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慧[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0]
略論《寄小讀者》的“三宗罪”——與殷健靈《致未來的你》對比談
⊙ 任慧[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0]
冰心的《寄小讀者》在中國兒童文學史上具有開創(chuàng)性價值。然而,如以“兒童文學的本質”為標尺,重新考量這部作品中“成人”與“兒童”之間的兩極關系,仍然不可避免存在某種時代的局限。本文即以此為著眼點,以第五代兒童文學作家殷健靈的書信體散文集《致未來的你》為參照,先后從創(chuàng)作動機、文本內容以及由此建立起的抒情立場三個方面入手,“追究”其與“兒童本位”的兒童觀相疏離的“三宗罪”,以此揭示出中國兒童文學發(fā)展進程中的一個重要側面。
冰心 殷健靈 “自我表現(xiàn)” “故事性” 兒童觀
兒童文學中的“自我表現(xiàn)”具有一定的特異性,它要求“以兒童的生命內核為根基”,“兒童的價值觀,成人作家的價值觀,豐富而健全的人生,這三者依次由小到大構成三個向外流動的同心圓?!比欢?,《寄小讀者》卻呈現(xiàn)出病態(tài)的“自我表現(xiàn)”傾向,即冰心忘記了“以兒童的生命內核為根基”的初衷,轉而置換成了對病態(tài)心理的自我抒發(fā)。
回到創(chuàng)作《寄小讀者》的前期,冰心心中還是葆有隱含讀者的。其時,《晨報》副刊開辟了“兒童世界”一欄,懷著給弟弟及其學友們報道沿途見聞和游學景況的創(chuàng)作動機,冰心起初還會感覺“執(zhí)筆時總像有一個或幾個小孩子站在我面前,在笑、在招手,雖然我寫這些通訊是多少經過一些思索的;我想:他們要聽的是什么?我能寫的是什么?我要對他們說的是什么……”但通讀《寄小讀者》之后,不得不對其抒情動機發(fā)生懷疑:冰心果真是為兒童創(chuàng)作的嗎?如果是,為什么二十九篇通訊當中就有十篇寫于病院和療養(yǎng)院中,兒童會對病中的這些瑣事產生興趣和共鳴嗎?不僅如此,其中至少八封是私人信件(其中四封寫給父母,四封寫給弟弟),原本作為家書的它們直接轉給小朋友們看,是否符合他們的理解能力和閱讀期待呢?答案是否定的?!都男∽x者》多半是成人作家在病中的自語,而非與小讀者的傾心對話,是一種非“兒童本位”的兒童文學。正如她日后在反思其抒情動機時所說的:“我也寫過幾篇給兒童看的作品,如當年的《寄小讀者》,開始還有點對兒童談話的口氣。后來和兒童就疏遠了——那時我在國外,連自己的小弟弟們都沒有接觸到——就越寫‘文’,越寫越不像?!?/p>
與冰心“只顧自己抒情”而忘記兒童不同,殷健靈在欲創(chuàng)作《致未來的你》之前,就已經把“像蓮花一樣的少女”尊崇為自己的隱含對象了。如是,她在前言中這樣界定自己的言說對象:“十五封信,寫給那個名字叫做‘伊蓮’的我疼愛的女孩,而事實上,每一個女孩都是我疼愛的‘伊蓮’。”在這里,“伊蓮們”與成人作家之間真正實現(xiàn)了一種同構關系,殷健靈的“自我表現(xiàn)”是“站在兒童利益的根本立場上,引領著兒童去‘謀’取生命的健康成長和發(fā)展?!?/p>
“兒童文學是故事文學?!边@就要求成人作家在作品中應盡力保持故事性,以貼合兒童讀者的故事性思維。從這一審美特質出發(fā),不僅小說需要故事性,散文亦是如此。只不過,這一抒情為主的文體,對兒童文學作家提出了“形式”上不同于敘事性文本的需求:簡要的情節(jié)、簡潔的語言、簡縮的用典。
若以此為標準重讀《寄小讀者》,顯然坐實了它在“文本內容上缺乏故事性”的罪名:通訊內容雖然涉及愛父母、愛祖國、愛自然等多重主題,卻幾乎沒有一個完整的故事,取而代之的,是“悱惻的思想”“藻飾的文字”以及“過剩的用典”。
首先,“悱惻的思想”與抒情主體的自我設定有關。在這部本應記述異國風土人情的游記中,作家感懷嘆逝的消極情愫俯拾即是,觸目所及竟無多少“新奇的事情”,不過是“我”這個自怨自艾、自憐自愛的“閨秀派作家”在自說自話,全然說不出故事的內核。無怪乎冰心會在“友人嚴峻的責問”下如此反省自己:“我不宜只以悱惻的思想,貢獻你們。小朋友們不宜多看這種文字,我也不宜多寫這些文字。”
其次,“藻飾的文字”也是影響兒童接受的一個重大障礙。冰心的散文語言固然有平白的一面,但總體傾向偏于絢爛,這一點突出地表現(xiàn)在修飾語和修飾詞的運用上:“青山真有美極的時候。(二月七日),(正是五天風雪之后)萬·株·樹上,都·結上一·層·冰殼。早·起·極·光·明·的朝陽(從東方)捧出,照得這·些·冰·樹玉·枝,寒·光激·射。下樓微·步雪·枝中,曲·折·行來,偶·然·回顧,一身(自冰·玉·叢中)穿過?!本渲杏美ㄌ柡椭靥枠顺龅男揎棾煞郑鋽?shù)量之多,一目了然。而這些過度藻飾的語言,對于兒童來說,不但不會引起審美上的愉悅,反倒極易造成理解上的困難。
最后,“過剩的用典”也是導致成人作家與兒童讀者產生“隔膜”的原因,尤其體現(xiàn)在通訊中對于古詩詞的引用上。在《寄小讀者》中,冰心在介紹美國風情時就說“‘斜陽卻照深庭院’‘庭院深深深幾許’……等句,在此都用不著了!”無獨有偶,行至山間時,冰心又說,“‘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等句,在此又都用不著了!”冰心在寫給小朋友的通訊中,頻頻引用古典詩詞來抒情達意,恰恰真如她自己所說“掉了半天書袋”了。
相比之下,殷健靈《致未來的你》則更容易引起兒童讀者的共鳴:生動的故事、鮮活的語言以及實際的問題,都是這本書信體散文集的優(yōu)點。圍繞“伊蓮們”從兒童到成人的過渡時期可能面臨的心靈問題,殷健靈站在青春的必經之路上,談及了“早戀”“孤獨”“嫉妒”“代溝”等一系列現(xiàn)實性話題。十五封信中,每封都用一個甚至幾個故事來向讀者解釋一個話題,娓娓道來,不講一句大道理。殷健靈將自己作為一個共同體驗者,懷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人文關懷,將理解的態(tài)度貫穿于故事的始終。
冰心的《寄小讀者》在看取外在的世界時顯然不是“兒童本位”的兒童觀,而是選擇了成人立場。無怪乎茅盾在20世紀30年代寫《冰心論》時,就對《寄小讀者》有所批評:“指名是給小讀者的《寄小讀者》和《山中雜記》,實在是要‘少年老成’的小孩子或者‘猶有童心’的‘大孩子’方才讀去有味兒。在這里,我們又覺得冰心女士以她的小范圍的標準去衡量一般的小孩子。”的確,聯(lián)想冰心在通訊中往往提及諸如“小朋友,愿你們用心讀古人書,他們常在一定的環(huán)境中,說出你心中要說的話……”之類的勸誡,便不難發(fā)現(xiàn)其想要改造、教育兒童的童心主義傾向。
究其原因,一方面與其最初動機相關——想要寫給弟弟及其學友們,必以“姐姐”的身份自居,存在一種自上而下的優(yōu)越感。另一方面,與“五四”之后“非兒童時代”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有不可忽視的關系??v觀世界范圍內的兒童文學發(fā)展史,其生存極大地依賴著社會現(xiàn)代化的程度?!岸兰o二十年代的中國,不可能給兒童文學作家提供一個可以滋養(yǎng)西方式的‘兒童本位’的兒童文學的感性體驗。”因此,以冰心為代表的堅持“成人本位”的童心主義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以周作人為代表的西方式的“兒童本位”的兒童文學理論之間的錯位,似乎是不可躲避的命運。
與冰心“成人本位”的童心崇拜不同,殷健靈的《致未來的你》是以“曾經的女孩”這一抒情立場寫就的“兒童本位”之作。殷健靈從曾經身為女孩的切身體驗出發(fā),深入體會和感知少女們的秘密心事,于是,“我”作為“曾經的女孩”與“伊蓮們”的心靈成長形成了互為補充、互相闡釋的兩條線索。關于這一立場,殷健靈在《致成長中的你》中即強調:“我并不想居高臨下以一個成人身份教化她們,只是作為一個‘曾經的女孩’,與今天的女孩傾心交談?!?/p>
事實上,殷健靈非但沒有“居高臨下以一個成人身份教化她們”,反倒常常還會從“伊蓮們”身上獲得啟示和思考,并以此踐行起了“教育成人”的兒童觀。譬如,在《沒有丑女孩》這封信中,作者就反思了自己的想法,在《認識另一個自己》中,“我”甚至開始質疑做一個“乖孩子”的合理性。這一點,與劉緒源在《兒童文學三大母題》中所提到的“頑童”心性有異曲同工之處,兒童本無根本意義上的好壞之分,順遂兒童的天性則是兒童文學使他們快樂的根本。
兒童文學作家與成人作家的不同之處在于,除了“作者”與“讀者”的關系之外,還必須考慮到“成人”與“兒童”的這層特殊關系。所以,如何以“成人”的個體經驗和人生閱歷豐富兒童的心靈世界,從而構成一個同心圓,是“五四”直到現(xiàn)在一直面臨的共同問題。
不過,冰心在處理這一問題時的局限不是她一個人的,也不是“五四”時期的兒童文學作家本身的,而是那個“非兒童文學”的時代“賦予”作家的。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笨梢娨粫r代有一時代之文學,冰心的《寄小讀者》盡管在“成人”與“兒童”的關系問題上存在某些偏離“兒童本位”的傾向,但以冰心為代表的新文學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國自己的、新的兒童文學”方面所做出的努力,恰恰正是中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現(xiàn)代性發(fā)蒙。
中國兒童文學觀的發(fā)展,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自“五四”時期的現(xiàn)代性啟蒙以來,歷經新中國成立后短暫的“黃金時代”,到新時期向文學性和兒童性回歸,中國兒童文學在新世紀這一史無前例的“分化期”中不斷尋找著自身的出路。從“成人本位”到“兒童本位”,從“白紙說”到“種子說”,從“教育兒童”到“教育成人”,從“兒童文學的本質”這一基點出發(fā)的兒童觀穿行了一個世紀之后,終于來到我們身邊,并且日益受到更大范圍的認知和實踐。可以說,從冰心的《寄小讀者》到殷健靈《致未來的你》,正是一個昭示,“解放兒童的文學”正在并將一直成為重要的兒童文學觀,被時代所認識,被時人所重視。
①②⑦朱自強:《兒童文學概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13頁,第113頁,第113頁。
③冰心:《〈冰心散文選〉自序》,《冰心全集》(第7卷),海峽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294頁。
④冰心:《筆談兒童文學》,載《少年文藝》1978年6月號。
⑤冰心:《〈小桔燈〉初版后記》,《冰心和兒童文學》,少年兒童出版社1990年版。
⑥殷健靈:《致未來的你·序言》,青島出版社2013年版。
⑧朱自強:《“故事”的價值》,《兒童文學研究》1995年第1期。
⑨這里所謂的“形式”,并非指具體的文體形式,而是一種更具有普遍性的形式。
⑩毅真:《閨蜜派的作家——冰心女士》,轉引自范伯群、曾華鵬:《冰心評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
?冰心:《寄小讀者·通訊十五》,《冰心全集》(第二冊),海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51頁。
???冰心:《寄小讀者·通訊十六》,《冰心全集》(第二冊),海峽文藝出版社1994版,第56頁,第54頁,第56頁。
?茅盾:《冰心論》,轉引自范伯群、曾華鵬:《冰心評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28頁。
?冰心:《寄小讀者·通訊十四》,《冰心全集》(第二冊),海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49頁。
??朱自強:《1908—2012中國兒童文學與現(xiàn)代化進程》,二十一世紀出版集團2015年版,第181頁,第176頁。
?殷健靈:《致成長中的你——十五封青春書簡》(自序),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
?引自朱自強教授在《1908—2012中國兒童文學與現(xiàn)代化進程》一書中提出的觀點。
[1]朱自強.1908-2012中國兒童文學與現(xiàn)代化進程[M].南昌:二十一世紀出版集團,2015.
[2]朱自強.經典這樣告訴我們[M].濟南:明天出版社,2010.
[3]朱自強.兒童文學概論[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
[4]劉緒源.兒童文學的三大母題[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5]譚旭東.重繪中國兒童文學地圖[M].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06.
[6]童慶炳.文學理論新編[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5.
[7]朱立元主編.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8]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作者:任慧,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2015級碩士,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
編輯: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