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王珂
肉感與美感含混成快感——《詩八首》詩療解讀(中)
江蘇 王珂
寫詩是現(xiàn)代詩人治療焦慮感與荒誕感融為一體導致的“現(xiàn)代孤獨病”的重要手段。穆旦在新詩現(xiàn)代性建設上的貢獻主要在“現(xiàn)代主義”和“頹廢”上,他通過現(xiàn)代詩寫作使自己成為一個健康的現(xiàn)代人。《詩八首》是穆旦青春期寫作的代表作,采用的是適度抑制原欲沖動的理性寫作,具有現(xiàn)代主義詩歌“逃避感情”的特點,受浪漫主義詩歌的影響又有些“放縱自我”,尤其在冷靜抒情中獲得了本能的審美需要。在現(xiàn)代詩的寫什么、怎么寫和如何寫好的有機結(jié)合中,將肉感與美感“含混”成了快感。特殊的創(chuàng)作生態(tài)產(chǎn)生了特殊的詩療功能,它是百年新詩史上少有的“現(xiàn)代詩療詩”,對今日失戀中的青年仍有較好的詩療效果。今天有必要把現(xiàn)代主義、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結(jié)合,建設富有中國特色的現(xiàn)代詩療詩。
現(xiàn)代詩療詩 頹廢 肉感 快感 美感
詩療既重視人的七情六欲般的低級情感,這些低級情感源自馬斯洛所講的人的低級需要,包括食物的需要、性的需要;也重視高級情感,如馬斯洛所講的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更需要將低級情感與高級情感合為一體的綜合情感,如靈與肉融合的愛的需要、人的本能需要和社會的教化合為一體的審美的需要。穆旦的《詩八首》這樣的采用現(xiàn)代主義手法寫的新詩更應該稱為“現(xiàn)代漢詩”,抒寫的是現(xiàn)代情感和現(xiàn)代生活,呈現(xiàn)的是現(xiàn)代精神和現(xiàn)代意識,反映的是現(xiàn)代人的生存境遇,思考的是現(xiàn)代人面臨的生存問題,揭示了現(xiàn)代人的偉大與渺小。這種時而豪情滿懷時而垂頭喪氣,正是生活在動亂時代的青年男子的生活常態(tài),亂世可以出英雄,亂世也會讓人成為茍且偷生的狗熊。正是社會的動蕩不安使20世紀上半葉的青年詩人們通常選擇了兩種比較極端的生存方式:要么擁抱革命,要么擁抱愛情。革命家與詩人合為一體的有郭沫若、蔣光慈、殷夫、胡也頻、柔石等。1923年1月14日,蔣光慈在《我的心靈》的最后兩個詩節(jié)寫道:“我的心靈使我追慕/那百年前的拜輪:/多情的拜輪啊!/我聽你的歌聲了,/自由的希臘——永留著你千古的俠魂!/我的心靈使我追惋/那八十年前的海涅:/多情的海涅啊!/你為什么多慮而哭泣呢?/多情的詩人——可惜你未染著十月革命的赤色!”郭沫若說蔣光慈公開宣稱:“我自己便是浪漫派,凡是革命家也都是浪漫派,不浪漫誰個來革命呢?……有理想,有熱情,不滿足現(xiàn)狀而企圖創(chuàng)造出些更好的什么的,這種情況便是浪漫主義。具有這種精神的便是浪漫派。”擁抱愛情的詩人更多,如徐志摩、邵洵美。很多“革命者”詩人也寫了很多愛情詩,如郭沫若、殷夫、馮雪峰等?!案锩迸c“愛情”是西方浪漫主義詩歌的兩大“母題”,在精神本源上有一致性,都具有敢于向命運挑戰(zhàn),想改變已有生活程式的特質(zhì),都可以稱為“積極的人生”,也有中國的“革命至上者”把“愛情至上者”視為“消極人生的典型”和“火熱斗爭生活中的逃兵”,把“愛情情調(diào)”視為“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因此要在“革命隊伍”中消滅愛情?!吧\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焙芏嘀袊锩叨际滞瞥缧傺览麗蹏娙伺岫喾茖懙倪@首詩。20世紀上半葉,尤其是二三十年代的中國新詩詩人深受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的作詩方式及生活方式的影響,既寫革命詩,又寫愛情詩,既當革命家,又當愛情詩人。拜倫寫了《她走在美的光澤中》,還寫了《堂璜》。雪萊寫了《愛的哲學》,還寫了《西風頌》。雪萊《詩辯》一文中的兩段話可以恰當?shù)赜脕砻枋鲂略娫娙说膶懽魃鷳B(tài)。一方面,他們是憂郁的詩人?!耙皇自妱t是生命的真正的形象,用永恒的真理表現(xiàn)了出來……詩人是一只夜鶯,棲息在黑暗中,用美妙的聲音唱歌,以安慰自己的寂寞?!绷硪环矫?,他們是社會的改革者?!耙粋€偉大的民族覺醒起來,要對思想和制度進行一番有益的改革,而詩便是最為可靠的先驅(qū)、伙伴和追隨者……他們以無所不包、無所不入的精神,度量著人性的范圍,探測人性的秘奧,而他們自己對于人性的種種表現(xiàn),也許最感到由衷的震驚;因為這與其說是他們的精神,毋寧說是時代的精神。詩人們是祭司,對不可領會的靈感加以解釋;是鏡子,反映未來向現(xiàn)在所投射的巨影;是言辭,表現(xiàn)他們自己所不理解的事物;是號角,為戰(zhàn)斗而歌唱,卻感不到所要鼓舞的是什么;是力量,在推動一切,而不為任何東西所推動。詩人們是世界上未經(jīng)公認的立法者?!?/p>
盡管穆旦在西南聯(lián)大接受的不完全是浪漫主義詩歌教育,嚴格地說他不是一位浪漫主義詩人,但他也采用了一些浪漫主義的寫詩方式和生活方式,仍然受到了浪漫主義詩潮的影響,同時也受中國文人特有的“兼濟天下”“經(jīng)世濟人”的生存方式的影響。加上他處在豪情壯志容易油然而生的青春時代,又有戰(zhàn)爭磨難的經(jīng)歷,這使他更容易接受古代漢詩的“詩言志”及“詩教”傳統(tǒng),承認新詩的啟蒙功能。有兩件大事影響了穆旦的世界觀、生存觀及創(chuàng)作觀。一件是1937年7月他參與了西南聯(lián)大的千里徒步遷校,先隨清華大學遷入長沙,又徒步3500華里到昆明。二是1942年5月他參與了中國遠征軍的緬甸大撤退,徒步數(shù)月的行軍后死里逃生。第一次遠行影響了《詩八首》的創(chuàng)作,讓他體會到生活的艱難和生命的頑強,讓他體驗到用詩記錄生活的“以筆為槍”式的成就感,這種成就感就是馬斯洛所講的“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及“高峰體驗”,并從中獲得了詩療倡導的“高級情感”及“道德愉快”。1938年2月19日至4月28日,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和南開大學,“三校200余名師生組成‘湘黔滇步行團’,在聞一多、曾昭掄、李繼桐等教授的帶領下,步行3500華里,歷時68天,跨越湘、黔、滇三省而抵達昆明。查良錚以‘11級清華學號2720(外)’編入12級學生為主的第二大隊一中隊一分隊,親歷此次‘世界教育史上艱辛而具有偉大意義的長征’。途中,寫下組詩《三千里步行》(1940年10月分別發(fā)表于重慶《大公報》)……”劉兆吉等大學生沿途搜集民歌,編輯成《西南采風錄》,很多民歌都是直抒胸臆的情歌,有的還帶有色情意味,所以聞一多在“序言”中說:“你說這是原始,是野蠻。對了,如今我們需要的正是它。我們文明得太久了?!甭勔欢嗟奈幕亩嘣^念,特別是對富有生命沖動的原始文明的贊美,為抒寫原始情欲的西南民歌的辯護,很容易引起穆旦等在戰(zhàn)爭的苦難中掙扎的年輕人的共鳴,為他們寫作具有頹廢意味的情色詩提供了理論依據(jù)。
穆旦的《詩八首》被聞一多選入《現(xiàn)代詩抄》說明了這首詩具有的“現(xiàn)代”品格,這與穆旦在大學期間接受的更多是現(xiàn)代主義詩歌教育有關(guān)?!对姲耸住返膶懽髅黠@受到現(xiàn)代主義詩歌寫作的影響,具有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一些特點?!霸娛歉械綁毫推饋矸磁训淖詈笪幕浇橹弧?912年一些不滿的年輕詩人聚集在芝加哥和紐約的格林威治村開始了反叛之舉。在他們的眼中,過去的都是死的,詩的生命力在于自發(fā)(spontaneity)、自我表現(xiàn)(self-expression)和改革(innovation)?!薄对姲耸住烦尸F(xiàn)的正是這樣的“詩的生命力”,具有“自發(fā)”“自我表現(xiàn)”和“改革”的特點?!澳碌┖退呐笥褌儾恢故峭ㄟ^書本受到了西方現(xiàn)代派的影響。他們的老師當中,就有現(xiàn)代派,例如馮至和卞之琳。還有一位從英國來的威廉·燕卜蓀,更是直接為他們開課講授英國當代詩歌。燕卜蓀(1906—1984)是‘超前式’的詩人和新銳的批評家。他來中國的時候剛過三十歲,風華正茂,跟著臨時大學(后來的西南聯(lián)合大學)到長沙、南岳、蒙自、昆明,同中國師生打成一片,彼此極為相得,當時寫了一首題名《南岳之秋》的長詩,其中說:‘我交了一批好朋友?!谒挠绊懴拢蝗涸娙撕鸵徽膶W學者成長起來了。中國新詩也恰好到了一個轉(zhuǎn)折點。西南聯(lián)大的青年詩人們不滿足于‘新月派’那樣的缺乏靈魂上大起大落的后浪漫主義;如今他們跟著燕卜蓀讀艾略特的《普魯弗洛克》,讀奧登的《西班牙》和寫于中國戰(zhàn)場的十四行,又讀狄侖·托瑪斯的‘神啟式’詩,他們的眼睛打開了——原來可以有這樣的新題材和新寫法!其結(jié)果是,他們開始有了‘當代的敏感’,只不過它是結(jié)合著強烈的中國現(xiàn)實感而來,因為戰(zhàn)局在逆轉(zhuǎn),物價在飛漲,生活是越來越困難了。他們寫的,離不開這些——盡管是用了新寫法。與中國現(xiàn)實的密切結(jié)合,正是四十年代昆明現(xiàn)代派的一大特色。就穆旦而論,他從現(xiàn)代主義學到的首要一點是:把事物看得深些,復雜些。他的《詩八首》(一九四二)就是復雜、多層次的情詩。”
在抗戰(zhàn)時期,梁實秋主張詩人寫的應該是詩而不是宣傳口號,卻被主流媒體認為他宣揚文學“與抗戰(zhàn)無關(guān)論”受到大批判。20年代主張新詩應該走“純詩”道路的穆木天和當時很多詩人一樣,寫起了口號式的“抗戰(zhàn)詩”。穆木天在1938年6月30日寫的《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表現(xiàn)形式的問題》中總結(jié)說:“詩,是要憑藉語言的形象和聲音,去表達它的內(nèi)容的。詩的語言中的音響的考察,是一個詩歌工作者所要注意的……雨果的詩,就是O、A很多,魏爾林的I、U很多。前者,是大鑼大鼓的詩歌,后者則是低音樂器的小曲了。譬如,魏爾林,在他的《秋之歌》里邊,用好多的鼻音以傳達和喚起秋日的哀愁,就是一例。”他的抗戰(zhàn)詩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當時整個中國大地,唯有西南聯(lián)大詩人群在強調(diào)詩的藝術(shù)性及現(xiàn)代性。如葉維廉所說:“四十年代是一個動蕩的社會,到街上去,街上有太多的社會事物等待詩人去寫,戰(zhàn)爭、流血,和‘邏輯病者的春天’。但四十年代的詩人并沒有排斥語言藝術(shù)世界所提供出來的語言的策略……”葉維廉指的是昆明“西南聯(lián)大詩人群”。西南聯(lián)大除有外國教師講現(xiàn)代詩外,還有大量外國詩被譯介過來,由西南聯(lián)大文聚社出版。1942年2月16日創(chuàng)刊的《文聚》發(fā)表了馮至譯的《里爾克詩十二首》和《尼采詩七首》、楊周翰譯的《葉慈的詩》、聞家駟譯的《魏倫的詩》和卞之琳譯的《里爾克的詩》。1870年,法國詩人蘭波就宣布法國詩歌“應該絕對地現(xiàn)代”。西南聯(lián)大詩人群中的詩人普遍認為中國新詩也應該現(xiàn)代,他們反感20世紀20年代新詩草創(chuàng)期的寫實主義,認為那種詩歌“說教”太多,更反對30年代的浪漫主義,認為那種詩歌“感傷”太重?!熬湃~詩人雖各有其藝術(shù)個性,但在反對詩歌的說教和感傷,追求‘客觀’和‘間接’,自覺推進新詩‘現(xiàn)代化’方面卻比較一致。于是,穆旦作為這些追求的最前驅(qū)的體現(xiàn)者也就常常為他的詩友們所論及。默弓(陳敬容)論及過他‘剝皮見血的筆法’,唐湜論及過其中的‘豐富的痛苦’,袁可嘉更是把他當作‘新詩現(xiàn)代化’走向的典型……”穆旦先是學生后是教師,1940年8月畢業(yè)后留校任助教?!皬?938年到1942年,穆旦在西南聯(lián)大學習和工作的四年中,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了大量的詩作,這些作品以冷峻的目光審視現(xiàn)實,以深邃的思考叩擊人生,初步顯示出詩人極具個性的藝術(shù)追求。《還原作用》《五月》《搖籃歌》《控訴》《贊美》《詩八首》等重要詩篇就出自這一時期?!?/p>
盡管袁可嘉受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限制,在發(fā)表于《讀書》1980年第7期的《〈九葉集〉序》中把穆旦定性為“愛國詩人”“人民詩人”,強調(diào)他的寫作有現(xiàn)實主義的成分,甚至還認為他的寫作具有“中國特色”,特別是認為他的詩與“頹廢”無關(guān)?!霸谒氖甏跗冢@九個作者大多還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有的在讀書,有的在參加進步的文化活動……他們認為詩是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但這個現(xiàn)實生活既包括政治和社會生活的重大題材,也包括生活在具體現(xiàn)實中人們的種種思想感情,它的范圍是極為廣闊,內(nèi)容是極為豐富的,詩人不能滿足于表面現(xiàn)象的描繪,而要通過個人情感和人民情感的統(tǒng)一寫出時代的精神和本質(zhì);在詩歌藝術(shù)上,他們認為要注重發(fā)揮形象思維的特點,要探索新的表現(xiàn)手段,要重視藝術(shù)感染力,而且要有各自的個性。他們認真學習我國民族詩歌和新詩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也注意借鑒現(xiàn)代歐美詩歌的手法。但他們既不是三十年代現(xiàn)代派的復活,也不是西方現(xiàn)代派的翻版。他們從歷史上做出過貢獻的新月派、現(xiàn)代派的技巧上受到過一些啟發(fā),但他們注意反映廣泛的現(xiàn)實生活,不囿于個人小天地,沒有頹廢傾向;同樣,他們在手法上也吸收了一些西方現(xiàn)代派的因素,但他們作為熱愛祖國的中國知識分子,并沒有現(xiàn)代西方文藝家常有的那種唯美主義、自我中心主義和虛無主義情調(diào)。他們的基調(diào)是重視現(xiàn)實生活,重視真情實感,重視藝術(shù)創(chuàng)新。從他們作品的思想傾向看,他們是很注意抒寫四十年代祖國的斗爭和渴望光明的心情的。請聽他們當中的一個,穆旦(查良錚),這位在詩歌創(chuàng)作和翻譯上都做出了成績的、在‘四人幫’橫行時身心遭受嚴重摧殘不幸在一九七七年逝世的詩人,在四十年代初,以何等深沉的感情,贊美‘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他看到在田野中勞作的農(nóng)民,想到多少朝代在他身邊升起又降下,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如今這個農(nóng)民在抗日宣傳的鼓動下投入了軍隊,‘溶進了大眾的愛’,‘看著自己溶進死亡里’,因為戰(zhàn)爭總是有傷亡的,詩人沉痛地說,‘他(農(nóng)民)是不能夠流淚的。他沒有流淚,因為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穆旦痛感到自己沒有力量給這樣的農(nóng)民創(chuàng)造幸福,只能為他的死難痛哭,但人民暫時的死難終將帶來民族的復興,因此說,‘痛哭吧,讓我們在他身上痛哭吧。因為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這種悲痛、幸福與自責交織在一起的復雜心情使穆旦的詩顯出深度和厚度。他對祖國的贊歌伴隨著深沉的痛苦和嚴厲的自責,是‘帶血’的歌?!钡?,穆旦到了晚年也仍然堅持中國詩歌應該“現(xiàn)代”。他1975年6月28日給杜運燮寫信說:“你提到我該多看看舊詩,這一點我接受。的確我在這方面缺少接觸,可是馬上拿些舊詩來讀,卻又覺得吸收不了什么。總的說來,我寫的東西,自己覺得不夠詩意。即傳統(tǒng)的詩意很少,這在自己心中有時產(chǎn)生了懷疑。有時覺得抽象而枯燥,有時又覺得這正是我所要的:要排除傳統(tǒng)的陳詞濫調(diào)和模糊不清的浪漫詩意,給詩以 hard and clear front,這些話也是老話,不說你也知道了。不過最近考慮詩的問題,又想一遍罷了?!倍胚\燮在20世紀90年代說西南聯(lián)大詩人群受到了奧登的影響:“我在西南聯(lián)大時期即喜歡奧登等‘粉紅色的30年代’詩人的詩。主要是奧登……奧登只比我早生11年,當時還年輕,較接近我們一代,有一種我喜歡的明朗、機智、朝氣和銳氣。”穆旦是西南聯(lián)大詩人群中受奧登影響最大的詩人,《詩八首》明顯有奧登的“機智”。周玨良在《穆旦的詩和譯詩》中回憶說:“在清華大學和西南聯(lián)大我們都在外國語文系,首先接觸到的是英國浪漫詩人,然后在西南聯(lián)大受到燕卜遜先生的教導,接觸到現(xiàn)代的詩人如葉芝、艾略特、奧登乃至更年輕的狄蘭·托馬斯等人的作品和近代西方的文論?!薄奥?lián)大的屋頂是低的……在戰(zhàn)爭初期,圖書館比后來的更小,然而僅有的幾本書,尤其是從外國剛運來的珍寶似的新書,是用著一種無禮貌的饑餓吞下的……但是這些聯(lián)大的年輕詩人們并沒有白讀了他們的艾略特和奧登……這些年輕作家迫切地熱烈地討論著技術(shù)的細節(jié),高聲的辯論有時伸入夜晚。”穆旦1976年12月9日給杜運燮的信中還提到奧登:“你說近日無寫詩的勁頭,除了陷入‘現(xiàn)在’而外,還有一原因,大概是樹立不出一個對現(xiàn)實的看法,詩是來自看法的新穎,沒有這新穎處,你就不會有勁頭。有話不得不說,才寫。這是一類詩,像Auden的即是。但這類詩也有過時之日,時過境遷,人家就不愛看它了。因此我想,要是寫寫生活哲理,也是一法。它和現(xiàn)實沒有什么密切關(guān)聯(lián),十年后看也可以,現(xiàn)在看也可以,這是否如此,請你議議。因此我寫了冬秋之類的季節(jié)詩。也是自娛。”
從詩療的視角看,詩人擁抱革命是人的高級情感及道德情感在發(fā)生作用,是詩療中的高級需要;詩人擁抱愛情是人的低級情感及本能情感在發(fā)生作用,是詩療中的低級需要,正是兩種情感和兩種需要才能確保人的心理健康和人格健全。所以如果從詩療角度看,不難理解為何一位詩人要寫革命詩,又要寫愛情詩,甚至還會寫情色詩。如果從這個視角來理解穆旦在1940年左右的“青春期寫作”,就不難理解這一時期他的詩歌題材的極端性、思想的復雜性、生活方式的多樣性,甚至生存理念的矛盾性。他既寫了愛國主義題材及抗戰(zhàn)題材的詩,也寫了個人主義題材及身體題材的詩。穆旦的這種寫作現(xiàn)象在那個時代具有普遍性?!霸诂F(xiàn)代性中有一個共同的指涉物,也就是,共有的生活經(jīng)驗以及對這些經(jīng)驗的共同元素的描述與反思——我們通常稱為‘社會現(xiàn)實’?!边@種“社會現(xiàn)實”導致現(xiàn)代詩關(guān)注世俗生活,使個人化寫作甚至私人化寫作成為可能,在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中,才可能出現(xiàn)《詩八首》這樣的現(xiàn)代性詩作——詩人現(xiàn)實性的愛情與想象性愛情、生物性情感與心理性情緒、日常生活性愿望和精神哲學性冥想有機結(jié)合,如同將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與“超我”結(jié)合,《詩八首》呈現(xiàn)的詩人穆旦的愛情成了讀者的愛情,他的私人性生活經(jīng)驗成為現(xiàn)代人“共有的生活經(jīng)驗”,這是它成為百年新詩史上愛情詩經(jīng)典的主要原因,也是它具有較好的詩療功能的重要原因。
王佐良1989年11月28日給李方的信這樣描述當年的穆旦:“我們是同班。從南方去的我,注意到這位瘦瘦的北方青年——其實他的祖籍是浙江海寧——在寫詩,雪萊式的浪漫派的詩,有著強烈的抒情氣質(zhì),但也發(fā)泄著對現(xiàn)實的不滿。”當時很多詩人,尤其是成名詩人都在寫雪萊式的浪漫詩,既是想呈現(xiàn)自己改革現(xiàn)實的英雄夢,也是想宣泄生活的重壓。當時既流行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雪萊的詩人是在黑暗中唱歌安慰自己寂寞的夜鶯的詩,也流行日本文論家廚川白村的生命力受了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底,所以當時在都市青年中頹廢藝術(shù)流行,青年詩人更是“憂郁的青年”。尤其是都市現(xiàn)代詩人抒寫的更多是消極情緒而不是積極情感。在寫《詩八首》前兩年,穆旦的詩大多在“發(fā)泄著對現(xiàn)實的不滿”,具有濃郁的“憂郁”情調(diào)和頹廢意味,這是現(xiàn)代詩人的“通病”?,F(xiàn)代人的健康分為身體健康、精神健康與社會協(xié)調(diào)能力,對社會產(chǎn)生強烈不滿情緒,甚至產(chǎn)生人格分裂、抵觸社會行為的人應該歸入社會協(xié)調(diào)能力較差的不健康的人之列。當然不能否認社會本身就是病態(tài)的,是病態(tài)社會造就了病態(tài)人格。詩人通過寫詩來宣泄不滿是一種稀釋憂郁、擺脫焦慮的治療行為。
穆旦在寫《詩八首》前就寫了多首“憂郁詩”或“頹廢詩”?!坝魫灐薄敖箲]”是他1940年現(xiàn)代詩創(chuàng)作的主要基調(diào)?!白髟姟渡叩恼T惑》(2月)、《玫瑰之歌》(載《今日評論》第3卷第14期,1940年4月7日)、《漫漫長夜》(載《大公報》香港版1940年7月22日)、《寫在郁悶的時候》(載《今日評論》第3卷第24期,1940年6月16日)……”正是這樣的寫作行為及治療行為,為穆旦最后寫《詩八首》打下了基礎,可以把《詩八首》的寫作視為穆旦青春期詩歌寫作的終結(jié),更可以視為他長達兩年的詩歌療程的最后一次“大手術(shù)”。
穆旦1940年2月寫的《蛇的誘惑——小資產(chǎn)階級的手勢之一》中有一段散文詩式的引言:“創(chuàng)世以后,人住在伊甸樂園里,而撒旦變成了一條蛇來對人說,上帝豈是真說,不許你們吃園當中那棵樹上的果子么?人受了蛇的誘惑,吃了那棵樹上的果子,就被放逐到地上來。無數(shù)年來,我們還是住在這塊地上??墒窃谖覀兩巳褐?,為什么有些人不見了呢?在驚異中,我就覺出了第二次蛇的出現(xiàn)。這條蛇誘惑我們。有些人就要被放逐到這貧苦的土地以外去了。”全詩格調(diào)低沉,有多個悲傷的詩句:“夜晚是燒盡的煙頭,/帶一陣疲乏,燃過污穢的小巷,/細長的小巷像是一支洞簫,/當黑暗伏在巷口,緩緩吹完了/它的曲子:家家門前關(guān)著死寂?!薄岸抑皇嵌盏娘w蛾,/凄迷無處。”“寂寞,/囚禁每個人。生命樹被劍守住了,/人們遠遠離開它,繞著圈子走。/而感情和思想,枯落的空殼,/播種在日用品上,也開了花。/我是活著嗎?我活著嗎?我活著/為什么?”1940年3月寫的《夢幻之歌》也有大量憂傷的詩句:“我已經(jīng)疲倦了,我要去尋找異方的夢?!薄笆裁炊硷@然褪色了,一切是病懨而虛空”,“然而我是期待著野性的呼喊,我蜷伏在無盡的鄉(xiāng)愁里過活”。這首詩中還出現(xiàn)了“頹廢”一詞:“播種的季節(jié)——觀念的突進——然而我們的愛情是太古老了,/一次頹廢列車,沿著細碎之死的溫柔,無限生之嘗試的苦惱?!?940年4月寫的《漫漫長夜》情緒更低落,也有大量憂郁性詩句:“我是一個老人。我默默地守著/這迷漫一切的,昏亂的黑夜。” “我默默地躺在床上。黑夜/搖我的心使我不能入夢,/因為在一些可怕的幻影里,/我總念著我孩子們未來的命運。/想著又想著,荒蕪的精力/折磨我,黑暗的浪潮拍打我,/蝕去了我的歡樂,什么時候/我可以搬開那塊沉沉的碑石,/孤立在墓草邊上的/死的詛咒和生的朦朧?/在那底下隱藏著許多老人的青春?!?940年8月寫的《在曠野上》雖然一開始就宣布:“我從我心的曠野里呼喊,/為了我窺見的美麗的真理,/而不幸,彷徨的日子將不再有了,/當我縊死了我的錯誤的童年,/(那些深情的執(zhí)拗和偏見?。钡轻葆宓娜兆硬]有真正離去,詩人仍然很悲觀:“誰知道暖風和花草飄向何方,/殘酷的春天使它們伸展又伸展,/用了碧潔的泉水和崇高的陽光,/挽來絕望的彩色和無助的夭亡。//然而我的沉重、幽暗的巖層,/我久已深埋的光熱的源泉,/卻不斷地迸裂,翻轉(zhuǎn),燃燒,/當曠野上掠過了誘惑的歌聲,/O,仁慈的死神呵,給我寧靜?!痹谠姷慕Y(jié)尾,穆旦居然祈盼死神給他寧靜。如果按照詩療原理對寫此詩時的穆旦進行心理健康測試,可以得出他可能有“自殺傾向”。1940年11月寫的《還原作用》說:“污泥里的豬夢見生了翅膀/從天降生的渴望著飛揚/當他醒來時悲痛里叫喊?!薄鞍诵r工作,挖成一顆空殼,/落在塵網(wǎng)里,害怕皀絲弄斷,/蜘蛛嗅過了,知道沒有用處。”1940年11月寫的《我》說:“從子宮割裂,失去了溫暖,/是殘缺的部分渴望著救援,/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里”,“幻化的形象,是更深的絕望,/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里,/仇恨著母親給分出在夢境”。
1941年是他從個人情感中掙扎出來的一年,他更關(guān)注社會生活,更關(guān)心祖國和人民的命運,但是仍然有較濃郁的悲觀情緒。3月寫的《中國在哪里》說:“希望,系住我們。希望/在沒有希望,沒有懷疑/的力量里?!?月寫的《神魔之爭》中說:“誰知道生命多么長久?/一半是醒著,一半是夢。/我們活著是死,死著是生,/呵,沒有人過得更為聰明?!?1月寫的《控訴》說:“無聲。/在這樣的背景前,/冷風吹進了今天和明天,/冷風吹散了我們長住的/永久的家鄉(xiāng)和暫時的旅店?!边@些詩寫頹廢卻沒有極端的消極,很多詩都有一定的追求。如《夢幻之歌》出現(xiàn)了“頹廢”一詞,還出現(xiàn)了“同志”一詞:“雖然我還沒有為饑寒,殘酷,絕望,鞭打出過信仰來,/沒有熱烈地喊過同志,沒有流過同情淚,沒有聞過血腥,/然而我有過多的無法表現(xiàn)的情感,一顆充滿著熔巖的心/期待深沉明晰的固定。一顆冬日的種子期待著新生。”“頹廢”和“同志”呈現(xiàn)的生存方式幾乎是相對的,前者指消極的人生,后者指積極的人生,前者更多用來指稱“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后者更多用來指稱“革命者”。由此可見,如同現(xiàn)代文化的多樣性和復雜性,一個人既可以做凡夫俗子,也可以當英雄豪杰,一個人在一生中,甚至在人生中的某個階段的生存理念也有多樣性和復雜性,就像人既需要低級情感也需要高級情感,這正是心理及精神健康的標志。
本文為2015年教育部省屬高校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中國詩歌研究中心規(guī)劃項目“新詩功能學”和2017年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新詩現(xiàn)實功能及現(xiàn)代性建設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①郭沫若:《學生時代》,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244頁。
②③〔英〕雪萊:《詩辯》,伍蠡甫:《西方文論選》,下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53頁,第56頁。
④???李方:《穆旦(查良錚)年譜》,李方:《穆旦詩文集》,第2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72頁,第371頁,第371頁,第375頁。
⑤洪長泰:《到民間去——1918—1937年的中國知識分子與民間文學運動》,董曉萍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287頁。
⑥Roderick Nash:The Call of The Wild (1900—1916), New York:George Braziller,Inc.,1970,p.141.
⑦王佐良:《論穆旦的詩》,《讀書》1995年第4期,第141—142頁。
⑧陳惇、劉象愚選編:《穆木天文學評論選集》,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18頁。
⑨葉維廉:《中國詩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版,第236頁。
⑩〔美〕R.S.弗內(nèi)斯:《表現(xiàn)主義》,艾曉明譯,昆侖出版社1989年版,第90頁。
?李怡:《穆旦研究綜述》,《詩探索》1996 年第 4 期,第61—62頁。
?李怡:《前言》,李怡:《穆旦作品新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頁。
?袁可嘉:《〈九葉集〉序》,《讀書》1980 年第 7 期,第54—55頁。
??穆旦:《致杜運燮》,李怡:《穆旦作品新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26頁,第326頁。其中?系穆旦1975年6月28日寫給杜運燮的信;?系穆旦1976年12月9日寫給杜運燮的信。
?香港《詩雙月刊》第39期(1998年4月出版),杜運燮:《杜運燮60年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74—375頁。
?王佐良:《一個中國詩人》,李方:《穆旦詩文集》,第2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73頁。
?〔匈〕阿格尼絲·赫勒:《現(xiàn)代性理論》,李瑞華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1頁。
作 者:
王珂,東南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文系主任,東南大學現(xiàn)代漢詩研究所研究中心主任,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和文藝學研究。編 輯:
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