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 一行
言詞的觸感:讀秦三澍的詩
云南 一行
有三種經(jīng)驗向語義的生成路徑出現(xiàn)在秦三澍的詩中:享樂(或色情),迷失(或懷疑),愛。這三種路徑都與“身體”或“肉體”相關(guān)?!吧眢w”,有時是作為潛在性(經(jīng)驗的基本背景)而隱匿于暗中,有時作為“器官—物”直接出場(如《勸世篇》:“身體隨托運的行李/一同迫降:器官齊全,且凹凸如?!保?,有時則呈現(xiàn)為實施著的活動和動作(如“摸”“握”“拈”“咬”“踮”)。意義的潮汐,無論它涌起的是享樂、迷失還是愛,都在賦予這些經(jīng)驗或情緒一個生動的、想象性的肉身;詩篇循著迷醉的、舌尖彈撥甜酒般的節(jié)律行進,并選定了可見與不可見的、需要說出和僅僅保持為暗示的表達。另一方面,這些詩對“身體”的更為常見的指涉方式,是將“肉體性”的詞匯作為喻體(諸如“手風琴那沉著的肺”“勺子用金屬的舌頭卷起”“平原之臀”等),在詩中進行廣泛的展布和播撒——在秦三澍那里,“肉”是世界的隱喻,也是世界中事物和運動的隱喻。
由此,“肉”的氣息彌漫在這些詩的字里行間。對秦三澍來說,詩,就是對詞語的肉感、肉質(zhì)、肉欲潛能的激活和釋放。這要求在詩中擰開“肉的閥門”(《風聲》),讓欲望的水流傾瀉、漫出,并迷失于“肉的漩渦”(《火狐篇》)或“肉的風暴”(《迷園:灰?!罚?。詩必須要觸及“敏感的肉”(《勸世篇》),要移動那些“久未挪動的肉”(《潮汐篇》)。除了直接使用“肉”這個詞的詩作之外,如果算上對身體各部位或器官的指涉,那么幾乎每一首秦三澍的詩都將“肉”作為語義場的組織原理。這意味著,不是“詞與物”,而是“詞與肉”之間的關(guān)系,成了他詩歌的核心關(guān)切。詞與肉的相互轉(zhuǎn)換,既構(gòu)成了詩的修辭學(xué)機制,又構(gòu)成了詩之言說的“快感裝置”?!妒鹿省罚?017)中出現(xiàn)的“細嫩的肩”“肌膚的滴答聲”“亮瑩瑩的腿”是一例,《風聲》(2016)中的“沉著的肺”“年輕的肌骨”“午夜之嘴”“輕薄如潮水的身軀”和“高燒不止的臉”是又一例。此外,像《勸世篇》《避世篇》《醒世篇》《潮汐篇》等篇目,無不如此。憑借這樣一種詩歌方法,秦三澍得以用“詞語的耳廓”來傾聽,在獨語或?qū)υ捴胁煊X藏匿的“耳蝸”。甚至,在《光照篇》(2016)中,他還對詞的發(fā)聲部位、發(fā)聲運動過程進行著自反且倒逆性的描述:
……詞語,是睡前必須服下的藥。
我聽到你喉頭微聳,但下顎
并未約定般,響起金屬相撞的雜音;
它時而緊張地彈劾著
不服從肉身的零件,如你手握
雨燕般的微乳,在清晨不知所措。
所有的詞,都只有通過喉的運動,通過舌與腭、唇與齒、唇與唇的互觸才能發(fā)聲。詞,本來就是肉所發(fā)出的聲音。不過,在這首詩中,詞不是被“說出”,而是被“咽下”——它作為“必須服下的藥”,經(jīng)過“嘴”與“喉”進入了身體。于是,“肉生出詞”這一“發(fā)聲過程”被倒逆過來,詞被吞回身體,變成了“肉”的一部分。這個“藥丸”般的詞,它往胸腔內(nèi)部的墜落本來應(yīng)該發(fā)出“金屬相撞的雜音”,但此刻卻變成了一種“彈劾”、一種從外部捂緊胸口的“不知所措”??磥恚獠粌H可以詞化、磁化,詞也可以肉化、柔化,這兩者本就是同一進程的兩面。
“詞與肉”的關(guān)系,最突出地顯示于“色情”這一經(jīng)驗方式中。秦三澍的大部分詩作都具有一種享樂性質(zhì),而“色情”則是享樂態(tài)度的實質(zhì),同時也是對待事物和語言的一種方式。諸如“采陽補陰的妙效”(《遠游篇》),或“褡扣墜線,乳暈回春”(《夜航》),或“蕾絲勾起潮濕的群山/又咸又蜜”(《勸世篇》)這樣的說法,固然讓詩獲得了一種“肉感”或“艷冶”的氛圍,但也可能會引起一些人的困惑。有人會問,難道詩歌就是在修辭學(xué)的蜜罐中“揀點情色的殘渣”?但是,試圖用愛的純粹性或純潔性來制約色情的享樂主義,卻會引發(fā)另外的問題。如巴塔耶所說,愛固然能降低對享樂的興趣,“但是,如果被愛的人擺脫了死亡的高深莫測,他立刻就喪失向主體敞開其總體性的效力,色情在死亡中顯示或投射他。只有色情才能在違背的沉默中,將情人們帶入這種虛空之中,在這種虛空中,不連貫的話話本身也是懸而未決的,再也沒有可以理解的話語,再也沒有另一個人,只有色情所指明的宇宙的本質(zhì)和限度的不在”。這樣看來,色情與詩的聯(lián)系要比人們想象的更加復(fù)雜和高深。在秦三澍這里,色情作為詩歌的一種感受力和基本情調(diào),甚至構(gòu)成了寫作的動機或起點之一。色情與欲望、想象和虛空相關(guān),那些高速運轉(zhuǎn)的修辭法或意象連接,很多時候是靠色情之輪來推動。離開它,詩人便失去了對世界、人和語言的興趣,繼而失去寫作的沖動。
在秦三澍這里,“詞與肉”的問題還關(guān)聯(lián)著一種對“詩之藝術(shù)”的命名方式。他稱之為“脫殼與苦肉的藝術(shù)”(《深淺篇》)?!懊摎ぁ敝赶颉吧眢w之蟬”或“身體之禪”,指向?qū)Π覀兊膱杂铂F(xiàn)實的超越;而“苦肉”,則暗示這種超越必定要經(jīng)歷的肉身的痛苦與焦慮。詩是詞的脫殼術(shù),也是詞的苦肉計。而“殼”與“肉”一起出現(xiàn),在《深淺篇》中還有著另一層意蘊:
在工作和時日之間,在鳥和摩托之間。
說到這兒,你望向同伴們的膝蓋
將生蠔般的鮮肉隼接,
任海浪清洗它們的殼?
你選擇了自然還是自然的造物?
詩歌,可能并不需要真的在“自然”(“鳥”)與“自然的造物”(像“摩托”這樣的人造物)之間進行選擇,而是內(nèi)在地要求一種猶疑、一種兩可和不定。這種猶疑不定,緣于詩與自然之間的奇異關(guān)系:詩既是自然,又是自然(或人)的造物。這類似于,詞既是肉發(fā)出的聲音,又是獨立于肉的存在。詞從肉體中“脫殼”而出,又生出詞自身的“殼”與“肉”。正是由于意識到了這些纏繞、溢出性質(zhì)的關(guān)聯(lián),秦三澍的書寫,才不只是停留于對“肉體本身”的書寫,而且進展為對“詞語的肉身”的書寫;同時,在另一個向度上,這種書寫還是對“世界之肉”的書寫。
“世界之肉的支流”——這個出自《避世篇》(2016)的短語,可以用來形容秦三澍詩歌的性質(zhì)。每一首詩,像是從“世界之肉”中分岔而出的一條支流或線索,在“肉”中以“肉”的方式感知、觸摸、勘察著這肉一般的世界。在詩的原文語境中,這個短語與“地圖”或“交通志”有關(guān)。與此類似的說法還有“時間之肉”(《宵禁篇》)。這些說法,當然與梅洛—龐蒂有關(guān),但它并不僅僅是對一個現(xiàn)成哲學(xué)術(shù)語的挪用。事實上,秦三澍對世界的感受方式,與梅洛—龐蒂具有深層的共通性,這是他之所以能合法地移置“世界之肉”一詞的原因。對梅洛—龐蒂來說,各種感知之間是緊密聯(lián)系、交錯與交織在一起的,視覺并不具有獨立的優(yōu)先性質(zhì),相反,一切感知最終都依賴于并包含著觸感??梢娦缘拇_切形式“與某種毛茸茸的、金屬的或多細孔的結(jié)構(gòu)或組織聯(lián)系緊密”,它是“同時性和連續(xù)性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中的某種交叉點”。秦三澍《潮汐篇》中的若干句子,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梅洛—龐蒂對“視覺與觸感”之間關(guān)系的某些說法:
憑借權(quán)柄,沒收你的輜重。
你看,汗水替海水
把例外之物拒絕于域外。
你憂慮于陷阱,也像潮汐
舒展淡紅色的入口,
被拍擊的欲望,被排擠。
在這里,“淡紅色”并不是一種赤裸的、視覺性的顏色,而“更多的是外部和內(nèi)部界域之間某種總是敞開著的隘口,是前來輕觸有色的或可見的世界的不同區(qū)域并使它們在遠處產(chǎn)生回響的某種東西,是這種世界的某種改變和轉(zhuǎn)瞬即逝的細微變化”。這樣由諸種感知之間的交錯、交織和可逆性而構(gòu)成的“知覺場域—肉身”,就是我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它本質(zhì)上是一個“觸感的世界”,不僅充滿觸感和其他感知,而且自身觸發(fā)、自我感知。身體與世界同質(zhì)于“肉”這一材料,身體對世界的感知即是世界的自我觸知——這便是“世界之肉”的真實含義。在這個世界中,一切事物不僅被觸摸或觸碰,而且本身是觸感的實施者或主體。與梅洛—龐蒂相似,在秦三澍的詩中,有一種“向著觸感世界的開放”。正如我們在上一節(jié)所說,秦三澍常以“肉體”或“器官”來作為事物的喻體。嚴格來說,這已經(jīng)不只是比喻,而是對“世界之肉”的事實性的真切感受:
是勺子用金屬的舌頭卷起
碗底涼透的白粒
(《低空》)
“勺子”,在這樣一種“觸卷飯?!钡幕顒又斜毁x予了生命和主動性?!吧鬃印背闪松囝^本身,或人類舌頭的替代物。同樣的情形,也發(fā)生在《剩余篇》的一個句子中:“銀針扎進/這液態(tài)的果肉,盡管它淺嘗了幾口……”在另一些詩中,出現(xiàn)了許多不同的觸感類型:或者觸感被賦予了一種振動的音韻,例如“我們?nèi)绱私?,隔著簧片般的風”(《迷園:命名》);或者被某種動作回收,例如“半熟的菜湯把舌頭活生生塞回去”(《晚餐》);或者在一種想象的幻境中擺動,如“水獺在虎齒間擺動身軀,從最柔軟處/墜向舌心”(《迷園:命名》)。不能僅僅把這些句子看成修辭,它們的意圖,是要恢復(fù)“世界”的觸感性質(zhì)。作為“世界之肉的支流”,每一事物都在流動中伸展出自身的觸角、觸須或觸手,并在相互觸知中成為自身。所有這些例子里,出現(xiàn)的都不只是一個孤立的、對象性的事物,而是“事物的可能性、潛在性和肉身”(梅洛—龐蒂語)。
在觸感的世界中,“手”與“口”的活動具有突出性質(zhì)。不難看到,秦三澍的詩中充滿了“提手旁”的詞語—動作(僅以《低空》為例,就先后出現(xiàn)了“按”“攪拌”“搖”“掀”“擰”“扶”這些詞)。而像“咬”“吮”“吸”“舔”“吻”這樣的口部動作,也散布在許多詩中。這些詞語—動作既與快感的生成有關(guān),很多時候也與詩本身的色情或愛的性質(zhì)有關(guān)。不過顯然,秦三澍在詩中對“肉身”及其動作的書寫,完全不同于一般所謂的“身體書寫”或“下半身寫作”。除了他具有一個梅洛—龐蒂式的“觸感詩學(xué)”和“世界之肉”的背景視野之外,最關(guān)鍵的還在于他的書寫具有一種“言說的倫理”和分寸感。這種分寸感,主要體現(xiàn)在語言的精確和微妙之中。那種粗鄙、陋俗的欲望言說其實是對豐富的感性世界的簡化,而詩歌從根本上要反對任何一種經(jīng)驗的簡化。
在一般意義上的語言控制力或修辭技藝之外,秦三澍還以兩種特殊方式呈現(xiàn)語言的精確與微妙,它們都與世界的觸感性質(zhì)相關(guān)。其一,是經(jīng)驗場域或事物的“彈性化”。在事物的“肉化”之中已經(jīng)包含著它被賦予彈性,而秦三澍還更進一步,以場景中的運動來最大限度地顯示這種彈性:
無猿有鷺,抽絲般乳白的一躍
彈開近山遠水,空氣中緊張的勾股線
被右下角穩(wěn)固的水牛拉扯。動靜間
湖心洲在左舷畫弧,制造一場離心的同心圓。
(《過龍女湖心洲》)
在“一躍”和“彈開”的運動中,事物有一種瞬間性的觸碰。這一段中出現(xiàn)的“勾股線”“弧”和“同心圓”,作為幾何詞匯,使得詩具有了一種精確的知性品格。但最微妙的部分,仍然是“觸—彈”的即時發(fā)動。第二種方式是大量采用“點觸性”的筆法來突出觸感。觸覺的微妙性往往集中于某一個點之上,這個點是“世界之肉”最興奮、最蓬勃的部分,也是最引人遐想的部分。不斷出現(xiàn)的“指尖”“乳尖”這樣的詞語,顯示出秦三澍試圖在詩中訴諸“點”的這一特性。另外,像《夜航》中“被一個起點托在空中”,以及《迷園:灰海》中“楔入空中的一顆節(jié)點”,也具有這樣的性質(zhì)。
于是,詩歌便進入了曖昧性與精確性之間的辯證:“觸感的世界”本身,以及由此衍生的詩歌語義場都是曖昧的、連成一片的;但每個局部的經(jīng)驗卻具有一種顆粒感或微粒感(《夜航》:“唇在舷外,圍捕風的微粒”),因而在詩的局部呈現(xiàn)出某種精確性。秦三澍試圖用數(shù)學(xué)的方式來言說這種“經(jīng)驗的精確性”:
喜悅的微粒,以毫米
推進在四分格精確的數(shù)學(xué)中。
四分之一浪,四分之一傍晚……
(《潮汐篇》)
對精確性的數(shù)學(xué)式呈現(xiàn),不僅沒有減少,而且還增加了詩的微妙感。以這樣的方式,詩歌消解了帕斯卡爾所說的“幾何學(xué)精神”與“敏感性精神”之間的對立。而更精彩的句子,出現(xiàn)在《避世篇》的結(jié)尾,它可以看成是將“詞的肉化”“經(jīng)驗的彈性”與“數(shù)學(xué)式的精確感”結(jié)合在一起的例證:
……佯裝暮氣
只是出于對時間的整除,
不存在的余數(shù)輕輕跳開像山雀。
“不存在的余數(shù)”是一個包含著悖謬的短語(類似于羅素用“摹狀詞理論”要剃掉的“不存在的當今法國國王”),它是空無、非存在,但在說出它“不存在”的時刻,它已經(jīng)生成并存在了。在詩中,它作為“被時間整除”后的“剩余之物”,其實是由一種自我切分而產(chǎn)生的空無。這個“余數(shù)”,卻突然彈跳、躍起!這空無內(nèi)部的、作為內(nèi)在性本身的起跳,瞬間變成了一只鳥。我們看到,人身上的虛無、剩余,與它自身相觸,在自我觸發(fā)的瞬間脫開了自身(這便是“脫殼”?)。這意味著,不僅在每一事物中都能開啟或形成它自身的空余,而且它能憑借這空余,與自身相觸并且自我彈開。語言的輕盈度,由這一“空余的觸感”帶來?!安淮嬖凇鄙蔀椤坝鄶?shù)”,然后“余數(shù)”再生成為“山雀”?!吧饺浮辈粌H賦予這一時間性的經(jīng)驗以肉感和彈性,而且讓我們能清晰地看見它起跳時的細細腳趾。
從秦三澍的詩中,我們除了能讀到“世界”的觸感性質(zhì),讀到人與人、事物與事物之間的觸碰與撫摸經(jīng)驗之外,還可以讀到一種非常特殊的觸感,這便是“詞與詞”之間的觸感。在我看來,他的詩歌以清晰的方式給出了一個“詞之觸”的例證;在引申的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將作為詩歌演繹法的許多局部技藝(如諧音、押韻、化用古詩文)也當成這種“觸感詩學(xué)”的一部分。所謂“詞與詞的觸感”,是指在詩中,詞與詞在關(guān)聯(lián)時并不黏滯,一旦觸碰到對方便立即彈開,由此產(chǎn)生出一種特殊的節(jié)奏與氣息。欲生成這樣的觸感,要求詩多用短句和行內(nèi)停頓,使詞語在連接的瞬間敏感于后撤。詞不摩擦,而只是相觸。秦三澍詩中大多采取了這樣的詩學(xué)策略:他基本上不使用無停頓的行或句子,而是按照具有彈性的節(jié)奏對每一行進行拆分,使之形成一種竹節(jié)般的內(nèi)部區(qū)分和連接。詩的行進,在這種既分又連的嵌合或賦格中,將詞與詞之間的黏著性削弱,使整首詩的氣韻傾向于一種唱曲般的滑動感:
待同一雙皮靴蘸著醫(yī)療味兒
載到慈溪再余姚,要那虹橋作終點
有何用!洶洶。
拖后腿,再遲到。尤其錯。
正確在辮兒上涂了油脂繁盛,
我,我敬你是個素衣且素妝的人。
(《素衣篇》)
這幾行詩中出現(xiàn)了古詩文句法。“慈溪”“余姚”和“虹橋”這三個地名,被七言詩的節(jié)奏一掠而過;而“有何用!洶洶”則突然改用戲曲的方式,且韻押得相當緊湊。后面“拖后腿,再遲到。尤其錯”是《水調(diào)歌頭》過片時的句式(如“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在這里,詞與詞之間猶如桌球連環(huán)撞擊后又止于閑靜,各在自己的位置上自若地待著,不因相連而相粘,由此而使詩有一種“轉(zhuǎn)丸”或“珠玉墜盤”的聲調(diào)。
應(yīng)該說,從2015年開始,秦三澍在詩中采用的句法和節(jié)奏就已初步具有了這樣的性質(zhì)。他在《晚來鳳》《窄巷詩》《入梅及其他》等詩中大量采用戲曲串詞式的連綴,通過諧音和對古詩文句子的重組、化用來構(gòu)成詩篇的筋脈??梢哉J為,諧音的本質(zhì)是唇舌之間的重復(fù)碰觸:兩個詞的聲音之復(fù)沓,猶如舌頭因迷戀甜味而再次舔吮同一蜜汁。而串詞式的連綴,則是讓那些“成語”或“成句”相互觸碰,通過節(jié)奏的傳導(dǎo)機制帶來詩歌語句的勢能。詩篇中所有局部都被這股傳導(dǎo)著的詞的觸碰力所推動,如同雷雨中細瓦抖動的涼亭。那些本來彼此疏遠的句子,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變得接近,繼而碰到一起。而接近時,一陣正在消逝的氣息引出另一陣試圖返回的氣息,其間還有詩人話語中的氣息,它們組成了一種始終處于“過渡”狀態(tài)的敘述。這構(gòu)成了一種流動、交匯的感覺。盡管這些詞句被從原有的語境中移置出來,它們的調(diào)性和音質(zhì)發(fā)生了改變,但那些能被我們看到和想象到的東西,依然放置在被清晰分割的視野里,那里有令人看不透的傾斜、顫抖和折疊,但這只是從語義的角度來講,如果從聲音的觸感,從讀詩時唇、齒、舌、顎、喉的關(guān)系來說,每個詞都是自足地直立的,且它們對感知來說是位置準確而有安撫力的。在這里有某些奇異的事情發(fā)生了。正如中世紀神秘主義詩人埃依爾所寫的那樣:
有時,詞與詞碰觸
會濺起一片水花
或騰起一只霧狀的蝴蝶
秦三澍的寫作訴諸言詞的觸感。這既是“詞與肉”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也是對一個“觸感世界”的想象,更是對言詞本身相觸時發(fā)生的微妙事件的呈現(xiàn)。他在一首題為“Au naturalisme!”(“為自然主義干杯!”)的詩中,將甜河的詩句作為緣起:“自然主義的微光”。在梅洛—龐蒂的語境中,自然主義與泛靈論之間的對立正是通過“世界之肉”得以調(diào)和——自然主義在“身體的世界化”或“世界的身體化”之中而獲得了靈性或精神性,這靈性,就是從自然本身發(fā)射的“微光”。我們可以說,正是這種“肉身成言”的觸感,“作為聯(lián)與分、同一與差異的協(xié)同”,使一種“自然主義的微光”得以出現(xiàn),“這種自然之光照亮所有的肉身,而不僅僅我的肉身”。事實上,這“光”還照亮了詩中的每個詞語。而詞與肉身之間的原初關(guān)聯(lián),“通過處于此時此地而向所有的地方永恒地散播”(梅洛—龐蒂語),對此,我們可以通過秦三澍的詩作清晰地看見。
2017年8月于昆明
①巴塔耶:《色情史》,劉暉譯,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版,第143頁。
②當然,在秦三澍的詩中,“愛”也以某種方式構(gòu)成了詩的另一基本動機。他對愛之主題的處理,包括愛情,也包括親情和友誼?!端匾缕罚ā端脑碌膱@地》《在六點鐘那邊》)和《論魚鰭如何透明》是其中幾個例子。正如讓—呂克·南希所說:“愛是存在之心?!睈凼谴嬖谡搶用嫔系膿嵊|或撫摸,是心之撫摸。在這里,“肉身”仍然是重要的,但它已經(jīng)被完全轉(zhuǎn)化了,不再具有享樂主義的性質(zhì)。
③④⑤梅洛—龐蒂:《可見的與不可見的》,羅國祥譯,商務(wù)印書館2008年版,第163頁,第164頁,第176頁。
作 者:
一行,本名王凌云,已出版哲學(xué)著作《來自共屬的經(jīng)驗》,詩學(xué)著作《論詩教》和《詞的倫理》,譯著有漢娜·阿倫特《黑暗時代的人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