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豆子

王往

燒豆子是火焰中的詩。

在我們平原上，沒有哪個孩子沒有燒過豆子。

豆子還沒到收獲時候，我們已經(jīng)偷偷燒了。在遠(yuǎn)離村莊的田塊邊，挑葉子發(fā)黃的豆棵，拔一捆，抱到河坡或者田埂上，架到撿來的柴火上，火柴一劃，柴火便呼呼而燃。小伙伴們看看遠(yuǎn)處，擔(dān)心有人跑來過問。裊裊青煙早就暴露了目標(biāo)，可是極少遇到干涉，在缺吃少穿的日子里，人們對孩子的小偷小摸總是多一分寬容。

等到收割豆子的日子，大人小孩就都燒豆子了。豆子是金貴的，是糧食中的黃金。即便此時，也不能從大堆的豆子里拿，人們在厚厚的豆葉里找，到靠田埂的地方找，總有一些太矮和被踩倒的豆棵遺落。

到處都是笑聲，到處都是火光。這是秋天的褒獎，土地的恩賜，這是貧窮的宴會，是富足的歡樂。

火光收斂后，人們用燒殘的豆稈撥開灰燼，讓它稍涼，然后一粒一粒放到嘴里。人們的手是黑的，嘴唇是黑的，互相取笑不小心沾到臉上的黑灰。笑聲里，豆子的芳香在飄散，勞作的疲倦在消隱。收獲與享受，辛苦與報酬，因?yàn)橐欢褵棺幼屓梭w會土地與生命的息息相關(guān)。秋風(fēng)吹來，豆葉翻滾，莊稼人的衣衫飄動，田野更加開闊，仿佛向著遠(yuǎn)處延伸，天空更加明朗，仿佛因人們的歡樂而欣慰。

小孩子總是貪得無厭的，好像總也吃不飽，這堆豆子剛吃了，又四處尋找豆棵，四處抱草，好像要把整個秋天裝到胃里。

我們還準(zhǔn)備了小鐵盒，將燒熟的豆子裝進(jìn)去，帶回家享受。

一晃數(shù)年。每至秋天，便有裊裊青煙飄入我的視線，燒豆子，這火焰中的詩讓我回味，在魂魄里升騰。

終于，有了一個機(jī)會，在明麗秋日帶著嘉豫回到老家。

我說我要帶她去燒豆子，我的作家老婆頓時興奮。

黃豆已經(jīng)大部分收割，豆茬無比整齊，一看就是收割機(jī)的杰作，但是在田塊拐角處它顯出劣勢，比鐮刀收割時留下了更多的豆棵。

我們找了一堆豆棵，收集了一堆豆葉，打火機(jī)的一個煽情，讓豆葉如虎添翼，得意忘形，火苗狂舞，青煙上揚(yáng)。豆莢紛紛炸裂，有的跳出了火焰。香兒味彌漫開來，黃豆呈現(xiàn)了它芬芳的品質(zhì)。

你的童年很有意思。嘉豫品著豆子，嘴唇黑了，臉上也印著黑灰，難怪你總有寫不完的平原故事。

也不全是因?yàn)檫@個吧。我說。

那還有什么原因？

我搖搖頭，我也說不上。

她說，現(xiàn)在寫農(nóng)村題材的作品不容易紅哦，宮廷的、官場的、婚姻家庭和愛情的受人捧呢。

我說，我才不管紅不紅呢，想這些沒用，你的那些職場小說我寫不來。

她笑了。

我突然想起了兒時的一件事。我說，嘉豫，有一年秋天，我們也是在這塊田里燒豆子吃，有大人有小孩，我們正吃著呢，就見小秧姐拿了裝豆子的鐵盒向遠(yuǎn)處跑。

她要干什么呢？嘉豫很好奇。

她送我大哥吃的。我大哥是個癡子，除了知道吃飯睡覺，就是整天傻笑，有時也搞些惡作劇。別人燒豆子吃，他往跟前湊，人家就攆他走。我那時還小，嫌他，也不理他。

這個女孩心好。嘉豫說。

我說，為這件事，小秧姐被她父親打了一頓。

為什么??？

因?yàn)槲夷莻€癡子大哥見了女人有時會突然脫了褲子。小秧姐的父親罵她不知好歹。

哦。

小秧姐跟她父親頂嘴說：癡子也是人嘛，也曉得吃東西的嘛，不就是給他幾顆豆子嘛。她父親說，你還敢跟老子犟，說著就甩了她一耳光，臉上烙了幾道手印。

唉！嘉豫嘆息著，后來呢？

后來她出去打工，有一年秋收回家，收了自家的豆子，又幫人家收，忙到月亮升起才回去，被拖拉機(jī)撞倒了。

死了？

我朝著南邊的含沙河大堤指去，就葬在那里了，十多年了。

沉默了一會兒，嘉豫說，你應(yīng)該把她的故事寫下來。

我點(diǎn)點(diǎn)頭。我的目光仍朝著含沙河大堤，我看到一個女孩拿著鐵盒子飛跑，燒豆子的青煙在她的四周升起，飄散……

選自《長沙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