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吐魯番文獻所見藏鉤游藝考

叢振

敦煌、吐魯番文獻所見藏鉤游藝考

叢振

藏鉤作為古代的一種游藝活動，因其較強的趣味性和娛樂性在中古中國頗為盛行。文章通過對藏鉤的緣起及游戲規(guī)則的考察，尤其是對敦煌、吐魯番出土文獻中藏鉤游藝的討論，認為藏鉤已超出了單純酒令游戲的范疇，在宗教娛樂中也有所體現(xiàn)，呈現(xiàn)出藝術(shù)特征。

藏鉤游藝酒令宗教娛樂

藏鉤，顧名思義就是把“鉤”（通常是一種特制的精巧玉鉤）藏在一組人手中，讓另一組人來猜的游戲。藏鉤中的“鉤”又可作“彄”，《荊楚歲時記》中記載：“歲前，又為藏彄之戲。……周處、成公綏并作‘彄’字?！端嚱?jīng)》、庾闡則作‘鉤’字，其事同也?！雹佗谧阢粒骸肚G楚歲時記》，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5～56頁。周處《風土記》亦云：“進清醇以告蠟，竭恭敬于明祀，乃有藏摳，俗呼為‘行彄’。蓋因婦人所作金環(huán)以錔指而纏者?！雹谕ㄟ^上述記載我們可知古人在玩藏彄游戲時，所用的“彄”多為婦女戴在手指上的金環(huán)、玉環(huán)一類的東西，故而藏鉤也經(jīng)常被寫為藏彄。從藏鉤所用之器為女子手上佩戴之物，也可知藏鉤游戲必流行于婦女之中。由于這種游戲玩法簡單、趣味性強的特點，使它逐漸成為一種重要的休閑娛樂活動，尤其盛行于宴會之上，成為老少皆宜的酒令游戲。

一、吐魯番出土《唐道俗藏鉤文書》

吐魯番阿斯塔那193號唐墓中出土有一件記載藏鉤的文書，頗有意思。此文書編號及名稱為73TAM193：11（b）《唐道俗藏鉤文書》：

1高五翟都高來郭儼

2道士張潼僧思惠□□麴質(zhì)

3右件人今夜藏勾（鉤）

4作業(yè)。輸者朋顯出，

5朋子并不知，壹取朋

6顯語。典郭儼。

7張惠師西南尚尚尚尚尚1

8翟都東南尚尚尚尚尚。①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等編：《吐魯番出土文書》第8冊，文物出版社，1987年，第503～504頁，圖版見《吐魯番出土文書》[肆]（圖錄本），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242頁。

此文書中的第7行和第8行在原件中為倒寫體例，“尚”在這里被用作計算勝負的方法?！抖鼗妥兾募そ的ё兾摹酚性疲骸昂蜕械脛伲瑩艚鸸亩陆鸹I；佛家若強，扣金鐘而點尚字?！庇衷疲骸捌鋾r須達長者遂擊鴻鐘，手執(zhí)金牌,奏王索其尚字。”②項楚：《敦煌變文選注》（增訂本），中華書局，2006年，第734頁。蔣禮鴻《敦煌文獻語言詞典》“尚字”條之一說，“以‘尚’字十畫計數(shù)，每一畫代表一個數(shù)字”。“尚”字橫、折代表兩畫③蔣禮鴻：《敦煌文獻語言詞典》，杭州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280頁。。舍利佛斗法勝了勞度叉以后，須達就請王在金牌上記上一筆，表明佛家占了上風④《敦煌文獻語言詞典》，杭州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280頁。。此件文書所記“張惠師”這一方為5個“尚”字又一籌，比他的對手“翟都”多一籌，說明前者猜對比后者多，略勝一籌。

由上述材料還可知，處于邊陲之地的吐魯番也開展有藏鉤游戲，而文書中所記載的這次藏鉤游戲的參與者有道士、和尚和俗人，這也反映出藏鉤游戲受到社會各個階層人士的喜愛。

二、藏鉤的演變及游戲規(guī)則

藏鉤游戲的起源問題并未類似其他游藝項目存在較大爭議，王永平曾提出：“藏鉤大約就是受到先秦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這種‘投鉤’啟發(fā)而產(chǎn)生的一種游戲”⑤王永平：《游戲、競技與娛樂——中古社會生活透視》，中華書局，2010年，第264頁。。當然，王氏并未對這種說法做出肯定，在其書中隨后便提及了有關(guān)藏鉤起源流傳最廣的一種說法，即來自漢代的鉤弋夫人。成書于東漢時期的《三秦記》中云：“昭帝母鉤弋夫人，手拳而有國色，先帝寵之，世人藏鉤法此也?！雹逇W陽詢等撰：《藝文類聚》卷74，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280頁。《宋書》卷27《符瑞志上》也記載：“武帝趙婕妤，家在河間，生而兩手皆拳，不可開。武帝巡狩過河間，望氣者言，此有奇女天子氣。召而見之。武帝自披其手，即時申，得一玉鉤。由是見幸，號曰‘拳夫人’。進為婕妤，居鉤弋宮，大有寵。十四月生男，是為昭帝，號曰‘鉤弋子’?！雹呱蚣s：《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第768頁。把藏鉤游戲的起源歸于一人，這未必準確，但從上述材料中可得知，藏鉤游戲應(yīng)是產(chǎn)生于民間，而趙婕妤在未入宮之前，因擅長藏鉤游戲而在民間頗為著名，得到漢武帝的召見，并因其國色天姿為武帝所愛戀，遂帶入宮中?？梢哉f，趙婕妤的發(fā)跡與藏鉤有直接的關(guān)系，而藏鉤在民間的發(fā)展也因趙婕妤而增加了知名度，因此便有了藏鉤源于鉤弋夫人之說。

藏鉤之戲在古代中國頗為流行，甚至成為歲時節(jié)日中的一項重要游藝活動。盛翁子在其《藏鉤賦》序中云：“余以臘之后，因祭祀余胙，要命中外，以行藏鉤為戲。”⑧虞世南：《北堂書鈔》，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707頁。這說明藏鉤多在臘八之后，歲末之前進行，此時已無農(nóng)活，有充裕的時間進行休閑娛樂活動。《采蘭雜志》中記載：“古人以二十九日為上九，初九日為中九，十九日為下九。每月下九，置酒為婦女之歡，名曰陽會。蓋女子陰也，待陽以成。故女子于是夜為藏鉤諸戲，以待月明，有忘寢而達曙者。”①徐陵編：《玉臺新詠》，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6頁。據(jù)此可知藏鉤游戲成為下九日女子聚會的主要娛樂活動，李白《宮中行樂詞》中云：“更憐花月夜，宮女笑藏鉤。”②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164，中華書局，1960年，第1702頁。這都反映出藏鉤之戲深受古代女子喜愛，并成為她們主要的消閑游戲。

藏鉤是一種相對簡單的游戲，張仁善認為古代藏鉤主要有三種游戲形式，其一是一群人分成兩組，輪流藏匿猜測“鉤”的所在，這也是藏鉤最原始的形式；其二是取韻腳字賦詩或取酒令謎面猜謎；其三是猜拳③張仁善：《古代“藏鉤”游戲的幾種形式》，《文史知識》1995年第9期，第67～70頁。。本文重點討論的是藏鉤的第一種，也是最為普遍的玩法。晉代周處《風土記》中對藏鉤最普遍的玩法有所記載：“義陽臘日飲祭之后，叟嫗兒童，為藏鉤之戲，分為二曹，以效（較）勝負。若人偶則敵對，人奇則奇人為游附；或?qū)偕喜?，或?qū)傧虏埽麨椤w鳥’，以齊二曹人數(shù)。一鉤藏在數(shù)手中，曹人當射知所在，一藏為一‘籌’，三籌為一‘都’?！雹軞W陽詢等撰：《藝文類聚》卷74，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280頁。從這段文字描述中可知，在藏鉤游戲開始之前，參加游戲的人首先要分為兩組，并且總?cè)藬?shù)最好是可以平均的偶數(shù)。如果遇到奇數(shù)，就讓余下的那個人隨意加入一組，這個人還有一個稱呼，就是“飛鳥”。游戲過程中，其中一組中的某個人將指環(huán)（所謂的“鉤”）藏在手中，讓另一組的人猜在哪一個人手中，如若猜中即是獲勝，輸?shù)舻娜司鸵涣P喝酒?！耙换I”指競猜一次，“一都”指一輪，也就是每輪游戲要猜三次，參加的人數(shù)越多競猜難度就越大。

藏鉤游戲雖然簡單易行，但是其中也有技巧可言，尤其是游戲者在游戲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面部表情和心理狀態(tài)，往往決定著游戲的輸贏與否。晉人庾闡在其《藏鉤賦》中生動地描寫了游戲者的各種表現(xiàn)：

嘆近夜之藏鉤，復一時之戲望。以道生為元帥，以子仁為佐相。思朦朧而不啟，目炯冷而不暢。多取決于公長，乃不咨于大匠。鉤運掌而潛流，手乘虛而密放。示微跡于可嫌，露疑似之情狀。輒爭材以先叩，各銳志于所向。意有往而必乖，策靡陳而不喪。退怨嘆于獨見，慨相顧于惆悵。夜景煥爛，流光西驛。同朋誨其夙退，對者催其連射。忽攘袂以發(fā)奇，探意外而求跡。奇未發(fā)而妙待，意愈求而累僻。疑空拳之可取，手含珍而不摘。督猛炬而增明，從因朗而心隔。壯顏變成衰容，神材比為愚策。⑤歐陽詢等撰：《藝文類聚》卷74，第1281頁。

這首賦把藏鉤游戲的全過程和所有參與者的神色表情、各種心態(tài)、內(nèi)心活動都活靈活現(xiàn)地表現(xiàn)出來，尤其是對藏鉤者那種既要裝得若無其事，又不能裝得太過分的描述更是非常傳神。而當謎底揭曉，分出輸贏的時刻，頓時猜中的一方欣喜若狂，被識破的一方垂頭喪氣，尖叫與歡笑聲交織，場面十分熱烈。

精于藏鉤游戲者，需要較強的心理承受和分析能力，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6記載：“舉人高映善意彄，成式嘗于荊州藏鉤，每曹五十余人，十中其九，同曹鉤亦知其處，當時疑有他術(shù)，訪之。映言：‘但意舉止辭色，若察囚視盜也’?！雹俣纬墒阶?，方南生點校：《酉陽雜俎》，中華書局，1981年，第62頁。由此可知，藏鉤游戲?qū)嶋H上是一種智力和心理比賽，藏鉤高手一是善于觀察藏鉤人的舉止表情，二是精于推測，只有做到這兩點，才能每猜必中。

三、敦煌文獻中的藏鉤游戲

敦煌文獻遺存有較為豐富的藏鉤材料，這些材料對深入探討藏鉤游藝有著重要的作用，同時也能反映出藏鉤游戲在古代敦煌的流行。岑參《敦煌太守后庭歌》描述了唐代敦煌太守藏鉤游戲的場景：

敦煌太守才且賢，郡中無事高枕眠。太守到來山出泉，黃砂磧里人種田。敦煌耆舊鬢皓然，愿留太守更五年。城頭月出星滿天，曲房置酒張錦筵。美人紅妝色正鮮，側(cè)垂高髻插金鈿。醉坐藏鉤紅燭前，不知鉤在若個邊。為君手把珊瑚鞭，射得半段黃金錢，此中樂事亦已偏。②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199，中華書局，1960年，第2056頁。

岑參筆下所描寫的敦煌太守，到了夜晚時分，卸下了公務(wù)，有“紅妝正鮮”的盛裝女子相陪，置酒張錦筵，酒酣耳熱之際，玩起了藏鉤游戲，最后猜中了半段黃金錢，增加宴會中歡樂的氣氛。女子一直是藏鉤游藝的主力軍，這在敦煌文獻中也有所體現(xiàn)，S.6171《唐宮詞》云：

欲得藏鉤語少多，嬪妃宮女任相和。每朋一百人為定，遣賭三千疋練羅。兩朋高語任爭籌，夜半君王與打鉤。恐欲天明催促漏，贏朋先起舞纏頭。③圖版見：《英藏敦煌文獻》第10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36頁。

這場帝王參加的宮中女子藏鉤游戲，人數(shù)有200人之多，通宵達旦，并且以練羅為賭注，由此可見唐代宮女的藏鉤游戲規(guī)模之大。又如P.2544《藏鉤》詩云：

初年萬物盡迎春，攜手□高望早春。五五三三連玉臂，窗窗歌詠動寮塵。非但□□三兩曲，不知藏鉤對洛人。聞道相腰（邀）就容觀，無防結(jié)束逞腰神。林（臨）鏡更時眉間柳，生開粉下點珠唇。廳前詐作于多步，林（臨）街各各斂紅襟。紅巾斂罷入花堂，意氣分朋作兩行。斷當不如他本藉，今朝睹（賭）一馬，會須先琢得籌多。④圖版見：《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1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56頁；錄文參見：張錫厚主編：《全敦煌詩》卷102，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4195頁。

這首詩表現(xiàn)的是初春時節(jié)女子相邀玩藏鉤游戲的場景，說明藏鉤游戲已然成為女子生活中重要的休閑娛樂活動。

敦煌佛教文獻中也有對藏鉤的記載，說明藏鉤游戲不僅在世俗生活中開展，也是宗教娛樂的重要手段。BD06412背2《父母恩重經(jīng)講經(jīng)文》云：“幾度親情命看花，數(shù)遍藏鉤夜歡笑。”⑤《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第86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8年，第281頁。這說明藏鉤游戲之盛行，以至于佛教經(jīng)文中都對此進行勸誡。S.4474《釋門雜文》中記載有《藏鉤篇》：

公等設(shè)名兩扇，列位分朋。看上下以探籌，睹（賭）爭勝負?；蜷L行而遠眺，望絕跡以無縱（蹤）；遠近勞藏，或度貌而難惻（測）。鉤母怕情而戰(zhàn)戰(zhàn)，把鉤者膽碎以兢兢?？忠舛刃模鼻?/p>

斷行?；蛞蜓远酰ㄊВR，或因笑以輸籌，或含笑而命鉤，或緬鮮（靦腆）而落節(jié)。連翩九勝，

躑躅十強。叫動天崩，聲遙海沸。定強弱于兩朋，建清齋于一會。①圖版見：《英藏敦煌文獻》第6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01頁。

此文書生動表現(xiàn)了把鉤者的心理狀態(tài)，刻畫了藏鉤游戲者參與游戲的各種狀態(tài)。另外，文書還把藏鉤游戲與佛教齋會聯(lián)系在一起，反映出藏鉤深入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連宗教生活中也有所涉及。

藏鉤游戲多在酒筵宴會中進行，具有娛樂休閑放松的作用。敦煌吐魯番文獻中對這種游戲的記載較多，述及了藏鉤的游戲規(guī)則。更為重要的是，對藏鉤參與者的表情和心理描寫極為貼切?？梢哉f藏鉤游戲，既可作為競賽，讓參與者開動腦筋，亦可增加宴會歡樂的氣氛，渲染主人與客人間的和樂氣氛。

A study on the hidden hook Games from the documents unearthed from Dung Huang-Turfan

Cong Zhen

Hidden hook as the games with strong interest and entertainment was popular in

ancient China.This paper shows that the connation of hidden games has surpassed the scope of drinkers’wager game which also embodied in religious entertainment and showed the artic

feature through the inspection of the origin and game rules,especially through the researching the hidden hook from Dung Huang-Turfan Documents.

Hidden hook,Games,drinkers’wage game,religious entertainment.

（作者單位：聊城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

山東省社科規(guī)劃項目“漢唐絲綢之路游藝文化交流研究”（15DLSJ01）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