文中將杜鳳治卒年斷為次年(1883),未知何據(jù)。周文對杜鳳治的字號、生平事跡有簡介(原文刊香港《大公報》“藝林”副刊,1963年12月22日)。,浙江山陰人?!度沼洝饭灿?1本,除第2本被跟班“失手落水”②《杜鳳治日記》第40本《有余不盡室日記》封面記,“失去任廣寧之第二本,真堪悵”,“著跟班吳進由佛岡運書箱,留省一箱登岸,失手落水,失去第二本,究不知落于何所,無從備考”。(《清代稿鈔本》第10冊,第438頁)遺失外,其他都保存完整。第41本《閑居日記》封面鈐有“張篁溪先生遺存”的方印,據(jù)此知這批日記為民國時期東莞籍學(xué)者張伯楨(1877—1946)的舊藏,然入藏中山大學(xué)圖書館之始末則不得而知。《日記》稿本以小字行書書寫,偶有涂改和補釋(小字雙行),或作者遇到心情不佳或政務(wù)繁忙,則字跡頗為潦草,辨識不易。桑兵主編的《清代稿鈔本》(第一輯)將之影印,題名為《望鳧行館宦粵日記》*將《杜鳳治日記》命名為《望鳧行館宦粵日記》實不妥當(dāng)。《杜鳳治日記》凡41本,每本都有題名,并不相重復(fù),《望鳧行館宦粵日記》為第1本題名,而從這批日記內(nèi)容看,并非全部都是杜鳳治“宦粵”時所記,第38本《歸田日記》、第39本《閑居隨筆》、第40本《有余不盡室日記》、第41本《閑居日記》都是他光緒六年歸家之后所記,故以“望鳧行館宦粵日記”題名并不能涵蓋這批日記之全部,反不如題稱“杜鳳治日記”確切。,收入第10至19冊。據(jù)這10冊影印本的標頁,《日記》共計6 007頁,每頁字數(shù)從三四百至五六百不等,取其常數(shù)(每頁500字),總字數(shù)約有300萬,可見體量之大。
杜鳳治對戲曲的個人嗜好,有意無意地引導(dǎo)他以戲曲觀眾和官員的雙重視角審視周邊上演的各種戲曲活動。從《日記》中可以看到,在肇慶府的廣寧、四會及羅定任上,作為地方行政長官的杜鳳治對祀神演劇活動所采取的禁與不禁的微妙態(tài)度;在長達6年的署理南海任上,他長袖善舞周旋于達官貴人之間,為我們呈現(xiàn)出省城廣州官場演劇的景像。《日記》對戲曲活動的記載持續(xù)時間長,涵蓋范圍廣,涉及官場演劇、官府禁戲、劇種流變、戲班伶人等多個方面,為我們了解同治、光緒年間廣州乃至嶺南地區(qū)戲曲演進歷史提供了文獻支撐。
在晚清的廣府官場上,督撫各司及府縣往往制造一些名目來設(shè)宴演劇。演戲的名目既要冠冕堂皇,又要具有一定的權(quán)威性和認同度,最佳的狀態(tài)是東主官員還能從中收獲額外的物質(zhì)利益,實現(xiàn)名利雙收。如此背景下,最妥帖的名目就是為尊者祝壽,因此《日記》中所載官場演劇最多的類型就是壽戲。
瑞麟嗜戲如命,署理兩廣總督長達10年,幾乎笙歌不斷。往年都以母親壽辰的名義接受屬僚的送戲,然同治十二年(1873)是他65歲生辰,在幾番推辭之后,他接受了司道府縣送戲三日的請求。壽戲由杜鳳治具體籌辦,在炮局搭臺演出。事后,瑞麟對壽戲的安排表示“甚愜心懷”,認為“戲固佳,燈亦佳,菜亦佳”;并反饋所搬演戲目《擊石緣》“甚有情節(jié)”,而《白羅衫》“多費工夫”*②③④⑤⑥ 桑兵主編:《清代稿鈔本》第14冊,第515、527,527,514,565,411,430頁。。此次演劇足顯瑞麟之偽善,先是對屬僚的送戲三番兩次的謝拒,但眾人堅持為其獻戲祝壽后又深表愜意,辦差的杜鳳治事后感嘆:“藩臺必要再三做成此事,真得此中三昧,蓋深悉中堂情性者也”②。這次壽宴演劇突破了瑞麟一般不為自己舉辦壽戲的“向例”,更為重要的是前來祝壽者極多,“靡不送禮,且厚”③,讓嗜戲好財如命的瑞麟既有顏面又有豐厚進項,故他隨后又決定假借原班伶人和原有戲臺再演戲三日“還席”,答謝為他慶壽的文武官員和幕友,而一切事務(wù)和費用自然再次落到兩縣頭上④。
杜鳳治署理首邑南海6年,此間《日記》直觀再現(xiàn)了廣府官場上高級官員如何巧立宴會演劇名目,競相攀比戲宴規(guī)模,壟斷嶺南優(yōu)質(zhì)戲曲資源等多個場景,而下層官員疲于應(yīng)對官場戲宴、實現(xiàn)官場演劇資源配置的圖景也得以復(fù)原。透過《日記》可看到,在清末廣府官場上,“戲”成為與各種干禮、水禮同等價值的賄賂物,它演化為官員體面交往的重要載體,戲筵場面大小、時間長度和戲班的名頭都成為不同官員身份的象征物。戲宴發(fā)起者與參與者、組織者的權(quán)力博弈,在多個不同演劇場景里生動上演并最終趨于穩(wěn)定,從而共同構(gòu)筑出晚清廣府官場演劇獨特的歷史場景。掀起官場演劇的帷幕,是政治窳敗、民生艱疲、內(nèi)外交困的社會現(xiàn)實,在此背景下以瑞麟為代表的廣府高級官員反而窮奢極欲地追求個人享受,借演劇之機大肆收受賄賂;兩幅幕景的強烈對比,折射出統(tǒng)治階級腐朽生活的真實面相。
在各種官場戲宴上,杜鳳治往往忙于辦差,《日記》中記載最詳細的是席位的安排以及上司對于戲宴的反應(yīng),反而較少以一個觀眾的角度記載和評價所看戲劇的表演情況、戲班來歷及劇目內(nèi)容,但若將頗為零碎的信息進行拼組,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描畫出晚清嶺南地區(qū)劇種演出及流播的面貌。
《日記》客觀地反映了同治年間廣府劇壇“外江班”讓位于“本地班”的歷史轉(zhuǎn)變。“外江班”是外省來廣東演出戲班的統(tǒng)稱,最早提及“外江班”的歷史文獻,是乾隆二十四年(1759)清政府廣州歸德門魁星巷建立的“外江梨園會館”碑記,在碑記中明確稱呼外來的戲班為“外江梨園”。廣州一口通商后全國各地商賈云集,各省戲班也跟隨而來,冼玉清根據(jù)“外江梨園會館”碑記統(tǒng)計有昆班、徽班、湘班、贛班、豫班及桂班等六省戲班*冼玉清:《清代六省戲班在廣東》,《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1963年第3期。。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外江班比本地班水平要高,“外江班皆外來妙選,聲色技藝并皆佳妙,賓筵顧曲,傾耳賞心……本地班但工技擊,以人為戲,所演故事類多不可究詰。言既無文,事尤不經(jīng)”*張次溪:《清代燕都梨園史料正續(xù)編(上)》,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年,第350頁。,因此外江班承值廣州城中官宴賽神演出市場,“凡城中官宴賽神,皆系外江班承值”*梁鼎芬修,丁仁長等纂:《宣統(tǒng)番禺縣續(xù)志》卷44,《中國地方志集成·廣東府縣志輯》第7輯,上海:上海書店,2003年,第612頁。。但在同治年間,外江戲逐步讓位于廣府的本地班,本地班“例禁入城演唱”*顏嵩年:《越臺雜記》卷4,林子雄點校:《清代廣東筆記五種》,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504頁。的規(guī)矩也被打破?!度沼洝酚涊d:同治十二年正月中堂太太不喜看桂華外江班,而愛看“廣東班”:“十八日將‘普豐年’移入上房演唱……中堂太太不喜看桂華外江班。十八日又請中堂太太去看廣東班。桂華班今日演一日,晚演燈戲?!?⑥ 桑兵主編:《清代稿鈔本》第14冊,第439,566頁。官太太的觀劇偏好反映出以瑞麟為代表的達官貴人對劇種的審美趣味所發(fā)生的嬗變,同年五月初九日總督瑞麟“在署演劇,請客酬賀壽之情”,召普豐年、周天樂、堯天樂等前三名的本地班到“上房演唱”:
十三日預(yù)備第一班普豐年,第二班周天樂遠在肇慶、清遠等處,將堯天樂(筆者按:第三班)留住。⑥
《日記》之第30本《羅定州廨日記》詳細地記載了從廣州來羅定“沖州撞府”檔子大喜班在當(dāng)?shù)匮莩龅那闆r,是一宗有關(guān)戲班流動演出的珍貴戲曲文獻?!度沼洝酚涊d同治十三年(1874)十月二十四日大喜班來署請安,此班雇有一艘中大規(guī)模的“大河頭紅船”長期輾轉(zhuǎn)肇慶、梧州之間,此次經(jīng)由翁源過西寧(今郁南縣,當(dāng)時為羅定州轄縣)至羅定州治*②③④ 桑兵主編:《清代稿鈔本》第16冊,第279,280,291,296—297頁。。戲班由六男五女組成,班中主角名采蓮,其兄為掌班。由于杜鳳治曾在廣州觀看過此班的演出,遂決定在州署搭一小戲臺聘其掛衣演唱三日,戲價四十六元統(tǒng)包,賞約二三十掛錢,備二席燕菜漢席,外賞豬肉、麥包、酒等物②。后大喜班又以“回去無盤纏”懇請加唱一日得到杜鳳治的允許,實際演劇兩日③。一周后,當(dāng)?shù)亍熬用窦澑弧闭埵緮M于神儺廟唱大喜班三日,杜鳳治認為該班多為女檔子,恐有“宵小潛蹤”生出奸邪之事,本欲禁止,但思之戲班謀生不易,遂飭令演完即予驅(qū)逐④。這則材料詳細記載了大喜班雇傭紅船,輾轉(zhuǎn)于廣肇多地的情形,與早期粵劇流傳地域完全吻合;它所記載的戲班演出包銀的情況,顯然與省城前三名戲班動輒每日數(shù)百兩戲金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可見不同實力和名氣的戲班在當(dāng)時的戲金收入差別很大。
杜鳳治在長達14年的宦粵生涯中,籌辦或觀看多次戲曲演出,《日記》也零星記錄了一些劇目上演的情況。同治十年杜鳳治初署南海,同僚胡衡齋母親壽辰上演壽戲,杜鳳治“點《藜花斬子》,班中男女皆有,即檔子班女孩子為多。有女妓安仔者年長矣,向有微名,唱老生戲……《琴挑》、《山門》畢,即演《轅門斬子》。果然,名不虛傳。此劇畢,《女?dāng)刈印贩介_場,時已三點半鐘”*⑨ 桑兵主編:《清代稿鈔本》第13冊,第194,558—559、560—561頁。?!掇@門斬子》演楊六郎欲斬違抗軍令的宗保;《女?dāng)刈印?即《藜花斬子》)緊接《轅門斬子》,演樊梨花鬧轅門,阻止丈夫斬子事?!肚偬簟肥腔泟≈谐Q莸拿?,源自明傳奇《玉簪記》;《山門》演魯智深避禍五臺山,在山門醉酒打壞寺院事。這幾出戲有文戲也有武戲,文戲不溫,武戲不躁,總體而言場面熱鬧。尤其是《女?dāng)刈印犯荏w現(xiàn)作為母親的樊梨花愛子舐犢之情,極適合老太太的壽戲場景,說明杜鳳治等官員點戲非常在行。等到瑞麟65歲壽辰演劇,此次堂會上演的劇目是《擊石緣》、《白羅衫》,他對《白羅衫》占用了“大有情節(jié)”的《擊石緣》而未能終場大為不滿:“《擊石緣》大出甚有情節(jié),可惜先演之《白羅衫》,多費工夫,以致此出演不終場。”*⑧ 桑兵主編:《清代稿鈔本》第14冊,第527,184頁?!栋琢_衫》出于清初傳奇《羅衫記》,演夫妻為賊人迫害而分離,兒子長大報父仇,以白羅衫為信物骨肉相認,全家團圓。這類關(guān)目不新,故事俗套,未能引起瑞麟的觀戲興趣實在當(dāng)然。而《擊石緣》*梁沛錦編撰:《粵劇劇目通檢》著錄為《擊石成火》,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85年,第229頁。盡管也是搬演夫妻離散再團圓的故事,但由于是武戲,場面熱鬧,又由丑生扮演,諧趣橫生,瑞麟喜觀自可想見?!度沼洝愤€記載同治十一年七月十二日,總督瑞麟宴請幕客和文武官員,演出劇目為《胡迪罵閻》、《繡襦記》、《羊叔子杜元愷平吳擒孫皓》和《梁山伯與祝英臺》⑧。這一次官宴演劇點的四個折子戲,兩個文戲分別演潘必正與陳妙常、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愛情故事;兩個武戲《胡迪罵閻》和《擒孫皓》對老生的唱功和做功要求甚高,場上鬧熱而不冷場。四出戲交叉上演,搭配適宜,對宴會氛圍有很好的烘托效果。
杜鳳治除兩任南??h令之外,還先后任職廣寧、四會、羅定,其間還赴潮州征辦糧稅,這些地方任職經(jīng)歷讓他有機會接觸嶺南其他戲劇品種。一是燈戲。同治十一年正月省城官員給總督老太太辦壽戲,除了傳第一班周天樂外,瑞麟還要夜演燈戲供老太太取樂。杜鳳治先傳連高升班,然此班散已多年,行頭破爛無存;繼傳曾演過燈戲的桂華班,可此班“燈物無存,許久不演,人手不齊不熟”;再傳連喜堂春華班,新置燈物行頭才付演出⑨。后來老太太壽戲中演出的燈戲受到總督的嘉許,但總體而言,《日記》反映出清末廣府地區(qū)燈戲已經(jīng)名存實亡的事實。二是影戲。同治八年(1869)臘月杜鳳治奉藩憲令被委派至潮陽催征,在日記中記述了潮州影戲演出的情況:
土地祠演影戲敬神,請予去看,允之。聞此間影戲甚夥,向例巡司衙門有規(guī)例,潮屬皆行此戲。予只知京中盛行此戲,倡優(yōu)家不日演唱,說之灤州影,蓋出在灤州也。不意此地亦行。敬叔云:湖南亦間行,瀏陽最多。予在瀏陽,一進衙署,鎮(zhèn)年閉關(guān)書房。除夕放學(xué),正月初二、三日即上學(xué)矣。必等卸事,方出衙署,故竟未知瀏陽有影戲……更余,至敬翁土地祠寓所看影戲,甚無說也。京中本已肉麻,此更司檜,以下略一寓目。*③⑤ 桑兵主編:《清代稿鈔本》第12冊,第114,147,128頁。
這是一條關(guān)于影戲很重要的文獻記載,不僅涉及全國三大影系(潮州影、灤州影、瀏陽影)*關(guān)于全國影戲流派的劃分,可參張軍:《灤州影戲研究》“緒論”部分,鄭州:大象出版社,2010年,第1—6頁。,還反映出潮州極為時興影戲表演的風(fēng)氣。杜鳳治在次年二月初一再次記載“天后圣母會,于祠中演紙影之戲。喧闐聒耳,一夜不寐”③。他在潮州僅僅呆了三個月,就幾次觀看影戲演出,這種盛演的面貌與樂鈞《青芝山館詩集》、李勛《說訣》及《潮州府志》等歷史文獻關(guān)于潮人“夜尚影戲”*樂鈞《青芝山館集》詩集卷8:“潮人……夜尚影戲,男女通宵觀聚。”(《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0冊,第498頁)李勛《說訣》卷13:“潮人最尚影戲,其制作以牛皮刻作人形,加以藻繪。作戲者于紙窗內(nèi)熱火一盞,以箸運之,乃能旋轉(zhuǎn)如意,舞蹈應(yīng)節(jié),較之傀儡更覺優(yōu)雅客觀?!敝艽T勛纂修《(乾隆)潮州府志》卷12“風(fēng)俗”:“夜尚影戲,價廉工省而人樂從。通宵聚觀,至?xí)苑缴??!钡挠涊d完全吻合。三是竹馬戲?!度沼洝愤€記載了潮州的馬燈戲,杜鳳治將之歸于“雜戲”一類,“更余,馬燈亦來,以童子五人騎竹馬,唱徽調(diào),有數(shù)人打鼓作樂,約共十余人。唱戲五劇,已二更余”⑤。竹馬戲在潮汕地區(qū)由來已久,或謂從福建漳浦傳入*參見黎國韜、詹雙暉:《竹馬補說——兼論竹馬戲與白字戲》,《民族藝術(shù)研究》2010年第1期。,但杜鳳治認為潮州的竹馬戲“唱徽調(diào)”,給我們考察此地竹馬戲源流問題提供了新的思路。杜氏對戲曲聲腔稱謂有較精確的判斷,如稱京戲為“二簧”*桑兵主編:《清代稿鈔本》第18冊,第518頁。,在粵多年還頗為懷念京城聽程長庚演唱徽調(diào)的情景*桑兵主編:《清代稿鈔本》第14冊,第16頁。,其裁斷潮州竹馬戲唱徽調(diào)應(yīng)該不會致誤。竹馬戲作為外來的地方小戲,演唱當(dāng)?shù)孛癖娤猜剺芬姷膽蚯暻唬沁m者生存的最佳選擇;而清末潮州城內(nèi)正是皮黃劇種“外江戲”(廣東漢劇的前身)的天下*參陳志勇:《廣東漢劇研究》,廣州: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72—74頁。,竹馬戲選擇唱皮黃腔很有可能,而在杜氏看來,這種與京戲相似又略異的腔調(diào)頗類“徽調(diào)”。此外,杜鳳治在廣寧、羅定等地還見識了儺戲、抬閣雜劇、傀儡戲等古樸的戲劇形態(tài)。
清代的嶺南遠離戲曲中心江浙、上海及北京一帶,盡管乾隆年間以降有大量的外江班進入,但隨著戲曲生態(tài)的變化,不少外江班要么離開,要么散班,而招收本地童伶轉(zhuǎn)化為本地班的,則為后來粵劇的形成和繁盛奠定了基礎(chǔ)?!度沼洝芬砸晃还賳T的視角觀察晚清同、光年間嶺南官場演劇和民間演劇環(huán)節(jié)中的戲班、伶人、劇目、劇種等戲劇元素,為今人觸摸嶺南演劇歷史提供了珍貴的第一手資料。
從《日記》的記載可看到同、光年間廣州的官場演劇極為頻繁,從督撫至府縣人人嗜戲如命,然他們對待民間演劇卻幾乎持有一致的立場,即是拆臺禁戲。《日記》記載清末廣東省府縣各級官員禁戲的原委,同時也如實描畫出地方官杜鳳治的禁戲始末。這些帶有溫度的文字詳細記錄杜鳳治禁戲的背景、處理的經(jīng)過和最終的結(jié)果;即便面對禁戲,杜氏所表現(xiàn)出的搖擺不定、模棱兩可的心態(tài)也顯露于字里行間,為我們?nèi)婵陀^理解中國古代大量禁戲條令的出臺,提供了可資參考的鮮活例案。
禁戲作為一種權(quán)力話語的表達,是官府利用強權(quán)約束或瓦解民間演劇行動的政治策略,本質(zhì)上體現(xiàn)了官民矛盾沖突的關(guān)系。因此審視禁戲背后蘊含的沖突本像,是我們解讀《日記》中記錄的多起禁戲事件的關(guān)鍵所在。
澳邊鄉(xiāng)演戲、扒龍舟奪標、開賭賣戲臺、看戲,前已禁止,拆臺將戲班驅(qū)逐,取里耆民永不敢演戲開賭具結(jié),以為可希無事矣。近頗聞有復(fù)搭臺演戲之事,飭差督勇往拆戲臺,并諭吉慶公所將戲班叫回。究竟如何,亦擬便道往彼一為查究。⑤
禁令日前已經(jīng)下達并已“差督勇往拆臺”,等杜鳳治前去查看,發(fā)現(xiàn)戲臺“儼然在望”,于是泊船留宿此地,敦促連夜拆除戲臺;次日辰起推窗,見戲臺拆不及二三,“怒其遷延,立飭緝捕差勇督拆殆盡”,同時拘到首事耆老三名,“立予杖責(zé)示懲,交差帶回”⑥。澳邊鄉(xiāng)禁戲事件凸顯出地方政權(quán)與基層自治權(quán)力之間的較量,當(dāng)然背后也隱含著民眾對官府粗暴禁戲的不滿。官民在禁戲問題上的分歧也促使杜鳳治進行反思,從《日記》中也能感知他偶爾在決策時產(chǎn)生的游移心態(tài)(詳下文)。
近代的廣州在發(fā)達的對外貿(mào)易中迅速成長為中國重要的商業(yè)中心,也迎來戲曲發(fā)展的黃金時期,廣府從此成為南方的戲劇中心。過去我們對于廣府劇壇特別是官場演劇了解甚少,而杜鳳治同、光年間宦粵十四載的日記關(guān)于嶺南戲劇及省城官場演劇的描述,為我們理解晚清官場生態(tài)與戲劇文化的關(guān)系提供了可能,一在定程度上彌補了中國戲曲史對此類型演劇形態(tài)描述的缺失?!度沼洝纷鳛閭€人私密性較強的文書,其關(guān)于官府禁戲始末和內(nèi)幕的記敘,對了解下級官員杜鳳治禁戲政令出臺時的復(fù)雜心態(tài)至關(guān)重要,豐富了我們對古代官府禁戲文化的認識和理解??傊瑹o論是研究近代戲曲史、禁戲文化史還是粵劇形成史、廣府戲班史,《杜鳳治日記》中豐富的戲曲史料都值得給予充分的關(guān)注和深入的研究。
【責(zé)任編輯:張慕華;責(zé)任校對:張慕華,李青果】
2016—06—05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點項目《新加坡藏“外江戲”劇本的搜集與研究》(14AZW009)
陳志勇,中山大學(xué)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研究中心、文化遺產(chǎn)傳承與數(shù)字化保護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廣州 510275)。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