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熹微
千秋雪上萬里船
文◎沈熹微
有人彼此錯過,有人終成眷屬,情緣交錯,總歸生生不息。
黃昏總給人一種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的感覺。每次站在陳朗家那扇久久的綠門前,羅子燁都有些莫名的不安,那種不安類似于他小時候 在路邊拾到一只受傷云雀時的心情。他小心翼翼地將云雀放在紙盒子里養(yǎng)傷,每日放學回家路上都在忐忑中竭力狂奔。他矛盾著,既希望鳥兒已經(jīng)康復,又擔心它已經(jīng)飛走。
綠門開了,陳朗左手放在旋柄上,右手扶著正在梳的馬尾,嘴里咬著黑色橡膠圈,見是羅子燁,便咧嘴一笑,松了手去綁頭發(fā)。羅子燁跟在她身后,看見沙發(fā)上的戶外背包被塞得鼓鼓囊囊。他知道,陳朗又要出差了。
這是陳朗大學畢業(yè)在市環(huán)保局工作的第二年,因為始終拒絕像其他人那樣在環(huán)境調研工作上潦草行事,于是順理成章地成了外派任務最多的人。
去的都是兼顧貧瘠的地方,調查野生動植物,濕地環(huán)境保護……她不介意,樂在其中,開始還隨著團隊行動,后來干脆獨行。
陳朗的動作十分利落,走路帶風地在房間與房間中來回穿梭,口中念念有詞地檢查著證件和衣物。
羅子燁無奈地看著她,一如既往保持沉默。
收拾完畢,陳朗麻利地拉上窗簾,換鞋,背包,關燈,鎖門。
登山鞋在樓梯上踩出歡快的節(jié)奏,羅子燁看著陳朗晃動的馬尾問:“去哪里?”
“內(nèi)蒙古?!标惱收f,又補充,“十三天?!?/p>
“照顧好自己?!?/p>
“嗯。”
簡單尋常的對話,卻總能讓羅子燁從中找出點兒什么,這種親密又疏離的默契,常常使他輕微悵然。
羅子燁見到陳朗那年只有 10歲。那是縣城的小學,新轉來的學生羅子燁正揮汗如雨地在操場的臺階上做踮腳練習,據(jù)說這樣的運動可以有效糾正因為從小踢足球而長成的O形腿。他沉默用力且煩惱著,這世界有許多讓人無法理解的邏輯,當初院子里的小伙伴們不知有多羨慕他這樣的腿形,風傳所有優(yōu)秀的遠動員都有這樣異于常人的體格,可是到了新學校,它們竟成了被嘲笑的理由,他聽見有同學在背后議論——那是青蛙變的。
一群低年級的小孩嘰嘰喳喳地從旁邊經(jīng)過,他們嬉笑的表情讓羅子燁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腿實在有些奇怪。他喪氣地將身子努力往下彎曲,試圖檢查雙腿之間的空隙有沒有變小一點兒 ,卻影像顛倒地看見一個女孩兒站在不遠處。
“你在干嘛?”她費解地望著他,“練健美操嗎?”
女孩兒穿了件橘黃色的雞心領毛衣,大概是剛跑步完,褲腿一高一低卷起來,圓圓的臉像個剛剛摘下來的蘋果 ,身后是大片蔚藍的天空。
這是陳朗留給羅子燁的最初印象,非常美好。而關于當時羅子燁的形象,后來陳朗告訴他,他因為用力彎腰而忽略了校褲滑下露出的半截兒屁股,那實在白得喜慶。
那時候流行課外小組,陳朗和羅子燁從來都不在同一組。等升到中學,羅子燁成為排球隊隊長,心無旁騖地做了健康向上的運動小青年,陳朗則始終在各種興趣小組間游蕩,最終沒有歸屬于任何圈子。
他們之間的交集在于放學回家的那條路。盡管那時候羅子燁慣于走大道,陳朗總是穿小巷,可是不管怎樣,最后總會在那條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上碰頭,漸漸習慣結伴而行。羅子燁每日會背誦名人格言:“人生是海洋,希望是舵手的羅盤,使人們在暴風雨中不至于迷失方向”“人并不是因美麗才可愛,而是因為可愛才美麗 ”……
不多不少,一定三條。大多時候陳朗都會默默聽完這些乏味的句子,有時也會不耐煩地打斷:“你是不是跟我找不到話題?”
每當這時候,羅子燁都不太敢看陳朗的明亮的眼睛,他總覺得里面潛伏著一只敏感的小獸,會隨時跳出來咬自己一口。
據(jù)說,陳朗的第一任男友向她表白時只說了五個字:和我在一起。羅子燁不懂,為什么那么多名人格言,那么長大的回家路,加起來都抵不過那膚淺的五個字呢?最弄不懂的莫過于陳朗這個人。羅子燁愛哭,陳朗從不;陳朗逃課,羅子燁從不……所謂相左,諸如此類。
陳朗在夜機上用 MP5看電影?!段业呐咽菣C器人》,講的是從未來時空回來保護自己制造者的機器人女孩兒的故事。前半部分陳朗和羅子燁在電影院看過。她實在不喜歡這樣的劇情,所以悶不吭聲的從電影院跑出來,買了罐啤酒在路邊,一邊喝一邊發(fā)信息給羅子燁:你們看吧,我突然來例假了,先回去了。
你們,是指羅子燁和他的相親對象。他說怕尷尬,所以拉上她。
相親對象是個中學老師,模樣柔順,和羅子燁溫吞的個性很相配。但結果卻讓人大跌眼鏡,陳朗離場十分鐘后,電影迎來了高潮,女孩兒忍無可忍的從座位上彈起來,拍拍羅子燁的肩膀說:“你慢慢哭吧,我走了?!?/p>
后來羅子燁對陳朗說:“如果是你,至少會賞我一張面巾紙吧?!?/p>
18歲,陳朗第一次拒絕羅子燁的表白時,的確體貼的留給他一袋面巾紙,因為當時他已經(jīng)滿面是淚。
22歲,大學畢業(yè),羅子燁穿著樸素的銀行員工制服,買超市打折的便宜商品,對自己節(jié)儉到摳門兒,卻給陳朗買全套高級護膚品,買暖手爐,買帽子和圍巾,買保暖好穿的登山鞋,他說,“你要愛護自己?!?/p>
陳朗毫不掩飾對那些禮物的嫌棄,就像她從不流露對這些心意的感激,她煩躁,窩火,這個軟面條般的男人為什么年齡越長卻越不爽利?她總是夢見1998年水災,小學臨河的圍墻倒塌,12歲的羅子燁勇猛的沖進學校淹水的地下室,不由分說地將困在角落的自己背起來就往外沖。陳朗記得,那條莽撞而奇突的少年脊骨是如何深深地硌疼了自己,那個夏天,她的胸部和愛情同時開始發(fā)育。
12月底的北方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陳朗獨自換乘飛機,火車,汽車,馬車,牛車,在內(nèi)蒙古省內(nèi)四處奔波調查采集樣本。羅子燁每天都有電話來,問她在哪兒,是否穿暖,是否吃好,記得喝水,戴口罩……
對陳朗來說,羅子燁24歲時的喋喋不休和十五六歲時的名人格言一樣讓人無奈,她知道他想竭盡所能的對她好,卻怎么都找不對把她一擊即中的方式。
陳朗的第二任男友,初次見面就在便利店里霸道的吻她。前不久剛OUT的第三任,更是認識不久就冒冒失失的要拉她去結婚。認識的十三年中,羅子燁陸續(xù)向陳朗告白過三次,均被她淡笑略過,他從此不再提起。羅子燁目睹了陳朗的這些年,深深明白,她為之所動的永遠是熱情急促的愛情,即便是來得快去得快也甘之如飴。
有朋友提醒,她或許不是不喜歡你,只是不喜歡你溫吞的方式。但關于愛情,每個人都只有屬于自己的一招一式吧,他終究不是別人。
其實,陳朗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歡羅子燁,但她知道,在沒有他的場合里,比如那夜三萬英尺的高空,只是看一部爛俗無比的煽情電影,她都覺得心里的想念龐大又安靜。
如果陳朗是江河上漂泊萬里的航船,羅子燁就是雪山上千秋萬世的冰雪,因為彼此不同的秉性,以及人性里最根本的怯懦,覺得沒把握改變就能順利換來想要的感情,所以維持著最初的模樣,像羅子燁少時對待那只云雀,舍不得太遠也不敢輕易靠太近。
第六日凌晨,羅子燁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他迷糊地抓過手機,一看是陳朗的來電,忙坐起身。陳朗虛弱的聲音從那邊傳來:“哦,受傷了?!?/p>
曾經(jīng)有過很多次這樣的預計,陳朗說:“如果我在外面出事了,你一定要來救我。”羅子燁總是嗤聲:“我才不來,你不是有某男,某男,某某男嗎?”
羅子燁像被火燒似的從床上彈起來,連聲問道:“怎么了?嚴不嚴重……”電話忽然就掛斷了,再也接不通。
羅子燁覺得這大概是他有生以來最心慌的一次了,他用最快的速度訂了機票,在趕去機場的路上請假,在電話里惡狠狠的對上司說,大不了辭職。飛機起飛,劇烈的失重感讓羅子燁清醒,原來他也可以這樣熱烈,這樣勇敢。
陳朗在辦事處的氈房里來回走動,她在期待,又在害怕,這種矛盾讓她坐立不安。
室內(nèi)暗暗的,工作人員從外面鉆進來,帽子上都是雪。他們圍著爐子喝滾燙的奶茶,討論旅游業(yè)的發(fā)展也會給環(huán)境帶來重大負面影響此類問題。
陳郎終于忍不住站起身掀開氈子,正好看到羅子燁憔悴不堪的臉。
羅子燁看到安然無恙的陳朗,霎時疲倦極了也清醒極了,他舉起雙手憤怒而欣慰地哭哭笑笑起來。
“還有比你更愚蠢的嗎?”陳朗愣了一會兒,也跟著哭笑起來。連降暴雪,她被困在辦事處根本無法去目的地,部分通信設施被冰雪損毀,幾乎與外界失去了聯(lián)系。她半夜心血來潮撥了羅子燁的電話。這偌大的世界,偌大的荒原,人人都是孤獨的,這樣的時刻,她想看看他是否能真的只能一直用溫吞的方式。
他沒有讓她失望,他因為一個電話便千山萬水趕來。陳朗看著他干裂而發(fā)紅的臉,說不出來的心疼。
此時外面雪已經(jīng)停了,蒼茫的夜空中好像仍結著霜一樣的霧,依然隱約可見有幾顆星星在夜深霧重中稀稀疏疏地閃爍。羅子燁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中顯得不那么真實,陳朗忽然被一種領悟緊緊抓住,如果生命注定是一場困局,她希望是和羅子燁一起。
雪掩舊城,有人彼此錯過,有人終成眷屬,情緣交錯,總歸生生不息。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