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劉凱健
《無修辭的秘密的痛苦》題解——析王家銘詩選(2011—2017)
北京 劉凱健
初讀這部詩選,思緒不斷為其密集的意象所牽引和碰撞,紛紛揚揚,難以捕捉。詩人所題的“無修辭的秘密的痛苦”,恰如其布下的詩歌晶體棱鏡背后的那束指引的光。當追蹤它的路徑,我們便不難發(fā)現(xiàn)這部詩選耐人尋味的藝術(shù)魅力。
詩人所說“無修辭”,如果從修辭層面進行理解,或許會得出“‘無修辭’即是一種修辭”這樣的帶有玄學色彩的判斷。但如果在捕獲修辭后又試圖跳出修辭的軌道,我們會發(fā)現(xiàn),“無修辭”是作者對詩歌寫作中復(fù)雜多樣的修辭術(shù)賦予個性意義的嘗試,其核心可以說是“交游”。作為早已成為中國詩歌寶庫中獨具魅力的藝術(shù)樣態(tài)的交游詩,它以“詩可以群”為基本寫作動力,逐漸演化出了唱和互贈的詩歌寫作傳統(tǒng),給世界詩歌史貢獻了一種瑰麗多姿的詩歌地貌景觀。這部詩選,于中國詩歌中交游詩一脈的寫作傳統(tǒng)而言,是既有繼承也有發(fā)展。如果說《雨前——寄M》《夜游岳麓山——兼贈光啟、李浩、朱赫》《進酒——為武大同學聚會作,兼自述》《為李輝的婚禮作》《重臨——為2013年回武漢大學作》《東湖——給黎衡》等具有鮮明酬唱意識的作品,以及《在嵩北公園》《在海淀教堂》《在濟南》《汽車駛過黃埔大橋》等觸景寄情之作,很好地繼承了交游詩傳統(tǒng)中與人交、隨景游現(xiàn)象背后主客間共情與對話的本質(zhì)內(nèi)蘊,那么《聽拉赫瑪尼諾夫》《春日冷雨——為艾青》《夜曲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等與歷史記憶產(chǎn)生共鳴的詩作,以及《二月初一》《姐姐》《初春》《夏天的紀念》《舊詩》等向親人戀人絮語的作品,就是使交游詩的精神內(nèi)核得以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現(xiàn)實的“交游”視野,實現(xiàn)了意志及情感之對話時空的開拓的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書寫。所選詩作“交游”特征所內(nèi)含的對話性,使得詩人及其讀者和詩歌都呈現(xiàn)了動態(tài)溝通的可能。這些通路中,修辭實際上成了既必有又必無之物,如果不予以捕捉,對話無法實現(xiàn),如果不舍棄捕捉,對話無法開放。對話性既要求有修辭,又要求無修辭,正如“交游”需要開始又需要結(jié)束一樣。因此,就這部詩選的整體而言,修辭是動態(tài)溝通的起點,動態(tài)溝通是修辭的終點。那些為詩人所熟練掌握的修辭,無論對詩人還是讀者來說,都既是機遇又是陷阱,所以詩人在詩作中就期待我們進入“無修辭”的狀態(tài)。譬如在《夜游岳麓山——兼贈光啟、李誥、朱赫》中,當“晚班的士”把詩人和友人們“帶往城市最后的清醒”,當發(fā)現(xiàn)“湖南米粉和疲倦的攤販”“都是這個世界屏息的一瞬里,輕輕揚起的美與溫柔”,詩人感到了“真實的滿足”,這種滿足“不是在修辭里劃槳,不是為知識拋出錨尖”,“而是像在夜半淋浴,享受歡會后的幽眇”,是詩人“如期而至的生活”;再如在《在海淀教堂》中,詩人“不能確定文字并無法把握內(nèi)心”,但當懂得“生活的余音多珍貴”,當體悟到“所經(jīng)歷的”“不是層層疊疊的幻影”,“而是命運的羽跡”,詩人“感受到”了“孩童”記憶、“從前戀愛的甜蜜”和“無修辭的秘密的痛苦”所帶去的復(fù)雜的“淚水”;《詩》一首,更是在元詩意義上充分揭示了詩人對這種“無修辭”之藝術(shù)的領(lǐng)悟及追求:當感受到“一切聲音的形象”的“消逝”,當發(fā)現(xiàn)那些猶如“粗糲的沙握在手中”的“寫過”的“詩句”,與事物及“上帝的言詞”一樣,“褪去光澤”“復(fù)歸平靜”,在意識到生命中的各種“不可能”之后“從不可能開始”,詩人終于“見到”了“并排”的“虛無和永恒”。
從整部詩選來看,詩人所題之“秘密”提示了其詩作兩個重要的藝術(shù)特征,一是色調(diào)之安排,二是情景之組織。就色調(diào)之安排而言,詩人呈現(xiàn)最多的是夜色。如《雨前——寄M》中“午夜?jié)L滿了斜坡”,“仿佛海水打翻燈盞”;《夜游岳麓山——兼贈光啟、李浩、朱赫》中“夜晚的長沙沉睡在江流的一段”,詩人“要在不斷滿溢的黑暗里”“分辨銀河須臾的光亮”;《圣誕夜》中酒后“舌苔發(fā)白”,“把尿意帶到了草坪”的“圣誕夜”;《夜雪》中“車輛和行人稀少”,“歸程被阻隔成一個秘密”的下雪之夜;《重臨——為2013年回武漢大學作》中的“秘聞的夜晚”;《汽車駛過南浦大橋》中“午夜遮住了城市”;《二月初一》中“不只是夜晚”的“重負的夜晚”;《友人將至》中詩人“在黃昏的房間里”,隨著“天色正縮進樓道”,“看著越來越少的光”“從枝椏平移進枝椏”;《東湖——給黎衡》中“夜晚滲入皮膚如同雪意”,“我們的色彩在夜色下被抹勻”;《姐姐》中隨著“冬日黃昏的降臨”,“不經(jīng)意的風拂過前額”,姐姐“衣角的白和皺褶”也“融進了暮色的質(zhì)地”;《初春》中“夜色”“潑下墨來”;《夏天的紀念》中“暮色漫天襲來”??梢哉f,夜色已成了詩人寫作中具有原發(fā)性意義的心象,它所展現(xiàn)的是“黑暗籠罩卻能目視一切的時刻”,在這個時刻里,詩人既隱秘著自我,又不斷發(fā)現(xiàn)著自我:在猶如“從高空降落的手工作坊”的“夜晚”中,詩人從“四面八方的玻璃”“不斷看見自己”?!懊孛堋苯?jīng)夜色而流動,夜色也通過“秘密”而獲得了豐富的意義,構(gòu)成了這部詩選典型的“有意味的形式”。情景組織方面,“秘密”賦予了這部詩選在詩人個體經(jīng)驗和讀者公共經(jīng)驗間一定程度上的緊張感,但也正是這種緊張感不斷邀請和誘惑著讀者進入詩人的獨特的情景時空,從而和詩人一同分享“秘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秘密”既是隱藏的,又是坦露的,它的存在與消解互為條件,只有存在“秘密”才能消解“秘密”,也只有消解“秘密”才能存在“秘密”。譬如《雨前——寄M》,詩作展示的情景很可能是“我”看著友人的照片,回憶起和友人的交往經(jīng)歷,這些經(jīng)歷既是詩人與友人的私密的紐帶,但它們在詩作中又通過“遞給你”的邀請,成了詩人和每個讀者間既開放又私密的聯(lián)系;又如《在嵩北公園》,情景很可能是“我”與友人“她”登臨嵩北公園,詩人一方面向讀者展示了“我們的虛榮”“我們的腦?!薄拔覀兊耐纯唷焙汀拔覀冎赖氖澜纭钡葌€體經(jīng)驗意義上的“我們”,另一方面在詩作開始就提醒讀者“請跟隨我”,并利用視角轉(zhuǎn)換描寫了“她”的動作,而且在詩作結(jié)尾再次致意讀者“我跟隨你”,這就使得讀者和“她”獲得了一定時間內(nèi)的身份感的轉(zhuǎn)換,個體私密也就在公眾向個體、公開向私密的轉(zhuǎn)換中得以最大可能的留存;再如《二月初一》,可以說是一首兒子對父親的情感告白信,但因為“語言”“正把一朵烏云壓在唇上”,所有面向父親的話語,如“我曾途經(jīng)林場,但不追逐你”的決定、“你孤獨的愛該跟誰講和呢?”的疑惑、“我夢見什么永遠地攫在你手”的擔心、“我在你當中”“永遠地蔑視未來”的傳承,都只能通過詩作中的“你”而獲得坦露,所以它們?nèi)匀粚Ω赣H保持著“秘密”的狀態(tài),它們因為實現(xiàn)了公眾開放的表達而保護了個體私密的價值,“秘密”因公之于世而成就了最有效的隱藏。
這部詩選還繼續(xù)思考和深掘著穆旦所言的“豐富和豐富的痛苦”。概括來說,詩人主要從三個方面對“痛苦”的詩學做出了努力和貢獻。第一個方面是渴求。如《雨夜——寄M》中那種“如夢中飲水,空瓶里簽到,一張廢紙翻覆”的焦灼感,來自于“渴念”像“神像的刨花”一樣“飛跑”活躍;《聽拉赫瑪尼諾夫》中的“焦熱”感,源于對拉赫瑪尼諾夫猶如“暗自發(fā)聲的隕石”為了追求某種神秘“用盡了精力”的體悟;《進酒——為武大同學聚會作,兼自述》中詩人因“十八歲有些急躁”而遭遇了時運中“黑暗星”的折磨;《重臨——為2013年回武漢大學作》中“黃昏和急雨”又喚起了“那耗盡了青春的曠野”的記憶,使“我”感到被“什么陰影遮住”;《二月初一》中詩人又因“迷戀異地”而“感受風暴的屈辱”。這些強烈的乃至求盡的渴望,是詩人對“痛苦”的詩學進行探索的基礎(chǔ),在這一基礎(chǔ)之上,詩人構(gòu)筑了獨具特色的對形而上之“痛苦”意義展開思索的“高塔”。這一“高塔”的第一個重要的意義在于發(fā)現(xiàn)了“遲”的愉悅感。作為一種時間感受的“遲”,在日常生活中一般被認為具有煩悶痛苦的色彩,但詩人筆下呈現(xiàn)的“遲”,卻展現(xiàn)出反“痛苦”的特殊意義。如《進酒——為武大同學聚會作,兼自述》中“遲到者”雖然被“罰下一盞白碧”,但其身份意義是“停綴主位”,“遲到者”因而獲得和承擔著推動“聚會”的無上的權(quán)利與責任;《圣誕夜》中聚會將有的“談話云端席卷的聲浪”和“兩小時后命盤”游戲的“誘惑與勸導(dǎo)”,“都提醒我出發(fā)宜遲”,這是詩人以“遲”的態(tài)度試圖去擺脫很可能是一群人之孤單的狂歡;《夏天的紀念》中雖然“暮色漫天襲來”,但“遲來的雨意”在“催漲了江水”的同時,也讓“事物抽出透明骨架”而愈發(fā)透徹清晰,“遲”于是從日常感受之苦轉(zhuǎn)換為思想領(lǐng)悟之深;《暴雨將至》中“我們學習啞語/學習灰色的事物”,“向每一次遲到致敬”,“遲”更是實現(xiàn)了對其日常意義的沖擊性的反轉(zhuǎn)。如此對“遲”的反“痛苦”意義之挖掘,成就了從反面構(gòu)建“痛苦”詩學的不可或缺的創(chuàng)造性價值。那么,詩人又是如何從正面展現(xiàn)這座“高塔”的呢?應(yīng)該說,詩人對不確定性的思考,正是其中的關(guān)鍵。譬如《雨夜——寄M》中對“我們的身份多么可疑”的不確定;《在海淀教堂》中“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用對了這些形容”去表達“私心”,以及“再一次不能確定文字”是否能“把握內(nèi)心”,正如“不知用多少詞語才能讓人理解混沌的意義”;《夜雪》中“應(yīng)該”和“不應(yīng)該”都同樣有著“深情的面孔”,致使“我”在不確定中只能“讓自己墜入內(nèi)衣繃緊的虛空”;《紙牌的下午》中“看見自己”對“無主宰的審判”之“遙遙無期”的“恐懼”,因此寫下“悲哀的詩句”。如果說“遲到”是因時間上的延宕而使渴求的“痛苦”在累積后得到更大的釋放而獲得愉悅,那么不確定性就是使渴求的“痛苦”彌散于無時間的維度,進而湮滅了哪怕以想象性的方案解決“痛苦”的可能。正是從這正反兩面,詩人貢獻了他對“痛苦”詩學的獨特“豐富”。
作 者:
劉凱健,本科畢業(yè)于武漢大學中文系,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