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棟
劉玉棟小說三題
○劉玉棟
劉玉棟,1971年出生。山東慶云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天涯》《上海文學(xué)》等多家文學(xué)期刊;出版有長篇小說《年日如草》,小說集《我們分到了土地》《公雞的寓言》《火色馬》等十多部。小說被多家選刊轉(zhuǎn)載,并入選多種選本。兩次入選中國小說排行榜。曾獲齊魯文學(xué)獎、泰山文藝獎、首屆青銅葵花兒童小說獎等獎項。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日、韓等文字。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池塘里的冰慢慢地化開了。柳樹一夜之間發(fā)出了新芽。一場細如牛毛的春雨,安靜地下了三天三夜,待太陽一出,原野全綠了,大地猛地變得蓬蓬勃勃。隔著教室的窗戶,牲口脖子上悠揚的鈴鐺聲,時常傳進耳朵里,我的心思也隨著它飄出去好遠好遠。
有一天放學(xué)后,樹墩站在門口等著我,說:“冬冬,走,到我家去,我爸爸讓我送你樣?xùn)|西?!?/p>
志成舅舅要送我東西!我的心一下子跳得飛快。是不是要送我一只小鴿子?志成舅舅養(yǎng)了一群鴿子,他曾經(jīng)說過要送我一只鴿子的。他說過的話,肯定不會忘的??晌疫€是壓住興奮勁兒,問樹墩舅舅要送我什么。
樹墩一笑,很神秘地說:“很好玩很好玩的東西,見到就知道了。”
我問:“是能動的還是不能動的?是死的還是活的?”
樹墩說:“當(dāng)然是活的了?!?/p>
我更加肯定了心里的想法,高興得禁不住蹦起來。
可是,事情總是那么出人意料。我們來到樹墩家。樹墩捧過一個小盒子,打開一看,我頓時傻了眼?;畹牟患?,是一只鳥也不假,可它絕對不是一只小鴿子。這只小家伙歪著黑色的小腦瓜,看到我們,便張開大嘴吱吱叫,它的嘴巴四周,還有一圈兒黃嘴丫。樹墩用手指頭挖了一些和好的小米面,它一口便把食兒吞了進去,還使勁兒抻了抻脖子。那樣子太可愛了。動一動黑色的圓眼珠,張一張黑色的小翅膀,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而翅膀兩側(cè)則是毛茸茸的白色。
樹墩看我一眼,說:“一只小小的灰喜鵲,我爸爸下地干活時,在樹下?lián)斓模隙ㄊ遣焕蠈?,從樹上掉了下來。我爸爸讓我送給你,他說他還欠你一只小鴿子呢。不過,小鴿子不好養(yǎng),他沒有送給你。而喜鵲是雜食動物,啥都吃,所以他讓我送給你?!?/p>
我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個小東西。我把盒子抱進懷里,眼睛緊緊地盯著它,一刻都舍不得離開。我就這么抱著它回到家。沒想到,姥姥和媽媽卻反對我飼養(yǎng)它。
姥姥說:“喜鵲是野鳥,養(yǎng)不活的,快給樹墩送回去?!?/p>
媽媽說:“玩物喪志,你懂不懂?再說,它太臟了,會把疾病傳染給你的?!?/p>
我低著頭,緊緊地抱著盒子不松手。哼,不讓我養(yǎng),我就不吃飯。
后來,還是姥爺說:“好了,先吃飯。愿意養(yǎng)就養(yǎng)吧,別耽誤學(xué)習(xí)就行?!?/p>
姥爺找出一個圓圓的大竹筐,又在下面鋪上一張報紙,說:“來,放在這里面,這里面寬綽。吃完飯,姥爺教你怎么養(yǎng)。姥爺小時候,可是養(yǎng)喜鵲的高手啊。”
真的?姥爺也養(yǎng)過喜鵲,我一聽,便來了精神,忙把小喜鵲遞給姥爺。姥姥很不高興,沒好氣地跟姥爺說:“你就寵著他吧,孩子早晚讓你寵壞了。”姥爺好像沒聽見似的,笑瞇瞇地幫我打理喜鵲的家。
姥爺說,養(yǎng)喜鵲的學(xué)問可多了。首先得用心,喜鵲是很聰明的鳥,你待它不好,它會記住的。再就是如何喂養(yǎng),喜鵲盡管啥都吃,但小喜鵲還是要喂得講究些,平時用香油拌點玉米面,一天喂它三次四次的,每次要讓它少吃,每天再給它兩只活蟲子當(dāng)點心吃就行了。
活蟲子?老天爺,這哪兒弄去?
“放心,蟲子交給我來弄,”姥爺說:“最要緊的一件事,是防貓?!?/p>
“防貓?”我驚呼。
“對,貓最喜歡偷吃小鳥了?!崩褷斦f,“貓吃小鳥就像吃一塊點心?!?/p>
我突然明白了。我說今天怪了,自從我走進門,這只大貍花貓就“喵喵”地圍著我轉(zhuǎn)呢。我尋思它喜歡我呢,原來它是想吃我的小喜鵲呀。我恨不得一腳把它踢出門去。
姥爺說:“不要緊,我把大竹筐蓋上蓋子,掛在屋梁上,貓夠不到,就只能干瞪眼了?!?/p>
多虧了姥爺。以后的日子里,每天放學(xué)后,我跑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踩著凳子,摘下大竹筐,看我的小喜鵲。在我和姥爺?shù)木奈桂B(yǎng)下,小喜鵲長得很快。沒過幾天,它就長出尾巴來,并且越來越長。小喜鵲見到我,就會激動地撲棱翅膀,張著嘴要吃的。它嘴角上的那一圈兒黃嘴丫漸漸地褪去了,嘴巴變得越來越硬,越來越有勁兒了。
一個周末,天氣非常好,剛脫掉厚衣服,覺得像蛻了層皮兒,渾身輕松。我把竹筐子提到院子里,把喜鵲從竹筐里捧出來,放到地上。喜鵲一下子來了精神,它朝著我,翹了翹長長的尾巴,又蹦跶兩下,突然張開翅膀,想要飛起來的樣子,但它離開地面沒有兩秒鐘,最終還是跌跌撞撞地撲進我懷里。我高興得不得了,忙喊來姥爺。
“姥爺,喜鵲會飛了?!蔽壹拥卣f。
姥爺接過喜鵲去看了看,點點頭說:“嗯,現(xiàn)在可以這樣來訓(xùn)練它了。你蹲在墻根下,伸開手指頭,弄點食兒放在上面?!?/p>
說著,姥爺雙手捧著喜鵲,走到棗樹下。我和姥爺相隔大概十米的距離。我按照姥爺說的準(zhǔn)備好。姥爺朝著我蹲下來,撒開手里的喜鵲。我心里很緊張,瞪著眼,不時地彎動著手指上的食物。
只見喜鵲歪了歪小腦瓜,蹦跶了幾下,突然張開翅膀,朝我飛過來。只是它還不能完全飛得起來,它歪著身子,踉踉蹌蹌的,爪子還不時地撐一下地面。它飛到我面前,一伸嘴巴,便把食兒吞了下去。它嘴巴的勁頭真大,啄得我手指頭生疼,然后,依然急切地望著我。那樣子可愛極了。
姥爺說:“該架養(yǎng)了。”
我沒弄明白姥爺說的話。不過一會兒,姥爺便用鐵絲和一根帶皮的柳木棍兒做了個架子。姥爺把架子往棗樹枝上一掛,接著,把喜鵲放到架子上。一開始,那架子晃悠得厲害,喜鵲也晃悠了兩下身子,可它的兩只爪子牢牢地抓著木棍。它一點兒都不害怕。姥爺把一只面包蟲舉到它面前,被它一口便啄進嘴里。它高興地在木棍上騰挪了幾下爪子,歪著頭看著我們,猛地“喳喳”叫了兩聲,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姥爺,那竹籃子,還用嗎?”我問。
“還得用幾天,等它完全會飛了,就用不著了?!?/p>
“那,它晚上睡覺怎么辦?”我還是有些迷惑。
“睡覺也在這架子上呀?!?/p>
“它不累嗎?”
“哈,冬冬,這是鳥的習(xí)性啊。”
聽姥爺這么一說,我好像明白了一些。
不過,在學(xué)校里,我可有了吹牛的資本。我和同學(xué)們談我養(yǎng)的喜鵲,都快把我的喜鵲吹成一只神鳥了。我領(lǐng)著他們回家來看我和喜鵲的表演。當(dāng)我把蹲在架子上的喜鵲提出來,掛在棗樹枝子上時,同學(xué)們都屏住了呼吸。
張得月喊:“它會飛走的?!币撜{(diào)皮搗蛋,張得月是我們班上的第一名。
我笑了笑,隨手給喜鵲喂了口饅頭,然后雙手把它捧在手里,說:“讓它飛走吧?!闭f著,我一用勁兒,把它拋上天空。同學(xué)們都“哇”地叫起來。只見喜鵲飛過屋頂,掠過樹梢,越飛越高。
孫大頭說:“不好了,飛遠了。”
張得月說:“肯定飛走了。”
大家都昂著脖子抬著頭,盯著在空中盤旋的喜鵲,臉上露出焦急的樣子??晌倚睦锬?,一點都不慌張。我高高地舉起胳膊,朝著喜鵲招了招手,“呵呵”叫了兩聲。只見喜鵲箭頭一般朝我飛來。我放下胳膊,伸手拍了拍肩膀。喜鵲一下子落在我肩膀上。同學(xué)們都高興地鼓起掌來。盡管被喜鵲的爪子抓得好疼,但我的心里充滿著自豪感。
我把喜鵲放回到架子上,又喂了它一口饅頭,算是獎賞吧。喜鵲好像是知道自己演出成功,翹翹尾巴,“喳喳”地叫了兩聲,很得意的樣子。
張得月湊上前,說:“讓我摸摸它,行不?”
我笑著說:“它可是認(rèn)生人的?!?/p>
張得月嬉皮笑臉,齜著兔子牙說:“沒事的,我只是摸一下了?!?/p>
說著,張得月便伸出手去。還沒等摸到喜鵲的羽毛呢,只見喜鵲扭過頭,張開嘴巴,使勁兒在張得月的手上擰了一把。速度快到一眨眼的工夫。只聽張得月“哎呀”叫了一聲,向后連退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伙都哈哈地笑彎了腰。
張得月一下子從地上爬起來,捧著被喜鵲擰紅了的手指頭說:“你們看,你們看,這鳥還真厲害呢?!?/p>
喜鵲昂著頭,在架子上挪了兩下步子,又“喳喳”地叫了兩聲,看上去,對張得月似乎是不屑一顧的樣子。
這一下,我和我的喜鵲都出了名。來找我玩的小朋友明顯地多起來。星期天,我肩頭上扛著喜鵲,走到哪里,哪里就跟著一幫小伙伴。大伙都聽我的話。我說什么就是什么。我從來都沒有這么驕傲過。
天氣漸漸地?zé)崃?。夢也漸漸地多起來。
有一天夜里,我一夜都夢到喜鵲喳喳的叫聲。早晨醒來,我跑到院子里,看到喜鵲蹲在架子上,勁頭十足。我放下心來,回到屋里,卻看到姥爺和姥姥都是哈欠連天,我也禁不住打了兩個哈欠。
我說:“姥爺,我做了一夜的夢,夢到喜鵲喳喳地叫個不停?!?/p>
姥姥撇撇嘴說:“什么做夢?根本就不是做夢,你那神鳥就是喳喳地叫了一宿?!?/p>
真的嗎?我將信將疑地看看姥爺。
姥爺點點頭,說:“冬冬,我正準(zhǔn)備跟你說這件事呢。喜鵲真的長大了,我們得讓它回家了?!?/p>
喜鵲回家?我真的搞不明白。這里不就是它的家嗎?
“冬冬,喜鵲的家不是村北的那片松樹林,就是鬲津河大堤上的那片楊樹林,反正那里才是它的家。我們該把它放回去了?!崩褷斦f道。
“不!”我一聽急了,說:“你們是煩它叫,才想攆他走的?!?/p>
“不是的,”姥爺搖搖頭說:“你想想,它長大了,它得需要伙伴玩啊。它太孤單了,它才叫呢?!?/p>
“它一點都不孤單。我就是它的伙伴,我天天都陪它玩啊。”我據(jù)此力爭。
“傻孩子,你是人,它是鳥。你怎么會是它的伙伴呢?那些在樹林里飛來飛去的喜鵲,才是它的伙伴呀?!崩褷斦f。
“不,反正我不會放它走的,它是我的。”我憤憤不平。
“還有啊冬冬,它那么小就離開了爸爸媽媽,它當(dāng)然不是愿意離開的,它是因為調(diào)皮,才不小心從樹上掉下來的?,F(xiàn)在,我們把它養(yǎng)大了。它會飛了,它想念它的爸爸媽媽了,它應(yīng)該回去找它的爸爸媽媽了?!?/p>
姥爺這么一說,我腦袋里“嗡”地叫起來。姥爺說得在情在理啊,它的爸爸媽媽也肯定想它了??墒牵墒恰乙恢?,禁不住“嗚嗚”地哭起來。
姥姥趕緊走過來,說:“別哭了,別哭了,先吃飯吧?!?/p>
那天早晨,我沒有吃飯。后來,我找到姥爺,說:“姥爺,再讓我跟它玩一天,好不好?”
姥爺拍了拍我的后腦勺,說:“真是個好孩子。”
白霧村的春天真短,棗樹葉子剛能遮成陰涼地,天便熱起來。
我想念我的灰喜鵲。
我問姥爺:“灰喜鵲去了哪里?”
姥爺朝北邊指了指,說:“放進了村北的樹林里,你放心好了,那里有成群的喜鵲,它很快就會找到伙伴的?!?/p>
我爬上屋頂,朝北邊看。目光掠過成片的菜畦和成排的棗樹,我看到了更遠處那墨綠色的松樹林,好像是有一些鳥兒在那里起起伏伏。我看不清楚。
我的灰喜鵲會在那里嗎?它還認(rèn)識我嗎?它見到我,還會飛到我的肩頭上來嗎?我突然特別想念它。
在學(xué)校里,我見到樹墩。我把樹墩拉到籃球架下面,跟他說了我對喜鵲的想念。樹墩一拍胸脯說:“等到了星期六,我?guī)闳?。”我高興極了,最善解人意的就是樹墩表哥。
我掐算著日子,盼著星期六早點到。今天是星期三,明天是星期四,后天是星期五,哇,星期六總算到了。吃罷早飯,我就來到志成舅舅家。志成舅舅正牽著牛出門,說一聲樹墩在家呢,便走遠了。我走進院子,看到樹墩正彎著腰坐在樹下磨鐮刀,身子一聳一聳的,很專注的樣子。我悄悄地來到他身后,“嗨”地一聲,把他嚇了一跳。
“咱們走吧。”我剛說完,只見志成舅媽正瞪著眼看我。
“冬冬,去地里割豬草,你怎么不背草筐呢?”舅媽問我。
我愣了一下,看到樹墩朝我使眼色,忙說:“我先看看樹墩表哥準(zhǔn)備好沒有?我這就去背草筐?!闭f完,我便走出來。
樹墩接著追了出來。他背著草筐,提著鐮刀,朝我眨眨眼,低聲說:“要不是說跟你一塊去割草,我媽才不讓我去玩呢,她讓我牽著牛,跟著我爹去干活?!?/p>
我吐吐舌頭說:“我還用回去背草筐嗎?”
樹墩說:“你姥姥不用你割草,你背什么草筐。咱們走吧?!?/p>
我想想也是,如果回家說我去地里割草,姥姥還可能不放心呢。還是算了吧。
“那好吧,”我伸手說:“來,我?guī)湍隳弥牭??!?/p>
樹墩把鐮刀遞給我,說:“正好,今天我?guī)愕健脴洹タ纯??!?/p>
“三棵樹?”
“就是一敲樹干,蛇會爬出來的地方啊。”
我一下子想起來了,樹墩曾經(jīng)跟我說過那地方,說要帶我去看的。
“你害怕了?”樹墩問。
“有你我不怕?!蔽艺f得很干脆,盡管脊梁溝有些發(fā)涼。我們倆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三棵樹,多么神秘的地方!我心里又多了一個期待。
“你說,喜鵲見到我,還會飛到我肩頭上來嗎?”
“當(dāng)然,喜鵲是認(rèn)人的,是你把它喂大的,它忘不了你?!?/p>
“太好了?!蔽医蛔√饋?,“阿彌陀佛,但愿能遇到我的灰喜鵲?!?/p>
我們說笑著,不一會兒便走出村子,來到村北的那座水泥橋上。我們站在橋上,看橋下的流水。我說:“這水里的魚肯定不少?!睒涠拯c點頭說:“等放了暑假,咱們到地里找塊水洼,能淘到好多魚呢?!碧昧耍~是我最喜歡干的事。
“樹墩、樹墩,”突然身后傳來喊樹墩的聲音。我們回頭看,原來是迷糊舅。他騎著一輛破自行車,一只腳支在地上。迷糊舅喊道:“你干什么去樹墩?你們家的牛掉進村東的水井里了,還不快去看看?!?/p>
“牛掉進井里了?”樹墩皺起眉頭說:“你騙我玩吧?我爹牽著它干活去了?!?/p>
“我騙你干什么?你愛信不信,我先救牛去了。”說完,迷糊舅騎上車子,一溜煙竄沒影了。
“他好像不是騙人?”樹墩說。
我忙點點頭。我覺得迷糊舅也不像是開玩笑。我們急忙扭過身,呼呼地往村東邊跑。我們都知道村東的水井,是剛剛挖好的新水井。上個星期天,我和張得月他們?nèi)タ戳?,水井剛剛修好,從井底往上全部砌的是新磚,一直砌到井口周圍好大的一片。那井口跟一間房子那么寬,探頭往下一看,好深好深,腳心都發(fā)癢呢。
志成舅舅怎么把牛牽到井里去了?我一邊跑,一邊瞎琢磨。
果然,井口那里已經(jīng)圍了一些人。人們圍著井口探頭探腦、交頭接耳,什么表情的都有,有齜著牙笑的,有咧著嘴搖腦袋的,有蹲在地上抽旱煙的……井口已經(jīng)堆了好多繩子,可是,人們好像沒有辦法下手。
我和樹墩擠進人群,來到井口,朝下一看,不禁傻了眼。只見那頭大黃牛只露著一顆腦袋在外面,兩只彎彎的尖角還不時地動一下。志成舅舅身上拴著繩子,已經(jīng)站在了井底,井水也沒到他的胸脯以上,他好像正用雙手往上托著牛脖子。舅媽正愁眉苦臉地跪在井口,腦袋恨不得鉆進井里去,嘴里不停地說著:“都怪你都怪你,你說你咋這么悶事兒,非得牽著牛過來看這新打的井。好了,這可咋辦?這可咋辦吧?”
樹墩看到井底的牛,禁不住一下子哭了。他哭著說:“讓我下去,讓我也下去?!?/p>
“誰下去都不行,關(guān)鍵是怎么把它拉上來?!闭f話的是一個干部模樣的人。我認(rèn)識他。他是村支書。姥姥說,他跺跺腳,白霧村的地都會顫的。
旁邊的人們出著各種各樣的主意和辦法,可一說出來,很快便被村支書給否了。
“牛太大太重了,這是關(guān)鍵?!贝逯?yán)地說。
站在井邊的吉祥舅說:“志成啊志成,你說你平時把它喂這么好干什么?好東西舍不得給老婆孩子吃,都讓牛吃了。好嘛,這下子。多虧是新井,水不深,還有時間想想辦法。要實在想不出辦法來,你讓我提著刀子下去,把它大卸八塊,大伙分吧分吧得了。”
周圍的人“哄”一聲笑起來。大伙都知道,吉祥舅是宰牛的。
樹墩不愿意了,哭著說:“人家的牛都快不行了,你們還好意思笑?!?/p>
這時有一個人說:“要是有臺大吊車就好了?!?/p>
支書說:“你說得太對了,可是,哪里去找大吊車?咱們縣里也沒有一臺呀。”
大伙七嘴八舌,我的腦子也沒閑著。我看到樹墩傷心的樣子,心里難受極了。剛才一提大吊車,我的腦子深處好像被什么戳了一下。我想啊想,突然想起爸爸單位基地里那高高的鐵架子,那上面掛著牛頭那么大的一個鐵家伙,樣子像葫蘆似的,鐵鏈子嘩啦嘩啦地從里面鉆出來,能吊起好大好大的石頭。我問過爸爸那是什么。爸爸告訴我說:那叫吊葫蘆。
對,吊葫蘆!我一下子蹦起來。當(dāng)然,爸爸單位的基地那么遙遠,不可能把吊葫蘆拉到白霧村。我想到吊葫蘆,是因為我跟著姥爺去趕年集時,路過鎮(zhèn)上的一家工廠,看到過這個東西。當(dāng)時,它正把一塊厚厚的水泥板吊在空中,我就多看了兩眼。
我身上陡然升起一股力氣。這股力氣推著我,來到威嚴(yán)的村支書身邊。我說:“我有一個辦法?!敝皖^看看我,笑了,說:“呦嗬,這是誰家的孩子?”
一旁的吉祥舅跟支書介紹了我。支書馬上變得親切起來,他呵呵笑著說:“原來是個小親戚,來,跟我說說你的辦法?!闭f著,支書彎下腰。
我趴在他的耳朵上,低聲跟他說了我的想法。像是怕別人聽到似的,我還伸出一只手來遮住我的嘴巴。支書聽完,一巴掌拍到大腿上,大叫一聲:“好辦法???,快給我自行車,迷糊,走,跟我跑一趟?!?/p>
迷糊舅蒙頭蒙腦的,但得到支書的欽點,他的大板牙立刻就齜出來。支書和迷糊舅一溜煙沒影了。人們呼一下圍上來,問我到底是啥好主意。我馬上覺得自己高大了許多,微笑著說:“這辦法,還不知道行不行呢?!?/p>
我故作神秘,可把吉祥舅急壞了,說:“好外甥,你先跟舅舅說說不成?”
我嘿嘿一笑,說:“一會兒你們就明白了。”
大伙說:“這小家伙,還藏著掖著,真是人小鬼大啊。”
這時候,樹墩一把抓住我的手,說:“冬冬,你出的主意肯定行,你是從大地方來的,懂得多。你要是救了我們家的牛,我跟我爸爸說,送你一群鴿子?!?/p>
我忙把樹墩拉到一邊。樹墩肯定是急紅了眼,要不,守著這么多人,他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呢?
我說:“說這些話讓人家笑話,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救牛。你別著急,支書和迷糊舅去鎮(zhèn)上搬救兵去了,只要人家肯幫忙,我覺得問題不大?!?/p>
接著,我把吊葫蘆的事跟樹墩說了。樹墩高興得蹦起來。我忙說:“先別說,如果這辦法不行,還不讓大伙笑掉了大牙?!?/p>
“保準(zhǔn)行?!睒涠照f完,便跑到井口旁,撿起繩子,往自己身上纏了幾圈兒,說:“吉祥叔,快把我放下去吧,我去幫幫我爹?!?/p>
“不行,你個頭矮,井水能沒了你。”吉祥舅說。
“我的個頭沒那么矮?!睒涠照f著,使勁兒挺了挺胸脯,跟吉祥舅比了比個頭。說實在的,樹墩的個頭還真是不矮了,只是我平時沒注意。
志成舅媽不愿意了,大喊道:“樹墩,你個熊孩子,都啥時候了,你還亂摻合?”
樹墩跺跺腳,正想反駁媽媽的話,只聽一個聲音從井下傳來:“快,讓他下來吧?!痹瓉硎侵境删司说穆曇?,他在井下的水中站了這么久,肯定是累了。
樹墩喊一聲好嘞,恨不得立刻跳下去。吉祥舅說:“慢著點,掰好井沿,扶好井邊,攥緊繩子,慢慢下?!闭f著,邊把長長的繩子遞給身后的幾個壯漢,邊喊道:“拽好了,可別讓樹墩掉下去砸死牛?!贝蠡镉质且魂囆?,全然不顧志成舅媽的眼淚。
井邊的人越圍越多,我看到姥爺和姥姥也來了。姥姥看到我站在井邊,便跑過來,把我拽到離井遠一些的地方。人們開始跟姥姥講是我出了個好主意,支書到鎮(zhèn)上搬救兵去了。姥姥笑瞇瞇地說,他一個小毛孩子,能有啥好主意?
我覺得時間過得真慢,跟糖漿那么黏稠。我想到井下站在冷水里的父子倆,心里默默祈禱:快點來吧,快點來吧,但愿能把牛撈出來。要不樹墩會傷心死的。
大約又過了抽一支煙的工夫,終于從遠處傳來自行車的鈴鐺聲。大伙喊著來了來了,自動讓開一條路。迷糊舅的破自行車“唰”一下子沖進來,騎到井邊才停住,人群禁不住發(fā)出一陣驚呼。迷糊舅一只腳撐著地面上的紅磚,低頭朝井下喊道:“志成哥,堅持住,你家的牛有救了!”然后他抬起頭,揮著拳頭喊道:“拖拉機一會就到,那上面拉著吊大石頭用的吊葫蘆,人家說吊頭牛是小菜一碟。支書大人有令,老九爺正在打壽材,去幾個人,到他家拉兩塊長長的木板來,越厚越好?!?/p>
“拉木板干什么?”有人問。
“這還用問,把牛吊上來的時候,橫在井口上,好讓牛踩在上面。”迷糊舅揮著胳膊,像個英雄似的。
去拉木板的人剛走,遠處便傳來拖拉機的噠噠聲。只見支書在前面騎著自行車帶路,臉上的汗水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后面跟著的,竟然是一輛大拖拉機,長長的車斗上,橫放著一個高高的寬寬的鐵管架子,像一個足球門似的。支書支好自行車,顧不得擦汗,便指揮著人們干起來。
人多力量大。人們抬著鐵架子和吊葫蘆,來到井口一放,大鐵架子的兩頭,正好跨過井口的兩頭。太棒了!我的心一下子放下來。支書也樂了,他拍著巴掌說:太好了。支書把繩子扔給井下的志成舅舅,讓他把繩子繞在牛肚子上。鎮(zhèn)上來的人固定好鐵架子后,又一邊安排兩個壯漢扶著。這才把吊葫蘆中的鐵鏈子嘩啦嘩啦順下去。
除了鎮(zhèn)上來的人指揮井下志成舅舅怎么做,井口突然沒人說話了,只聽見鐵鏈子嘩啦嘩啦的聲音。大家平心靜氣,突然,井下傳來轟隆一聲響,接著,開始有了如下雨一般的滴水聲。
“牛出水了?!敝暗溃巴笸?,都往回退?!?/p>
當(dāng)濕漉漉的牛一露出井口的那一刻,人群一陣騷動,大家都禁不住鼓起掌來。志成舅媽舞動著雙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
我懸著的一顆心,也一下子落下來。
盡管沒能去看我的喜鵲,但我心里還是非常高興。比我更高興的當(dāng)然是樹墩全家。支書帶著志成舅舅給鎮(zhèn)上的工廠送了錦旗,順便請人家喝了一頓酒。志成舅舅還專門去了趟供銷社的門市部,給我買了一盒七色玻璃球。他帶著樹墩來找我。他知道這是我們男孩子最喜歡的東西。我高興地接過來,抓出一把送給樹墩。樹墩不要,并且突然從懷里掏出一把彈弓塞進我手里,說:“送你的?!?/p>
哇,一把嶄新的彈弓!榆木樹杈做的彈弓架,淡黃色的膠皮氣門芯彈性十足,黑皮子蛋兜兒,漂亮極了。我喜歡得不得了。我做夢都想擁有這么一把彈弓。
志成舅舅走后,媽媽、姥姥和姥爺都夸我是個聰明的孩子。更重要的是,星期一剛一上課,光頭徐老師就在課堂上表揚了我。徐老師夸我是救牛少年的同時,把一粒白色的“子彈”精準(zhǔn)地射在張得月的腦門上,因為張得月正搬起自己的臭腳丫子聞味兒。
下課后,張得月揉著腦門來找我,虎著臉說:“都是因為你,你救了樹墩家的牛不假,可我卻倒了霉,挨了一顆白子彈,咋辦吧?”
我心情很好,說:“好辦,我送你五個玻璃球,七色的?!?/p>
張得月一把抓住我的手,齜著大板牙說:“真的?可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啊?”
變臉可真夠快的。我樂了,說:“君子出口,駟馬難追。不過,等到了星期天才能給你,到時候,你得陪我去河堤上打麻雀?!?/p>
我知道張得月有一把彈弓,他經(jīng)常把彈弓插在腰里,神氣得不行。
“太好了,我正想找個伙伴一塊去玩呢?!睆埖迷屡闹馗f。
放學(xué)后,我從大灣邊挖了一大團紅泥巴。紅泥巴粘粘的,回到家,我把它揉成一粒粒像羊糞球大小的圓蛋蛋,晾曬在豬圈頂上。等干了,它們就是打彈弓用的子彈。我坐在豬圈頂上,盯著夕陽下一大片紅彤彤的泥子彈,興奮極了。這可都是我的杰作啊。
第二天一上午,盯著徐老師的光頭,那些光滑的圓圓的泥蛋蛋總在眼前晃啊晃。放學(xué)回到家,我沒進屋便爬到豬圈上,用手一捏,泥蛋蛋已經(jīng)變得硬梆梆。我心里不覺癢癢起來,禁不住從書包里掏出彈弓,拿起一粒放進彈弓的皮兜里。我拽著彈弓,閉著一只眼,朝周圍瞄了一圈兒,看到遠處的墻根下,有一只花母雞正悠悠達達地走著。我想,這么遠,我肯定打不準(zhǔn)的。于是,一松手,“子彈”便射出去。
我想到了徐老師手中的粉筆頭。
我想到了揉著腦門的張得月。
突然,花母雞“吱嘎”一聲叫,飛起來一米多高。落下去,原地轉(zhuǎn)了兩圈兒,再邁步,竟然變得一瘸一拐的了。我坐在豬圈頂上,驚呆了,嚇傻了。我急忙把彈弓塞進書包。還好,姥姥沒從屋里出來。我急忙跳下豬圈,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進屋去。那天晚上,我老實極了。做完作業(yè),便鉆進被窩。
星期天,張得月來找我。我把五個七色玻璃球放在他手里。他撫摸著玻璃球,興奮得打了個冷戰(zhàn),眼睛瞪得也跟玻璃球那么圓。路上,張得月神氣得很,腰里別著彈弓,走路都是飄飄忽忽的。
我和張得月爬上鬲津河大堤。我們提著彈弓,用泥巴做成的彈子,每人都裝了鼓囊囊的一兜兒。我們貓著腰,走路小心翼翼的,在樹林子里轉(zhuǎn)啊轉(zhuǎn),果真像兩個獵人一樣。一旦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我們立刻蹲在潮濕的草叢里,顫抖著手舉起彈弓。每到這時候我總是緊張。嗖的一聲,樹葉唰啦啦響了一會兒,隨著顫悠悠飄下的幾片樹葉,麻雀轟一下全飛了,又倏忽落到另一棵樹上。我和張得月又悄悄地轉(zhuǎn)移到那棵樹下。就這樣,在緊張的獵鳥中,時間過得真快。雖然跑得快,跑得氣喘吁吁,鳥兒也沒打著,但還是玩得盡興。陽光把樹林照得斑駁陸離,我和張得月都感到累了。
我們坐在樹林邊緣的土坎上,背后是一排茂密的紫穗槐,散發(fā)著一種溫馨的苦香。河堤下面不遠處,是一片片的菜畦,菜畦的盡頭就是清澈寬闊的鬲津河了。蟬聲像透過一層層的濾紙,顯得十分飄渺;昆蟲在濕熱的泥土里爬行;蜜蜂在菜畦的花叢中舞動著。在這種清新的環(huán)境里,古老的鬲津河宛若一個安靜的少年。
張得月歪著腦袋瓜兒瞅我,他齜著大板牙,正詭秘地朝我笑。我知道他不定又打起了什么壞主意。果然,他問我餓不餓。我說是有點兒,對,我是說有點餓。他說:“你等著,我去弄點吃的東西?!?/p>
我看到他身子一出溜就滾到堤下。他跟我扮了個鬼臉,然后彎著腰消失在墨綠的菜畦里。我想這家伙有點像小兵張嘎,就缺少一支槍……我腦子里正胡思亂想的時候,他的那件破背心已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透過用竹竿撐起的黃瓜架,我看到他正鬼頭鬼腦地向這邊走來,他的雙手緊緊地兜著那件紅背心。背心里面鼓鼓的,突出一些誘人的形狀,我似乎聞到了那青生生的甜味兒。黃瓜、西紅柿。我使勁地咽了口唾沫。
意外的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
站?。∥衣牭匠翋灥囊宦暫?,像悶雷似的打破了這靜謐的世界。我的脖子禁不住縮了一下。我看到張得月懷里的黃瓜西紅柿都露了出來。它們紛紛摔到地上,沿著水溝土坎滾得滿地都是。張得月的兩只手顯得不知所措,他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懵了。他的面前站著一個黑塔似的小伙子,這大概使他消除了逃跑的念頭。如果他的面前是個老頭,我想他準(zhǔn)會撒腿就跑??擅媲皡s是個高大壯實的小伙子。
這個黑家伙模樣兇極了。我不認(rèn)識,他可能不是白霧村的人。當(dāng)然,這些菜地也不是白霧村的了。我知道,白霧村的菜地都在村北邊。想到這里,我禁不住冒出一身汗來。
這個黑家伙伸出手,猛地扇了張得月一個耳光?!芭尽?,聲音特別清脆。如果說開頭張得月只是恐懼的話,那么后來他的臉上生出了仇恨,我看到他的目光里噴著火。
果然不是一個村的。我知道,如果是一個村的,下手不會這么狠的。我害怕極了。
嘿,小子,還不服氣。這個黑家伙滿臉的青春痘興奮地抖動著,緊接著他又給了張得月一個耳光。
張得月滿臉通紅。他使勁啐了口痰。但他又能怎么樣呢?誰讓他偷了人家的東西呢?可是,不就是幾個黃瓜西紅柿嗎?也不能打人這么狠呀。
我不知道哪來的膽量,大喊一聲:“別打了?!?/p>
這個黑家伙抬頭看到了我,笑了,說:“呵,還有一個,下來吧。不打也行,得罰你們給我澆菜畦?!闭f著他就拉起張得月的胳膊。
張得月像一只兔子似的在他手里掙拽著。
我想我過去還是不過去。說實在的,我真沒有勇氣跑過去。我怕姥姥和媽媽知道了,她們會罵我的,我剛成為救牛英雄,接著又變成了小偷,真丟死人了。
我聽到張得月在喊我。他說:“嗨,過來吧,我們?nèi)ソo他踩水車?!?/p>
我只好從紫穗槐下面鉆出來。陽光刺得眼疼,我用手搭起涼棚來,看到了立在河邊的水車。
我極不情愿地走過去。在穿過菜畦的土埂時,有一只青蛙嗖地從我腿邊掠過,把一線森涼的尿撒在我的涼鞋里,我被嚇得滑了個趔趄,引得那個黑家伙齜牙咧嘴地一陣笑。
他帶著我們來到水車旁,說:“干吧快干吧,澆完這片菜畦,你們才能走。你們誰都跑不了,我跑得比老虎還快呢。再說,我知道你們是白霧村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那天上午,我們頂著烈日,不停地踩著水車,汗水濕透了褲頭背心。起初,看到清澈的河水嘩啦嘩啦流進菜畦時,心里覺得還挺新鮮的??墒呛髞恚覀兊耐嚷槟镜孟窀竟?,都沒法打彎了。我?guī)缀跖吭谏厦嫠?。我聽到張德月把牙齒磨得咯吱咯吱響,他的腮幫子已經(jīng)腫起來,幾個血紅的手指印在陽光下變得紅燦燦的。
可氣的是,那個黑家伙倒是自得其樂,他脫掉褲子,身上只剩下一件灰褲頭,然后在河里游起泳來。后來,他干脆躺在岸邊的水里,只露出一顆黑黑的腦袋,不時地回頭看我們一眼。
“這小子真不是東西。”張得月說。
“他打人太狠?!蔽艺f。
“我得報仇?!睆埖迷孪袷亲匝宰哉Z。
又過了一會兒,張得月悄悄地對我說:“咱們準(zhǔn)備逃跑?!?/p>
我心里馬上就緊張起來,但腳下還是做好了逃跑的準(zhǔn)備。我們停下踩水車。張得月不慌不忙地掏出彈弓,又從口袋里摸出一粒“子彈”,不是泥蛋蛋,竟然是一個七色玻璃球,他把玻璃球放在皮兜里。
嗨!張得月喊,嗨!
那黑家伙似乎意識到什么,忙從水里爬起來。這時候,那個七色玻璃球像一顆子彈般彈了出去,不偏不正地落在那家伙的臉上。只聽“哎呦”一聲大叫,接著就是“撲通”一聲響,清澈的水面泛起一圈圈的渾水。
我和張得月撒腿就跑。我們一口氣跑到河堤上,這才敢回頭看一眼。那黑家伙并沒追上來,他站在河邊,一只手捂著臉,一只手指著我們,像是在說著什么,接著,他彎下腰,似乎是在地上找著什么。
張得月樂了,說:“就是離得太遠了,真想再給他一彈弓。”
我們狠狠地出了口惡氣。天已是正午,正好該回家吃飯去了。
可是,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那天下午,那個黑小子帶著一群人,直接找到了張得月家,牽走了他家的一只母羊。他被玻璃球打掉了兩顆牙,臉腫得像發(fā)面饅頭那么高。他叫喊著說:“還有一個小子,還有一個小子?!笨墒?,張得月被他爹打了十幾棍子,死活沒有供出我來。最后,那伙人只好牽著母羊走了。
人家一走,張德月他爹便蹲在地上哭起來。不知道是心疼張得月,還是心疼他的羊。
張得月被他爹打得好幾天沒去上學(xué)。有一天放學(xué)后,我?guī)е呛凶悠呱A?,悄悄地來到他家。我看到躺在床上的張得月,心里愧疚得不行。我把盛著玻璃球的盒子遞給他,他卻把我的手推回來。他搖搖頭,齜出兩顆大板牙,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