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夏天

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似乎越來越失去了愛的能力。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中，愛無能已然成為一種司空見慣的表征?！肚f子·盜跖》里的尾生，為了一次相約的等待，竟然抱著橋柱在水上漲時獻出了自己生命。這在我們看來，完全是不可理喻的。在《夢中的夏天》里，同樣也講述了一個等待的故事：女主人公愛上了自己的上司，后來為了幫助上司度過“危機”，獨自一人來到遙遠的異域等他，而她和尾生一樣并沒有等來她的愛人。而對置身于陌生異域的她而言，開弓沒有回頭箭，哪怕是飽受冷風(fēng)吹，哪怕是沒有愛，生活也得繼續(xù)。

張惠雯的小說往往沒有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它更像是一個隨意截取的、現(xiàn)實生活與心靈生活交織的片斷。這是她以此表達人性真實的一個手段。其特點之一是纖秾合度，把最應(yīng)表達的表達出來，應(yīng)掩飾的則置于昏暗的沉默中，就像繪畫里的陰影和留白，與光亮的部分一起決定著作品的質(zhì)感、深度和氛圍。

一

我在某個星期天的下午開車來到休斯頓的克里夫蘭，在這一帶的農(nóng)場區(qū)里迷了路。我已經(jīng)第三次經(jīng)過那個門口的郵箱上鑄著一只金屬小鴿子的農(nóng)場，確認手機上的谷歌地圖無法找到我要去的地方。最后，我干脆關(guān)了語音導(dǎo)航，把車停在路邊，想等有車經(jīng)過的時候詢問一下。如果問不到，再給她打電話。

一些灰白的、邊緣泛著紫色的云朵流散在天空中，雨后的小路微微發(fā)亮。從10號高速下來，途經(jīng)一個廢棄的鐵路岔道口拐進農(nóng)場區(qū)以后，就置身于這密實的綠色和寧靜之中，路邊風(fēng)景或者是圍欄后平闊的草地、房屋和牛馬，或者是安靜地搖曳在微風(fēng)里的荒草和大樹。路上經(jīng)過的民房大都很美，雖然只是簡單的一層，但清潔素樸，房前房后種滿了任性生長的美麗植物，但也有幾處房子殘破失修，骯臟、歪斜，看了讓人喪氣。我想到如今置身此地似乎并非出于我自己的意愿，而是受她那位遠隔萬里的母親的驅(qū)使，或者說是她母親的意志加上我母親的意志。有時候，在我給家里打電話的固定時段，她母親也守候在電話旁?！澳阋欢ㄒニ拇笄f園去看看她，你們離得那么近！”她母親不止一次對我叮囑。我確認她的家大概就在距離我一兩英里的地方，因為我從剛剛經(jīng)過的農(nóng)場信箱上看到的號碼和她的住址號碼十分接近，我只是找不到入口。站在路邊等待時，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的是好幾年前的她的樣子，是我們一起走在北京的街道上、胡同里，要去某個地方或者只是飯后隨便走走的情景。她總是會走在稍微靠前一點兒的地方，像是帶領(lǐng)著我。于是，她的樣子也總是我從側(cè)面或后面一點的角度看過去的樣子，通常是在黃昏里或是夜色里，她在那一小段我們都刻意保持的距離之外，高高的，溫柔里隱藏著美人特有的甚至是無意的傲慢……過去，偶爾，在我的記憶里，這些影子會奇怪地重疊起來。所以，她如今住在這樣的地方——一個被圍欄圍起來、布滿荒草、散發(fā)著泥土和牲口味道的地方。

三年前，我對國內(nèi)的朋友說，我再也不想和這充滿貓膩味兒的生活打交道了，我要走了，走了就不會回來。我到了德州大學(xué)奧斯汀分校，開始了新生活。新生活茫然又緊張，我在實驗室里經(jīng)常工作到凌晨，累得像狗，但我沒有后悔，因為就像我所說的，生活拼一點兒總勝過憋悶，勝過經(jīng)歷了可怕的失敗之后等待著另一個失望以及那種無可救藥又不可控制的對自己漸生的輕蔑。我知道她住在休斯頓，離我只有三個小時的車程，但我一直沒來找過她，也沒有和她聯(lián)系。記著她母親給我的她的電話號碼的紙條一直放在我存放支票本和護照的那個小鐵盒里。盡管我知道也許我終究得和她聯(lián)系，卻一直推遲著行動，我不知道是什么東西阻礙我拿起電話，撥那一串簡短的號碼，似乎疏遠太久，重續(xù)友情的心也淡了，而某種隱約的、晦暗不明的憂慮又總是困擾著我，使我寧可舉步不前。有時候，我和母親打電話，她會提到又碰到了她母親（這很正常，因為她家就住在我家樓下），她母親則又向她追問我是否去找過她女兒了。我想，她母親也許對她的生活一無所知，急切地希望從我這邊聽到點兒什么。

她比我大兩歲，高兩屆，我們曾在同一所高中讀書。我去北京讀研究生時，她已經(jīng)在那里的一家銀行工作了。我們時常碰個面，一塊兒吃飯，飯后去哪兒隨便走走。她長得非常美，在我們家鄉(xiāng)的小城，她是眾人皆知的美人。即使到了北京這么一個浩瀚的城市，她也還是美得出挑?？晌揖箯奈磩舆^追求她的念頭，盡管后來我想到也許我有機會這么做。她似乎坦然地把我當(dāng)成弟弟看待，面對這樣的坦然，我覺得求愛就像一種褻瀆。而且，我認定她不會屬于我這種人，一個瘦弱而又一無所有的人。我甚至覺得她不會屬于任何我見過的男人，因為他們之中沒有一個走在她身邊會顯得順眼?；蛟S可以這么說，我也看見過比她長得更漂亮的女人，但我從未見過比她更動人的女人。當(dāng)我從別人那里聽說她有了男友，而且男友就是她那家銀行的行長時，我卻又覺得這并不那么出乎意料，像她這樣的女人，似乎最后難免會落到一個那樣的男人手里——閱歷豐富、有權(quán)勢或財富但也有家室的男人。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關(guān)系淡漠了。我從未見過她的男友。再后來，我聽說她出國了。好像有一段時間，她的經(jīng)濟狀況不怎么好，她母親還曾經(jīng)跟人抱怨她出國是走錯了一步。但她和一個美國人結(jié)婚以后，她母親就變得驕傲而且高調(diào)了，喜歡把“美國”掛在嘴邊。于是，我們知道她在美國德州住在一個大莊園里，那位美國丈夫是一擲千金的大農(nóng)場主，他們有自己的奶制品加工廠，他們還生了混血寶寶……流言總是十分精彩。我的女性親屬和鄰居們提起她出國這件事，都會露出了如指掌的神情?！耙婚_始就是被那個行長送出去的，”她們說，“怕她壞了他的事。” “剛開始還給她寄錢，后來什么都不給了，等于把她騙出去、甩了?！?“也算她幸運，找到一個美國人愿意娶她。知根知底的中國人誰愿意娶她啊……”她們的同情里總是夾雜著鄙夷，鄙夷里又夾雜著嫉妒……這些年里，她曾回來過一趟，但我當(dāng)時在北京，正忙著辦到美國來的手續(xù)，沒見到她。后來，我母親和姐姐描述說，她嫌棄家里冷，帶著那個混血小男孩兒住在酒店；她大冬天穿著裙子，還戴帽子，走在街上特別打眼，一看就象是外國回來的；可惜那個混血小孩兒并不如大家想的那么好看，不像洋娃娃，像中國人更多些；他們不喝家里的自來水，只喝商店買來的純凈水……現(xiàn)在，當(dāng)我在離她生活的現(xiàn)實很近的地方，這些流言、飯后的無聊談資都顯得遙遠、荒唐。在小地方，人們總是這么談?wù)撍麄儾涣私舛指信d趣的東西，夸張、杜撰，夾雜著無知的無畏和各種復(fù)雜的情緒。無論如何，這里不像是住著她母親夸耀的一擲千金的大莊園主。這里住著一些農(nóng)場主，從院子里停著的泥濘的拖拉機和皮卡看，他們是踏踏實實地工作的人，有的富裕，有的貧窮。

終于有一輛車經(jīng)過，我朝車?yán)锏娜苏惺?。車子在路對面緩緩?fù)Ｏ聛恚粋€瘦削的中年男人下車走過來。他戴著寬邊牛仔帽，穿著橡膠雨靴，皺巴巴的襯衫扎在牛仔褲里，走路時歪著肩膀，就像從電影《斷背山》里走出來的人物。我向他打聽她的農(nóng)場，告訴他農(nóng)場的主人叫漢森。

“漢森的農(nóng)場？”他嘆氣般地問，皺著眉頭看我遞給他的那張寫著詳細地址的紙條。“對不起，我真的沒有印象。我也是前不久搬過來的，我以前住在阿拉巴馬……這里的鄰居還不熟悉。不過，從這個號碼看，應(yīng)該就在附近。”

“我也這么想。前一個號碼和后一個號碼我都看到了，唯獨沒有這個?！蔽艺f。

“真是古怪！但有可能你經(jīng)過了農(nóng)場的后門，所以看不到信箱牌?！彼f，把帽子抓在手里。

“有可能。無論如何，謝謝你?！?/p>

“沒問題。你再繞到前面看一看吧。祝你好運！”他甕聲甕氣地說著，戴上帽子，回到他那輛藍色的豐田車?yán)铩?/p>

我猶豫了一會兒，只好給她打電話。

二

我看見她站在路邊，身后是一道鐵門。那其實也不是一道門，只是一根橫搭在低矮的、半人高的鐵絲柵欄上的生銹的鐵棍。但在美國，這道象征性的門和這歪斜得幾乎要傾塌的低矮的鐵絲柵欄就意味著不容侵犯的地界。鐵棍后面蔓生的雜草里有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小路，她剛剛就是從這條幾乎被荒草覆蓋住的小路上走過來接我的。我朝她走過去時，她站在那兒沒動，似乎要刻意地從一段距離之外打量我。她笑著，還帶著一點兒詼諧的表情。被她那股詼諧味兒感染，我也毫不掩飾地打量她，她老了一些，身體胖了一點兒，但整個人卻仿佛變得銳利了。她穿著一條寬大的、深色的印花連衣裙，頭發(fā)扎成一個低低的馬尾。在我過去的印象里，她的頭發(fā)總是披散著的，不那么順滑地披散著，有風(fēng)的時候就肆意地飄，打到你的臉?biāo)埠敛辉诤?。我們沒有擁抱，因為她懷里抱著一個孩子，大概只有幾個月大。她身后還站了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兒，男孩兒緊貼她的腿站著，有點兒警惕又有點兒羞怯地看著我。我想，這大概就是她曾經(jīng)帶回國去的那個混血男孩兒。他其實很漂亮，是一種純種人沒有的模棱兩可的、具有一絲迷惘氣質(zhì)的漂亮。

正如剛才那個過路人猜測的，我一直在農(nóng)場的后門這邊兜圈子。她說：“我就猜到你會迷路，你從來都沒有方向感?！彼f話的樣子好像我們幾天前剛剛見過面。接著，她和她的孩子們坐到車子的后座上。她一邊指方向，一邊開始介紹她的兩個孩子。五個月的小嬰兒叫露西，男孩兒叫德瑞克。她還提到再過兩個多月，德瑞克就可以去讀那種不怎么收費的公立Pre-school了。她先打開了話匣子，這樣我們就不必說久別重逢時經(jīng)常要說的那些叫人尷尬的話?！拔艺胬邸彼B續(xù)說了兩次。她第二次這么說的時候，我忍不住轉(zhuǎn)過頭看看她，發(fā)現(xiàn)她雖在抱怨，臉上卻依然笑著。她注意到我在看她，才說：“你總算來了。又見到你真高興?！?/p>

我們連續(xù)右轉(zhuǎn)了兩次，拐上一條有點兒泥濘的、灌木夾道的土路。沒有人照顧的灌木瘋長，一邊的枝葉向另一邊拼命傾倒過去，兩邊的枝葉連起來，密沉地橫在空中，像一道光影斑駁的綠色拱門。這條路真美，就像你會夢見的某種地方。而和她坐在車?yán)?，我有種奇特的感覺，就是你覺得和一個人分開很久了，你想象著見了面的那種生疏、不自在，但當(dāng)你見到那個人，你發(fā)現(xiàn)只是一瞬間的、僅僅是緣于羞怯感的疏遠之后，你們就能夠回到當(dāng)初那種坦然相處的狀態(tài)，那種熟稔的親昵，似乎你們從未分開，似乎過去那些音信全無的隔離、刻意的冷漠都并不存在。車很快穿過那條綠色隧道，到了她家農(nóng)場的正門。同樣是一道象征性的門，只是那根鐵棍銹得沒那么厲害。門口有一個鐵皮郵箱，上面模模糊糊地鑄著她家的門牌號。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什么標(biāo)志。望進去依然是和后門差不多的情景，到處是膝蓋般高的野草。我要下車去開門，但她堅持她來開門。她抱著露西下去開門， 一只手動作麻利地打開鐵棍盡頭那把大鎖。她指揮我把車開進去，又鎖好大門，回到車上坐下。

“不要抱什么期望?！彼龑ξ艺f，“我們家的農(nóng)場幾乎沒人打理，和荒地一樣。”

“你們都種些什么？”

“什么也不種?！彼卮?，“以前的主人種了一些林木。我們養(yǎng)了幾頭牛，你等會兒就看見了，由它們自己在農(nóng)場里跑?！?/p>

“那樣好，放養(yǎng)?！蔽艺f。

“是沒有辦法，我?guī)е鴥蓚€孩子根本沒有時間照料牛。漢森，他能干一點兒小活兒，但不能指望他。你看到他就明白了?！彼Z帶嘲諷地說。她說話的節(jié)奏明顯比以前快了，句子也短促、果斷。

我們在荒草蔓生的小路上緩緩行駛。路上果然遇到了兩三頭牛，牛站在路當(dāng)中，當(dāng)車駛近時，它們就挪到路旁。而車經(jīng)過的時候，它們又湊近過來，大大的頭顱幾乎貼著車窗，眼睛直盯著我們。我有點兒擔(dān)心它們會像電視上看的斗牛比賽里面的牛，突然低下頭俯沖過來。但它們只是呆呆地觀看我們經(jīng)過，然后又回到路中央它們剛才站的地方，默然眺望遠去的車?？諝鈵灍崮郎?，風(fēng)停了，天空中堆滿大塊的、墨蘭色的云，預(yù)示著另一場雨要來了。在高大而陰綠的林木下面，在荒草中間，凝然立在那兒的牛就像一種夢幻中的動物。然后，我看到那所簡易房。它就是有時你經(jīng)過郊野會看到的那種模樣像只集裝箱的鐵皮屋，在德州灼熱的陽光下，你會擔(dān)心它被燒灼成鐵板，臺風(fēng)的季節(jié)，你會擔(dān)心它輕易被風(fēng)卷走……它原本大概是灰白色的，但也許太久沒有清洗、粉刷了，顏色完全被磨損或被污穢遮蔽了。它比我途徑的這一帶所有的農(nóng)場房舍都更破舊、凋敝。屋子門口種著兩棵茂密的橡樹，它們倒比房子顯得高大挺拔得多，濃密的陰影像是給這光禿禿的屋子搭了一道暗色的門廊。我從余光里察覺到她在觀察我的反應(yīng)，而我只能仰望其中一棵橡樹的茂密樹冠，因為此時打量那棟污穢、象征著貧瘠的鐵皮房就如同欣賞某個人的傷口一樣，是種罪孽。

三

我在房子里坐下來有一會兒了，她一直一手抱著露西忙來忙去，泡茶，端上來一碟姜汁餅干，還洗了一些葡萄，放在一個塑料筐里。在她來回走動的時候，德瑞克始終緊跟在她旁邊。有幾次，她低聲訓(xùn)斥他，讓他走開點兒，“媽媽會把你碰倒的！”她顯得有點兒煩亂。我提出幫她做點兒什么，但被她斷然拒絕了。我注意到她的嗓音也有些變了，語氣里透出不耐和嘲諷。

自從進了屋里，露西就一直在哭。她告訴我露西只是餓了。但當(dāng)我告訴她不要忙了，先去喂孩子時，她又固執(zhí)地拒絕了。我試圖把德瑞克喊過來陪他玩兒一會兒，但這小男孩兒對我不予理睬。我只能坐在那兒等著，因為自己的到來而造成的混亂不安。有一會兒，我望著她的背影，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亂了，抱著孩子的樣子像是挾著一個重重的包袱，腰身奇怪地扭著，裙子的領(lǐng)口被露西的小手抓得歪歪扭扭，內(nèi)衣的肩帶露在外面，而她似乎也懶得整理。我想到也許剛剛她走到門口接我的時候，我們都因為重逢而給自己涂上了一層興奮的光彩，現(xiàn)在，這光彩暗淡了。我大概顯得很木然，她盡管努力打起精神，卻難以掩飾日常的倦態(tài)。

終于，她把一塊厚厚的奶酪端到我面前。它外皮金黃，里面卻晶瑩透明。露西仍然在哭，她在這哭聲中大聲對我說：“你一定要嘗嘗，我自己做的?！?/p>

“你都會做奶酪了！”我也大聲說，說完覺得也許沒必要這么大喊大叫。

“我是個農(nóng)婦，”她笑著對我強調(diào)，“你別忘了，我現(xiàn)在是個農(nóng)婦！得省錢，很多東西都得自己來。”

她臉上有層薄薄的汗水，額發(fā)濕了。

“我要去喂露西了。”她說。然后，她抱著露西走進左邊那個隔間里去了。我猜想那是間臥室，盡管沒有門，只有一道布簾。我想到她沒有帶我參觀一下她的家，但似乎也不需要，坐在這兒，屋里的一切就一覽無余了——右前方的廚房和緊挨廚房的餐桌，還有我現(xiàn)在坐在這兒的這張印花布三人沙發(fā)，以及她走進去的那個房間旁邊另一個關(guān)著門的房間……過去，經(jīng)過這樣的鐵皮屋，我常常猜測它沒有后窗，像個密封的、令人透不過氣的金屬箱子。但我發(fā)現(xiàn)它其實有后窗，是四四方方的一塊玻璃，從墻壁上鑿出來的一個小格子。格子窗的頂端是一圈荷葉邊形狀的裝飾性的窗簾，用來擋住直射的強烈光線?？照{(diào)此時發(fā)出掙扎般的噪音，吊扇大概也開到了最強檔，但屋里依然潮熱難耐，似乎自從我走進來，我的衣服就一直濕著。已經(jīng)是九月底了，最猛烈的夏天已經(jīng)過去了，但熱度還在延續(xù)。我想，如果搬一張椅子坐在門口大橡樹的濃蔭里，也許會好得多。

我突然想起她做的奶酪，就拿餐刀切了一小塊兒。它干干的、咸咸的，細細嚼下去，才慢慢嚼出堅實、充沛的奶香。我猜想她是在給那孩子哺乳，否則她不需要走到房間里去，這多少讓我有點兒不自在。我注意到其實一直有歌聲從某處轉(zhuǎn)來。我循著聲音去找，發(fā)現(xiàn)歌聲是從放在冰箱頂上的一臺小收音機里傳來，是那種手提的老式收音機，但音質(zhì)竟然很好。她選的是鄉(xiāng)村音樂臺。我把聲音稍微調(diào)高一點兒，回到原來的地方坐下來。前面那扇窗大一些，分兩扇，掛著白色的塑料百葉窗簾。窗戶是綠的，望出去是左邊那棵橡樹，向遠處延伸的天空、草地和我們來時的那條模糊不清的小道，這一切看起來很遼闊，也有些荒涼、單調(diào)。我仍然覺得這一切有點兒不可思議。和她在一起時，這種不可思議的感覺給我一種虛幻感，現(xiàn)在她離開了，我一個人坐在這兒，可以慢慢整理一下情緒。我試圖驅(qū)散那股虛幻的感覺，仔細觀察四周，想讓屋里的小物件賦予我一種此時此地的現(xiàn)實感，直到我看到一個男人突然出現(xiàn)在窗外那條荒蕪的小路上。我嚇了一跳，想去叫她，但立即覺得不合適。我只能看著這個幽靈般的男人沿著那條路走過來，一直走進屋子里。當(dāng)他推開門的時候，我也站起身。有差不多半分鐘的時間，他愣在那兒，我們相互看著。我覺得他的眼神里有種說不清楚的異樣?xùn)|西。他看起來并不像在打量我，他那直直的眼神仿佛是空茫的，又像是因為驚愕而失了神。突然，他緩緩地張開嘴笑起來。

“你好?！蔽液退蛘泻簦孪胨苍S是農(nóng)場的幫工。

他還是咧嘴笑著，沒有回答。他的衣著還算整齊干凈，但整個人感覺卻是邋里邋遢、歪歪扭扭的。

我又說了一遍“你好”。他總算停住不再笑了，但他只是繼續(xù)看著我，沒有回答我的問候。

“你在這兒？”他終于開口說話了。

“是的。我在等著……其實，我是來看望……”

“所以，你在這兒！這很好……”他含糊不清地說著，徑直走到冰箱那兒去。他打開冰箱門，把手伸進去摸了半天，摸出一罐可口可樂。

他打開可樂，喝了一大口，仍然直露地盯著我看，好像很奇怪為什么我還站在這兒。突然，他高聲喊，“莉亞，莉亞……”

從他此刻臉上的表情，我終于明白過來，他應(yīng)該是個有智障的、至少精神不太正常的人。我身上猛地出了一層汗，我想，這個人大概就是漢森先生、她的丈夫了！

她從房間里出來了，大概是他的喊叫聲把她吸引出來的。她神情顯得過分嚴(yán)肅，打著制止他說話的手勢，快速沖到他面前，聲音低沉而堅定地說：“No， No， No……”我注意到她沒有抱露西，德瑞克依然尾巴一樣緊跟在她后面。那個男人仿佛好奇地看著她，他的表情怪異但溫馴。突然，他像剛看到德瑞克一樣高興地一把把他抱起來舉過頭頂。德瑞克一點也不抗拒，微笑著俯視舉起他的男人。我確定這個男人就是孩子的父親。

他們總算安靜下來，她立即把孩子從他手里接過來。我注意到她換過衣服了，那條連衣裙變成了一件條紋T恤衫和寬大的牛仔短褲。

“總算把露西哄睡了?！彼粗?，露出疲憊而帶歉意的笑。

我說：“太好了。你可以歇會兒了。”

“是啊，是啊，總算能坐在這兒陪你說說話了。”

“你真不必操心我?！?我此刻已經(jīng)后悔來打擾她。她看起來那么累、力不從心。

那個男人坐在我們旁邊的一把椅子上，繼續(xù)喝可樂，但不時停下來赤裸裸地打量我們。

她看看他，對我說：“漢森先生，我丈夫?！?/p>

“已經(jīng)認識了?！蔽艺f。

“你真有意思?！彼f，“‘已經(jīng)認識了，你們相互介紹了嗎？”

我又聽出她口吻里那種冷峭的嘲諷。

“我們剛剛打過招呼?！蔽抑缓谜f。

“漢森小時候得過嚴(yán)重腦炎，智力有一點兒問題。你看出來了吧？”她用開玩笑的語氣說，仿佛這是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

“是嗎？這……并不明顯啊。”我不得不裝作有點兒驚訝地說。

“還好，不影響干活兒。我們說話他也都能聽明白?！?/p>

“那就好?！?/p>

“漢森，”她轉(zhuǎn)向他說，“這是我的好朋友，我的鄰居，我在中國的鄰居。”

“中國朋友。你來這兒很好！請坐！”漢森看著我，很有禮貌地說。

她看看我，笑了。我也笑了。因為我本來就坐在那兒。

“謝謝，我很高興來看望你們。”我對漢森說。

她去廚房給他端來兩片面包，還有幾片薄薄的、上面的豬油凝結(jié)成塊兒的冷培根。他把培根全都夾進面包里，開始吃起來。德瑞克已經(jīng)從盤子里抓了餅干吃。過一會兒，她又切下厚厚的一大塊干酪，放到漢森先生的盤子里。他把它抓起來，整個塞進嘴里。如果不是音樂聲和外面隱隱的雷聲，就只有漢森先生吃東西的聲音了。

“你為什么不吃？”她突然問我。

“我剛才已經(jīng)吃了一片干酪，你不在的時候。真好吃，尤其后味兒特別香濃?！?/p>

“真的？你喜歡吃的話走的時候帶走兩塊。你吃塊餅干啊?！彼f著，從盤子里拿了一片花生醬餅干遞給我。

杯子里的茶已經(jīng)冷了，她又去添了熱水。

“媽媽，我想要牛奶?！钡氯鹂苏f。

她轉(zhuǎn)回廚房去給德瑞克倒牛奶。

“咖啡好了嗎？”漢森先生嚷著問。

我發(fā)現(xiàn)他說話時也直直地看著我，這大概是他打量陌生人的方式，但這讓我感覺不舒服。

她又跑到廚房里，從咖啡壺里倒了一大杯黑咖啡給他。

等她終于坐下來，她笑著對我說：“無論如何，先把他喂飽?！?/p>

我想，“他”指的是漢森先生。

“你太忙了，你一直在忙。”我說，想幫她，但知道什么也幫不了。

“是啊，每天就是這么忙來忙去，孩子的事也忙不完，家務(wù)事也好像怎么都做不完，農(nóng)場的事做不了也操心?！彼f，淡然一笑。

“你呢？你也很忙？來德州這么久都沒有聯(lián)系我？”

“是很忙，但和你不一樣的忙，就是做實驗、發(fā)論文，沒完沒了。”

“有為青年！”她開玩笑地說。

“算了，只是想站住腳而已。”

“我以前就知道你將來會有出息，你和別人不一樣。”她看著我說。

“沒什么不一樣，我是個很平庸的人。每個人有每個人謀生的方法，像我這種人沒有別的本領(lǐng)，就是不斷讀書，這沒什么了不起?！?/p>

“你才不是什么平庸的人?！彼龍詻Q地說。

她的語氣讓我覺得我最好不要反駁她。

她接著問：“我不懂你的專業(yè)。但是，很多來美國的人都是飄來飄去的，你將來會去別的州嗎？”

我正要說什么，突然聽見漢森先生大聲說：“好！干得好！”

“他吃飽了，不用管他?！彼f。

但我因此忘記了我要說什么。

德瑞克這時爬到媽媽膝蓋上坐著。她看著德瑞克，眼神變得很溫柔，仿佛她整個人，一個繃得緊緊的人，終于放松了。當(dāng)他倆臉和臉貼得很近，我才發(fā)現(xiàn)那男孩兒的眉眼甚至表情都酷似母親。

“他現(xiàn)在是我的希望，他和小露西。我現(xiàn)在只愛他，只愛他一個人，盡管他把我累得要死。”她說。

“他很快就要上學(xué)了，那樣會好得多?！?/p>

“你不知道，有時候我真覺得生活已經(jīng)完了，每天重復(fù)著同樣的事，忙碌、疲倦、煩躁，你這樣挨了一天，卻知道第二天還是這樣。真的，對我來說，生活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當(dāng)然，是我把它弄得一團糟?！彼f。

“那個……”漢森先生說。

“什么？”她朝他轉(zhuǎn)過頭問。

結(jié)果，他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安靜點兒?！彼郎惤哪樀吐曊f，“露西睡了！你女兒睡了！安靜點兒?！?/p>

漢森先生看著她，表情慢慢嚴(yán)肅起來，“露西睡了?！彼麕缀跏且蛔忠活D地重復(fù)說。

“你很累了，漢森，”她說，“你最好去屋里睡一會兒。”

“是的。那些?！麓笥炅?？”漢森先生說。

“可能?！彼f著，把德瑞克放下，去收走漢森先生的碟子和咖啡杯，拿一張濕了水的廚房紙巾，把他面前的面包屑和咖啡漬擦拭干凈。

“過來，德瑞克?！睗h森先生說，朝小男孩兒伸出手，那是一雙非常粗大的手。

德瑞克看了他一眼，搖搖頭。

“去吧，德瑞克，和爸爸玩一會兒?！彼齽袼f。

“不。”

“為什么？”她問兒子。

“我想待在這兒?！钡氯鹂苏f。

她輕輕嘆了口氣，問漢森：“那棵樹你鋸?fù)炅耍俊?/p>

“是的。但那些?！阏f還會下雨嗎？”

“不要管牛。是鋸成五段嗎？他們要求五段，不然他們的皮卡拉不了?！?/p>

“五段。”漢森先生說。

“好吧，你現(xiàn)在去睡一會兒。”她嘆口氣說，有點兒不耐煩。

但漢森仍然坐在那兒沒動，他看看我，又看看德瑞克。然后，他認真地觀看自己的手——那雙手正以各種奇怪的方式擰絞揉纏。他似乎沉溺在這種游戲里，兀自笑了。

最后，她站起來，拉著他的手臂，讓他跟她走到那個有一扇門的房間去了。

她不在的時候，德瑞克開始和我交談了：“漢森先生喜歡睡午覺。但我討厭睡午覺?！?/p>

“你為什么不喜歡睡午覺呢？”我問。

“就是不喜歡。露西總是在睡覺，媽媽說因為她是個嬰兒。我希望露西睡覺，這樣媽媽就可以陪我玩兒?！?/p>

“你真是個聰明的家伙?！蔽艺f。

“你愛媽媽嗎？”我問德瑞克。

“當(dāng)然?！彼敛华q豫地說。

“為什么？”我笑著追問。

小家伙兒仰著臉費解地看我一會兒，最后說：“我就是愛她?！?

我喝著茶，希望自己之前一直表現(xiàn)得很平靜，至少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我從未相信過她母親或任何別的人對她生活的描述，但我也沒有想到過她是現(xiàn)在這樣的狀況。

她走出來，關(guān)上了房間的門。德瑞克看見媽媽，立即迎上去。

她坐下來，把德瑞克抱到她旁邊那張椅子上，告訴他吃過餅干以后應(yīng)該喝水。

德瑞克用吸管從杯子里喝水，我們有一會兒沒說話，只是看著小男孩兒。收音機里正播放一首老歌。

“這首歌很好聽。你知道這是什么歌嗎？”我問。

“《我夢中的夏天》”她淡然地說。

她似乎不想說話。我就繼續(xù)聽歌。她看起來若有所思，面容平靜，又蘊含著某種悲傷和失落。我在想漢森先生是否已經(jīng)躺下了。小嬰兒睡了，那個男人離開了，她不再顯得那么慌亂。當(dāng)我們這么近地、安靜地坐著，只是觀看著一個孩子喝水、聽著一首歌時，我發(fā)覺一開始讓她失色的憔悴，現(xiàn)在竟然又讓她顯得動人了，似乎當(dāng)她得以暫時拋開那些煩亂的事情，她神情里某種昔日的東西就蘇醒過來，她內(nèi)心深處的一些柔軟的東西也浮現(xiàn)出來，柔軟而不幸……

那首歌唱完后，開始插播廣告。

她這時說：“我每天都聽這個電臺，都是些老歌，很老很老的歌，但起碼不那么吵。這些歌我都聽熟了。這里太安靜了，總得有點兒聲音?！?/p>

“過去我們在北京的時候，你就喜歡聽歌。我記得你當(dāng)時買了一個iPod，把我羨慕壞了?！?/p>

“你現(xiàn)在還羨慕我嗎？”她直視我，很認真地問。

我沒回答。

“對不起，給你出難題了。”她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一樣，抿著嘴笑起來。

“好吧，如果我答不出來你的難題能讓你高興的話……”

“德瑞克，好寶貝兒，你去看著妹妹好嗎？如果她醒了，你來告訴媽媽好嗎？”她對那個男孩兒說。

“可是，我想待在這兒玩兒。”德瑞克搖著頭說。

“媽媽把你的玩具和書都拿到那里行嗎？求求你，德瑞克，好寶貝。”

“不?！彼@時坐在她腳邊的地板上，繼續(xù)擺弄著一輛破舊的消防車模型。

她有點慍怒又有點兒失神地看著那男孩兒。

“讓他留在這兒吧，我可以和他玩兒呀?！蔽艺f。

但她突然變得很沮喪，說：“我們好幾年沒見面了，我只是想清凈地說說話。你看，我們連說幾分鐘話的時間都沒有！”

“可他并沒有打擾我們?！蔽艺f。好在我倆說中文，德瑞克并不知道我們正因為他而爭執(zhí)，實際上想把他趕走。

過一會兒，她問我：“你有手機嗎？”

“有啊。”我說。

“你的手機可以上網(wǎng)嗎？”

“當(dāng)然可以，我有流量。”

“你能讓德瑞克看你手機上的動畫片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問，“他最愛看這個。他姑姑來的時候他整天纏著她看這個。但我的手機不能上網(wǎng)。”

“好辦法。”我說。

我立即蹲下身問德瑞克喜歡看什么卡通片。德瑞克知道可以看手機視頻，立即來了興致，問我是否可以讓他看“托馬斯和他的朋友們”。我從YouTube找到這個系列的視頻，幫他戴上我的耳機，免得吵醒妹妹。他立即乖乖地拿著手機去兒童房里看卡通去了。

然后，她說去洗手間。等她出來，我覺得她重新梳過了頭發(fā)。

“對不起，小孩兒真是沒有辦法?！彼f。

“為什么對不起呢，看到他們我特別高興?！?/p>

“你不會對小孩兒感興趣的，很少有人真對別人的孩子感興趣。”

“可他們不是別人的孩子，是你的孩子。”我說。

漢森先生在臥室里睡著了。我們在客廳里，聽到他濁重、起伏很大的鼾聲。她對我無可奈何地聳聳肩?！坝窒掠炅恕！蔽覀儾畈欢嗤瑫r說。屋里光線漸漸暗下來。她走到廚房的一個角落里，打開一盞燈，然后回來取走小桌上的茶壺，把里面的剩茶倒進水池，換了一個茶包。我無事可做，聽著外面的雨聲。雨聲出奇地柔和，也很空洞。

她重新給我換了一杯茶，然后，在我旁邊坐下來，仿佛懷著某種趣味審視著我。我覺得輕松多了，終于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她又給我拿了一片餅干。

“會不會太甜？”她小心翼翼地問。

“是很甜，”我說，“但甜得很純真?！?/p>

她愣一下，隨即笑了。

“你來我真開心！”她說。過一會兒，又說：“你看起來成熟多了?！?/p>

“總不能一直是個毛孩子?！蔽艺f。

“你女朋友呢？在國內(nèi)還是這邊？”她問。

“沒有女朋友?！?/p>

“真的嗎？”

“真的沒有！”我說。

“為什么不找女朋友？”

“女朋友也沒有來找我啊?！?/p>

她說：“好了，這會兒你原形畢露了。”

“是這樣?！蔽艺f。

我們倆又都笑了

她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說：“你剛才提起在北京的時候，那都多少年了？過去的生活就像做夢一樣……如果過去不是夢，那么現(xiàn)在就是做夢?！?/p>

她微笑著，平靜地說下去，“你看，我現(xiàn)在就是這副樣子，我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有時候，我回想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我簡直不敢想下去。我太笨了，相信了那個人。你一定知道那個人……”

我知道她說的“那個人”是誰，我說：“我沒見過那個人?！?/p>

“你最好沒有見過他……我得有多蠢，會相信那么一個人真的愛我，而且我還會愛上他。你不明白我是個多軟弱的人！我后來想，我愛他大概就是因為他愛我。真的，我很淺薄，我不會愛那些不愛我的人，無論他多么好?！?/p>

“所以，他感動了你……”

“那時候？可以這么說吧。他很狂熱地追我，一直說他寧可拋棄一切和我在一起。我就是被這個打動了吧。其實，打動我的不是你們想象的那種東西……”

“我們想象的東西？”我不悅地打斷她說，“我并沒有想象什么不堪的東西，諸如交易之類的。”

她愣了一下，有點兒結(jié)巴地說：“這樣嗎？畢竟，你對我，還是有些了解的?！?/p>

我只是笑了笑。其實我并不想聽太多她和那個人的故事。

她繼續(xù)說：“你想想我得有多蠢，才會相信她的話，因為他其實從來沒有證明過他說的話。他把我送出國的時候我還深信不疑，以為真的過了他所說的‘危機，他就會來接我，或者他來美國，和我生活在一起。我當(dāng)時都想到了，我們也聊到了，要在這兒買個農(nóng)場，當(dāng)然不是這樣的農(nóng)場，都是些人在年輕時愛做的白日夢……但不到一年，他就讓我不要再‘死纏著他不放了，這是他的原話。我，‘死纏著他不放！他在電話里就是這么說的?！?/p>

“那種人不值得你放在心上，好在一切都過去了?！?/p>

“怎么會過去呢？”她說，“是他把我置于現(xiàn)在這種境地，你沒有想到嗎？我現(xiàn)在的生活，不過是過去結(jié)下的惡果。你知道嗎？我失去了工作，過去上班時存的錢出國后都花光了，我沒臉回去。我當(dāng)時想，就算當(dāng)妓女也不會要他的一分錢。后來，我不得不求我媽給我寄錢。我媽這個人，你也知道的……”

她仍然極力維持著平靜的語氣，但我看到她的臉色和表情變了，她看起來想哭。

停了一會兒，她繼續(xù)說：“但最大的問題不是錢，而是怎么留下來，我沒有身份。我本來沒想過要孩子，我和漢森結(jié)婚，就是為了一個身份。我當(dāng)時太急，找不到別的辦法?？珊芏嗍聝翰皇悄阌媱澋哪菢?，我有了德瑞克。一開始，我絕望得想死，但后來，德瑞克讓我好過些，孩子需要我，無論如何，我得活著、保護他！”

她的眼圈紅了，但她仰仰頭，又猛垂下頭，那一陣激動的情緒似乎就過去了，眼淚終于沒有掉下來。

“啊，我都在說我自己的事！快對我說說你的事吧?！彼鄙碜樱笄械赝艺f。

“我的事真沒有什么好說的，你走了以后，我把博士學(xué)位也讀完了。我在學(xué)校的研究所工作了兩三年，完全是浪費時間。教授們都在忙著弄錢，實驗室也做不出什么東西，即使偶爾你做出一些東西，也不是你的，是老板的，大家都在想辦法發(fā)文章，七拼八湊，甚至編造數(shù)據(jù)……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天花亂墜，但所有的東西深究起來都讓人覺得沒有希望，幾乎沒有一件事情能正正當(dāng)當(dāng)去做。所有的東西都散發(fā)著虛偽的氣味……我不喜歡這樣的生活。所以，我最后也想辦法出來了?！?/p>

“真好！你碰巧也來了德州?！彼f。

“對，碰巧來了德州?！蔽艺f。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會兒。她那雙很大很深的眼睛松弛了一些，眼睛下面有明顯的橫斜的細紋。過去，在她很年輕的時候，那雙眼很澄澈，甚至有些冷冽，現(xiàn)在，它經(jīng)常流露出憂愁和疲倦，卻溫暖起來。

突然，她表情詭秘地笑起來。

“什么？”我問。

她沉吟了一下，問：“我在想……你當(dāng)時沒想過追我嗎？我是說在北京的時候?！?/p>

“沒有，但這是因為你……”

“不用解釋了?！彼p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落落大方地說：“我和你開玩笑呢?！?/p>

“那你為什么不讓我說完呢？”我說，“因為你太好看了，你看起來就像不會屬于任何人。對我來說就是這種感覺。而我又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我當(dāng)時什么也沒有，一個窮學(xué)生。當(dāng)然，我現(xiàn)在也還什么都沒有。”

“你為什么不直接說你是個太過于自尊的人呢？我早就知道你是這樣的人?！?/p>

我沒反駁她。我想也許她說得對，但她大概忘了她過去比我驕傲得多。

她的目光和聲音突然變冷了：“你來德州多久了？你住得那么近！你甚至都沒想過和我聯(lián)系吧？你真是個……我都不想說你是怎么樣的一個人了?！?/p>

我覺得我最好什么都不說。我知道此時我說不出什么好話，一種郁悶甚至有點兒氣惱的情緒控制著我。但停了很久，她不再說話，一種壓迫感促使我不得不說點什么。

我說：”你呢？你當(dāng)初甚至不告而別！所有關(guān)于你的消息，我都是后來從別人那里聽到的。而且這些消息都來得太突然……因為太突然，所以我聽到的時候甚至都不覺得愕然了。我覺得這是我作為一個……朋友的失敗?！?/p>

她定定地看著我，然后搖搖頭，似乎我已經(jīng)令她失望得不想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你想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我當(dāng)時覺得沒有臉面見你這樣的朋友?！?/p>

“對不起?！蔽艺f。我想她說的是真的。

“‘不會屬于任何人，你剛才說我‘不會屬于任何人，”她重復(fù)著我的話，目光有點兒挑釁地斜視著我，“現(xiàn)在的我呢？屬于什么樣一個人？”

“我相信現(xiàn)在的狀況是暫時的，以后生活會慢慢好起來……”我說。

她似乎不在意我說的話。突然，她動作優(yōu)美地向上伸展雙臂，身子俯向前，緊貼在桌子上，說：“美有什么用？況且，我也知道我早已經(jīng)不美了……人要衰老、變丑，一個錯就足夠了?，F(xiàn)在想想我那些不美的同學(xué)，她們都比我過得好?！?/p>

她說這些話時凝視著桌面，臉上有一抹恍然的笑意。就像以往我們一起吃飯時那樣，有時候她會突然墜入這種仿佛輕柔自語的狀態(tài)里。我看到她的笑里仍然有那股迷人的孩子氣，似乎她的意識正癡迷于什么別的東西，游移到了什么別的地方，忘記了眼前這個人的存在。過去，有時她會顯得傲慢、目中無人，但有時候她又出奇地溫柔、軟弱，仿佛她需要完全地信任、依賴你，不管你是個什么樣的人。在我眼里，她曾經(jīng)是個看不透的女人，但我慢慢了解到并沒有什么看不透的人，只要你真的去看。我想，無論多老，或是變成什么樣子，她身上那股孩子氣至少沒有完全消失。對我來說，這就像是一種永遠不會變質(zhì)的純真，是某種歲月無法奪走的東西。

四

我們首先聽到了露西的哭聲，然后看到德瑞克跑了出來。“露西醒了！”他對媽媽喊著。她站起來，抱歉地朝我笑笑，離開了。德瑞克站在那兒，依然掛著耳機，有點兒怯怯地看著我。我想到他是擔(dān)心我要把手機收走了。我示意他繼續(xù)看，他才心花怒放地握著手機走過來。

“你可以幫我找找《好奇的喬治》嗎？我在電視上看到過?！彼Y貌地問。

“當(dāng)然可以?！?/p>

于是，德瑞克在我身邊的沙發(fā)上坐下來。

她在房間里待了好一陣子，我一直陪德瑞克看動畫片，心想該找個合適的時機告別了。

她終于抱著露西走出來。她抱著露西在屋子里慢慢地來回走著，邊走邊晃動手臂，說：“她有個怪脾氣，剛睡醒的時候要抱著不停走，一停下來就愛哭。”

“剛睡醒的小孩兒可能缺乏安全感?！蔽艺f。

“小孩兒也各有各的脾氣。德瑞克小的時候是睡醒了要在床上躺一會兒，露西得馬上抱起來，不然就會越哭越厲害?！?/p>

我注意到外面的雨聲又稀落了一些，窗外的天空放亮了，連屋里的光線也亮了一些，廚房的那盞燈就顯得更昏弱了，幾乎消融在日光里。德瑞克看得那么出神，令我有點兒不忍心突然停播他心愛的節(jié)目。又過了一會兒，我終于說：“快六點了，我得走了?！?/p>

她驚愕地看著我，猛地想起什么似的說：“哦，我早該準(zhǔn)備晚飯了！你不要急好嗎？吃了晚飯再走?！?/p>

“真不麻煩了，我回休斯頓還有事兒?！?/p>

“你為什么不愿意留下來吃頓飯呢？”她有點兒委屈地說。

“你帶著孩子太忙了，真不麻煩你。”

“我不會給你做什么復(fù)雜的東西，我們也要吃飯啊?！彼f。

“我知道，但我真的回休斯頓還有事，一個大學(xué)的師兄，我們晚上要見面吃個飯。明天一早我就回奧斯汀了?！蔽艺f。我覺得她其實是力不從心的，她大概很難想象張羅出來像樣的晚飯，而我也很難想象和她的兩個孩子還有漢森先生一起吃飯。我決心在漢森先生走出來之前趕緊離開。

“好吧，如果你不想留下來吃飯的話，再喝杯茶吧?！?/p>

“真的不用了?，F(xiàn)在雨小多了，我趁這個時候走比較好。”

“好吧，要是這樣的話……”她說。

她把我送出來，就像接我的時候一樣，抱著露西，身旁跟著德瑞克。德瑞克眼里有真正的留戀，我猜他沒有什么朋友，是個孤獨的、無法不依戀母親的小男孩兒。我請求他們趕快回屋里去，因為雖然雨幾乎停了，但老橡樹的枝丫仍往下滴著重重的雨珠。她堅持要把我送到車上。走到停車的那塊空地上，我一把把德瑞克抱起來，舉得高高的，連舉了三下。當(dāng)?shù)氯鹂嗽诳罩械臅r候，他的腿歡快有力地踢騰，他興奮得“格格”笑出了聲。

“你還會再來的，對吧？”她說。

“當(dāng)然。我會再來看你們。”

“可我擔(dān)心你不會再來了?！彼苤苯拥卣f，盯著我，仿佛要從我的神情確定我是否在撒謊。

“為什么？我當(dāng)然要來，因為我下次要送給德瑞克一個玩具。我很喜歡這小家伙?！?/p>

“他也很喜歡你?！彼f，終于笑了。

我發(fā)動車子，打下車窗玻璃，她又囑咐說：“你一定要早點來看德瑞克，他那么喜歡你?！?/p>

“一定會的?！蔽艺f。

我就要走的時候，看到她往車窗前急切地走近兩步。她的臉俯過來，一只手抓著車窗的邊緣，我看見她的臉紅了。她顯得有點兒猶豫，最后低聲說：“我剛才突然想到……萬一我媽在電話里面問起你……”

“我知道該怎么說。你放心吧。”我說。

我已經(jīng)駛出去一段距離了，從后視鏡里看到他們還站在那兒。他們?nèi)齻€，在橡樹下面。她站在那兒的姿勢比她的容貌顯得衰老多了，而我想到她只有三十四歲。只是在這個時候，難受才一下子狠狠地攥住我，我的眼睛濕了。我突然想把車倒回去，把她從這可怕的、被遺忘的地方救出來，她，連同那個孤獨的、長相酷似母親的男孩兒德瑞克，帶他們?nèi)バ菟诡D去逛街、吃飯，帶他們?nèi)ミ^正常的、熱氣騰騰的生活……而另一方面，我甚至無法確定自己是否還會回來看她，在克利夫蘭的這個下午給我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坐在她的家里面對漢森先生，或是看著她被這樣的生活死死纏住，都令我感到一股陰沉的窒悶。我想如果我不回來，我也會給德瑞克寄一些書和玩具，我真心喜歡那個孩子。

我憑著記憶往前慢慢開車。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早已經(jīng)過了那條灌木夾道的、仿佛夢境中的小路。我無法不去想她是怎么度過這些年的，和漢森那樣的一個人，在這么一個地方，在一個對酷暑和寒冷都無能為力的鐵皮匣子里坐著、來回走著、流著汗，日復(fù)一日，聽著《我夢中的夏天》這樣的歌，看著小窗戶外面橡樹的陰影和快要被荒草吃掉的農(nóng)場小路……她，連同她的美貌、青春的熱力，被囚禁在這貧瘠、勞作和無望之中，像被無情地侵蝕、過早地凋謝了的一朵荒原上的小花……她說得對，如果她過去的生活不是夢，那么現(xiàn)在的生活就是個夢，一個墨綠的、冰冷蕪雜的夢。

當(dāng)我看到那條舊鐵軌時，我知道穿過鐵軌我就要轉(zhuǎn)上十號高速公路了。我打算不在休斯頓停留，直接開回奧斯汀。我向后看，沒有一輛車，周遭一片濃綠，一片雨后的陰郁和靜寂。于是，我把車停在路邊，在手機上打開YouTube， 搜出那首歌。而后，我一邊開車，一邊聽那首名叫《我夢中的夏天》的老歌。它那奇特的不和諧感莫名地打動我，因為曲調(diào)是那么安靜、憂傷，歌詞卻是愉快的：

“在這古老大樹的綠蔭下

在我夢中的夏天

在高高的青草和野玫瑰旁

綠樹在風(fēng)中舞蹈

光陰那么緩慢地流過，

圣潔的陽光普照

……

我看到我的心上人

站在門廊后等著我

夕陽正徐徐落下

在我夢中的夏天”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