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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方語言的傳統(tǒng)中,“Sinology”概念有一個發(fā)展過程。在西方最早設立關于漢學研究的教席是在法國的法蘭西學院,1814年12月11日正式設立了一個“漢滿韃靼語言文學講席”①羅芃、馮棠、孟華:《法國文化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461頁。(Une chaire de langues et de littératures chinoises et tartares-mandchoues)。這個日子不僅對于法國漢學界而且對于整個歐洲漢學界,都具有決定性意義?!雹诖髅芪ⅲ骸斗▏鴿h學研究史》,載戴仁主編,耿昇譯《法國當代中國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24頁。但此時在法文中并未出現(xiàn)“Sinologie”,在英文中更沒有“Sinology”。在法文中第一次出現(xiàn)“Sinologie”這個詞是一個“叫L.A.M.Bourgeat的人1814年在Mercure etranger(《外星》)第三期上發(fā)表的一篇題為‘L’histoire de la sinologie’(漢學史)的文章中,③Centre National de La Recherche Scientifique, ed., Tresor de la Langue Francaise, V.15.Paris: Gallimard, 1992, p.540,轉(zhuǎn)引自尹文娟《〈中國叢報〉與19世紀西方漢學研究》抽樣本。但這一詞直到1878年才正式進入法語詞典中”。④參閱尹文娟《〈中國叢報〉與19世紀西方漢學研究》抽樣本,在此感謝尹文娟送我此文。英語中的Sinology顯然是來自法語,有人認為“它進入英語詞典的時間是1882年”。⑤參閱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V.15.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9, p.538.尹文娟《〈中國叢報〉與19世紀西方漢學研究》抽樣本。歐洲著名漢學家傅海波(Herbert Franke)認為用“ologies”這樣的詞根來表示學科或研究領域是19世紀以后的事,在英語里“Sinology”是很新的詞,“第一次見于1838年,不久,再次見于1857年,……把‘漢學’解釋為‘研究中國的事物’已是晚近之事,直到1882年才開始。因此可以說,直到1860—1880年間,希臘文和拉丁文雜交的‘漢學’一詞才轉(zhuǎn)化為通常意義上的詞匯。這個時期,中國研究和中國本身才逐漸凸顯出來,成為學術上一個專門的課題”。⑥傅海波(Herbert Franke)著,胡志宏譯:《歐洲漢學史簡評》,載《國際漢學》第7期,鄭州:大象出版社,2002年,第81頁。但也有學者認為,有時人們也把它寫成“Sinologue”,實際上歐洲的漢學家們現(xiàn)在有時還這樣寫。⑦David B.Honey, Incense at the Altar: Pioneering Sinologists and the Development of Classical Chinese Philology.New Haven:Eisenbrauns, 2001, p.xi.在來華傳教士所創(chuàng)辦的《中國叢報》(Chinese Repository)第一卷中將法國漢學家雷慕沙(Jean Pierre Abel Rémusat, 1788—1832)稱為“Chinese Scholar”,1838年第一次出現(xiàn)了“Sinologue”,在1849年18卷8月號上刊登西方第一個漢學書目《關于中國的著述》(List of Works upon China)中也出現(xiàn)了這個詞,尹文娟認為:Sinologue這個詞是在1849年《中國叢報》發(fā)表漢學書目到1851年《中國叢報》停刊期間逐步固定下來的。參閱尹文娟《〈中國叢報〉與19世紀西方漢學研究》抽樣本。
傅海波所說的希臘文和拉丁文雜交的“Sinology”是說詞根“Sin”是希臘文,詞綴“ology”是拉丁文,學科的意思。日本學者認為“有關‘Sin’‘Sinai’等語源的通說,都把‘秦’作為其起源。此說是根據(jù)‘秦’的北京音ts’in(通俗稱chin)而來的。這一讀音中否認ch的發(fā)音是由不發(fā)ch音的阿拉伯人傳向歐洲,成了Sin、Thin的發(fā)音,更進一步形成了Sinae、Thinae的發(fā)音”。①劉正:《海外漢學研究:漢學在20世紀東西方各國研究和發(fā)展的歷史》,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7頁。
盡管對“Sinology”詞源學上出現(xiàn)的時間有不同的看法,但對它的內(nèi)涵認識大體是一致的。Sinology指的是:西方學術界對中國語言、文獻、歷史的研究。盡管,在西方早期漢學形成的過程中,中國學者也參與其中,早期來華耶穌會士的中文漢學著作,有相當多的部分是中國士大夫們幫其潤色,乃至與其合作而成的。但在歐洲漢學作為一個學科誕生后,Sinology指的是非中國人參與的西方人自己的一種關于中國語言、文獻、歷史的學問。至于在當代有越來越多的中國學人開始在西方的漢學系中任教、著書,那是另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這個現(xiàn)象并不能改變Sinology的基本含義。②參閱孟華:《漢學與比較文學》,載《國際漢學》第2期(輯刊),鄭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1—8頁。
將英文中“Chinese Studies”翻譯成“中國研究”或“中國學”起源何時,誰第一個使用這個漢語概念,尚待研究。但要理解這個問題,則需要從梳理美國漢學的歷史入手。
美國的漢學研究起源于傳教士來華,1830年2月25日,美部會(The American Board of Commissioners for Foreign Missions)的傳教士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 1801—1861)和雅裨理(David Abeel, 1804—1846)到達廣州,揭開了中美關系史和美國漢學史。在此期間最重要的事件就是裨治文創(chuàng)辦的《中國叢報》(Chinese Repository),《中國叢報》前后發(fā)行了20年,它不僅成為當時西方,特別是美國了解中國的窗口,也成為當時歐美漢學界漢學研究的重要陣地,成為美國漢學的搖籃。1848年《中國叢報》后來的主編、美國傳教士衛(wèi)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出版了他的代表性漢學著作《中國總論》(The Middle Kingdom, 1848),1876 年衛(wèi)三畏返回美國后在耶魯大學創(chuàng)建了美國第一個漢學系。這個時期的美國漢學雖然在對中國研究的方法和關注的重點上與18世紀前來華耶穌會士有很大不同,但仍在傳統(tǒng)漢學研究范圍之內(nèi)。
美國的漢學研究發(fā)生了重大的分化,最終使中國學研究徹底擺脫傳統(tǒng)的束縛,從古典研究規(guī)范中分離出來。應當說,這種分離是一個過程,它始于20世紀20年代中期,其中最重要的標志之一就是1925年太平洋學會(Institute of Pacific Relations ,簡稱IPR)的成立。太平洋學會是美國中國學研究史上一個不容忽視的、具有學術轉(zhuǎn)向標志的學術團體。由于它的出現(xiàn),傳統(tǒng)意義上的東方學、中國學研究開始走出古典語言文字、歷史、思想文化的純學術研究壁壘,轉(zhuǎn)向注重現(xiàn)實問題和國際關系問題研究的新領域,從而揭開了地區(qū)研究的序幕。③侯且岸:《從學術史看漢學、中國學應有的學科定位》,載《國際漢學》第10期)(輯刊),鄭州:大象出版社,2004年,第6—7頁。實際上,此時從歐洲各國,特別是德國的漢學家移居到美國生活,他們帶去了歐洲漢學研究的傳統(tǒng),這說明在美國的中國學研究和歐洲的漢學研究之間并不是一個截然分明、毫無聯(lián)系的兩種學術傳統(tǒng),而是一個相互影響、相互聯(lián)結(jié)的,而又逐步分化的過程。參閱柯馬?。∕artin Kern):《德國漢學家在1933—1945年的遷移》,載張西平、李雪濤等主編《德國漢學:歷史、發(fā)展、人物與視角》,鄭州:大象出版社,2005年。
這里,我們看到不同于傳統(tǒng)漢學研究的“中國學”的產(chǎn)生有以下幾個要點:
第一,西方現(xiàn)代中國學誕生于美國;
第二,美國現(xiàn)代中國學起始于太平洋學會的成立,完成于1941年遠東學會(The Association for Far Eastern);④1956年該學會更名為“亞洲研究學會”(The 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出版《亞洲研究》(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第三,美國現(xiàn)代中國學產(chǎn)生于太平洋戰(zhàn)爭,應美國的國家需要而生,正像當年西方傳統(tǒng)漢學是為了基督教的傳播與葡萄牙、西班牙、法國等國家在遠東地區(qū)的擴張而誕生一樣,美國的現(xiàn)代中國學也“是由于帝國主義的需要而產(chǎn)生的研究”。⑤安藤彥太郎:《日本研究的方法論—為了加強學術交流和相互理解》,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6頁。
第四,美國現(xiàn)代中國學研究和傳統(tǒng)漢學研究,在方法上的重要區(qū)別是打破了傳統(tǒng)漢學研究局限于文獻、語言研究的狹小范圍,把傳統(tǒng)的漢學研究置于地區(qū)研究的框架之下,“將社會科學的各種理論、方法、手段融入漢學研究和中國歷史研究之中,從而大大開闊了研究者的研究視野,豐富了中國研究的內(nèi)容”。①《從學術史看漢學、中國學應有的學科定位》,載《國際漢學》第10期(輯刊),第9頁。正如美國中國學的創(chuàng)始人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 1907—1991)所說:“在哈佛進行對中國的分區(qū)研究(即地區(qū)研究—作者注)計劃的結(jié)果:這一分區(qū)研究法運用了每一種社會科學,并使我自1936年以來在哈佛教的中國史能條分縷析?!雹谫M正清著,張理京譯:《美國與中國·前言》,第3頁;參閱朱政惠:《美國中國學史研究:海外中國學探索的理論與實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
在漢語的傳統(tǒng)中“漢學”指的是與注重義理的宋代理學相區(qū)別的發(fā)揚漢代經(jīng)學中重訓詁、考據(jù)、版本的清代乾嘉考據(jù)學派。劉師培寫有《近代漢學變遷論》,江藩著有《國朝漢學師承記》,記述了明末清初中國思想與學術的變遷,說明了“漢學”興起的原因、過程和主要人物基本的學術主張。長期以來,“宋漢輪回”成為我們研究中國思想史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宋學”重義理,“漢學”重考據(jù)③朱維錚:《漢學與反漢學—江藩的〈漢學師承記〉、〈宋學淵源記〉和方東樹的〈漢學商兌〉》,見朱維錚:《求索真文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其實“宋學”和“漢學”是一對不可分的概念,它們之間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近來余英時先生在他的《論戴震與章學誠》一書中對宋明理學和清乾嘉學派之間的關系也做了深入研究,他認為在宋明理學和清代考據(jù)學之間有種相互聯(lián)系的“內(nèi)在的理路”,這是儒學自身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在朱熹那里“尊德性”和“道問學”是同時存在的,但后來陸王學派不再重視“道問學”,而把“尊德性”發(fā)展到了極致。即便這樣,在雙方的論戰(zhàn)中,都需要回到原典,如王陽明為其良知說找到根據(jù),就要重訂《大學古本》。這樣,知識論的傳統(tǒng)并未斷絕,清代的學問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的,他們一方面全面整理儒家典籍,另一方面做思想還原,找出儒家觀念的原始意義。因此,表面看宋明理學和清乾嘉學派似乎沒有關聯(lián),“其實若從思想史的綜合觀點來看,清學正是在‘尊德性’與‘道問學’兩派的爭執(zhí)不決的情況下,儒學發(fā)展的必然歸趨,即義理的是非取決于經(jīng)典。但是這一發(fā)展的結(jié)果,不僅儒家的智識主義得到了實踐的機會,因而從潛流轉(zhuǎn)變?yōu)橹髁?,并且傳統(tǒng)的朱陸之爭也隨之而起了一種根本的變化”。④參閱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310頁。
這樣以“尊德性”為其特征的“宋學”和以“道問學”為其特征的“漢學”實際上有著內(nèi)在理論的聯(lián)系。思想史意義上的“宋學”和“漢學”之間的關系并不像我們以往理解的那樣僵硬。同時,也揭示出在漢語里原本的“漢學”概念有兩層含義:在狹義上指的是“清代以訓詁、考據(jù)為其學術追求的乾嘉學派”,⑤“漢學”還有另一層含義,它與“蕃學”相對,在中國歷史上的西夏,當時在中央設有“蕃學”和“漢學”,“這里的‘漢學’是指我國境內(nèi)少數(shù)民族對漢文化的稱謂?!庇嬒柘瑁骸妒呤兰o中期漢學著作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頁。在廣義上指的是整個中國學術。⑥《十七世紀中期漢學著作研究》,第3頁。正如柳存仁先生所說:“漢學要包括義理,就是哲學史、思想史這些學問,是順理成章的事?!雹吡嫒剩骸稄睦敻]到李約瑟:漢學研究的過去與未來》,林徐典主編《漢學研究之回顧與前瞻》,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皾h學”有了這兩層含義,我們就可以理解在臺灣出版的《漢學研究》和《漢學研究通訊》,以及中國大陸出版的《清華漢學》都是從廣義上來理解“漢學”這個概念的。
在中國的學術傳統(tǒng)中何時將“Sinology”稱為“漢學”?《漢語大詞典》在解釋時說:“外國人研究中國的學問為漢學。清俞樾《茶香室叢鈔·記日本國人語》:‘日本之講漢學,自伊藤仁齋始。’莫東寅《漢學發(fā)達史》七:‘東來傳教士及歐洲本土學者,相攜并進,至19世紀,漢學(Sinology)于焉確立?!雹贊h語大詞典編纂委員會:《漢語大詞典》中卷,上海: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7年,第3404頁。
這里涉及兩個問題:一是關于如何稱謂日本對中國語言、文明、歷史的研究的學問;二是誰首先將Sinology轉(zhuǎn)換成漢語的“漢學”概念的問題。
我們先看第一個問題。日本對中國的研究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稱謂,江戶時期(1603—1867)是日本的傳統(tǒng)漢學時期,日本近代文化產(chǎn)生以后,傳統(tǒng)的漢學就已經(jīng)終結(jié),近代日本中國學研究開始形成。②嚴紹璗:《日本中國學史》,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錢婉約:《從漢學到中國學:近代日本的中國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實際上不僅是在日本,在整個東亞對“漢學”的理解與解釋都有著獨特的歷史文化含義,
在接觸中華文明較早、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日本、韓國、越南等亞洲國家,“漢學”在許多場合是儒學的代名詞,還可以被廣義地理解為中國學術研究的全部。在這些國家,“漢學”與其本國歷史的發(fā)展進程緊密相連,長盛不衰,不僅是某些國家(如日本、越南等)某一歷史階段學術研究的全部,也是某一歷史階段這些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學說。③何培忠主編:《當代國外中國學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2頁。
第一個將“Sinology”翻譯成“漢學”的可能是王韜,王韜在他的《法國儒蓮傳》一書中將儒蓮(Stanislas Julien, 1797—1873)的Syntaxe nouvelle de la langue chinoise翻譯成《漢學指南》。④王韜:《弢園文錄外編》,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近來研究者指出:“該書的中文名稱應該是《漢文指南》,譯成‘漢學’顯然是王韜之誤。不過從王韜所譯的‘漢學’一詞中可以看出他意識到了法國的‘Sinology’所代表的歐洲的中國研究。”⑤《當代國外中國學研究》,第11頁。接著應是朱滋萃,在他所翻譯的日本漢學家石田干之助(1891—1974)的《歐人之漢學研究》中將“Sinology”翻譯為漢學,他在書中說:
以上概觀尋道而來的歐西底中國研究,順次進步;尤其以耶穌會教士作中心的在國中本地的研究底進展,以及建于這基礎上的歐洲本國的學者探究的勃興,此后隨時表現(xiàn)光榮的成績。在這潮流里,各以天賦的才能,為歐洲漢學吐氣。⑥石田干之助著,朱滋萃譯:《歐人之漢學研究》,北平:北平中法大學,1934年,第240頁。
而后是1943年出版的莫東寅的《漢學發(fā)達史》一書,也將“Sinology”翻譯成“漢學”。此書是國人所寫的第一本西方漢學史,雖然書中多引用石田干之助的《歐人之漢學研究》一書,但也有自己的貢獻。⑦莫東寅:《漢學發(fā)達史》,鄭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
用“漢學”來表達“Sinology”時, “它包括了有關最廣義的‘中國’的一切研究成果。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關于中國邊疆和內(nèi)地的‘非漢族’的歷史、語言、文化、宗教、風俗、地理等方面的探討”。⑧余英時:《東西方漢學和〈東西方漢學思想史〉》,載《世界漢學》1998年第1期,第190頁。余英時先生認為“我們用漢語中‘漢學’一詞來翻譯‘Sinology’不但取義過狹,而且也有意無意之間流露出‘漢族中心論’的偏見”。⑨同上。所以,在筆者看來,這里的“漢學”既不是指乾嘉考據(jù)學派,也不是指一族,即漢族,或一代,即漢代之學問,而只是外國人研究中國之學問。將西方人研究中國的學問稱為“中國學”,或許是從1942年唐敬杲在《東方雜志》上發(fā)表的《近世紀來西洋人之中國學研究》一文開始。⑩這里只是一個初步的判斷,或許在今后的研究中還要進一步修訂。
改革開放以來,學術界開始關注國外的中國研究成果。1981年孫越生先生主編的《美國中國學手冊》,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學術界對國外中國研究展開研究的代表性成果。1995年任繼愈先生主編的《國際漢學》和1996年閻純德先生主編的《漢學研究》先后創(chuàng)刊。由此可見,國內(nèi)學術界在如何看待國外的中國研究上存在分歧。
一種意見認為,用“漢學”稱謂國外對中國歷史文化的研究,這種意見以李學勤先生為代表。他說:
“漢學”,英語是“Sinology”,意思是對中國歷史文化和語言文學等方面的研究。在國內(nèi)學術界,“漢學”一詞主要是指外國人對中國歷史文化的研究,有些學者主張把“Sinology”改譯為“中國學”,不過“漢學”一詞沿用已久,在國外普遍流行,談外國人這方面的研究,用“漢學”較為方便。“漢學”的“漢”是歷史上的名稱來指中國,就像Sinology的語根Sino-來源于“秦”,不是指一代一族,這是希望讀者注意的。①李學勤主編:《國際漢學漫步·序言》,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
這里,李學勤先生講外國人研究中國歷史文化的學問稱為“漢學”,并對“漢”字做了明確的限定。任繼愈先生也持這種觀點。②任繼愈:《漢學發(fā)展前景無限》,載《國際漢學》第8期(輯刊),第1—8頁。為了與國內(nèi)的“國學研究”相區(qū)別,用“國際漢學”“海外漢學”來加以限定,閻純德先生認為“最好把‘國際漢學’‘海外漢學’統(tǒng)稱為‘漢學’,‘國內(nèi)漢學’稱謂‘國學’”。③閻純德:《我看漢學和漢學研究》,載《漢學研究》第4輯,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
第二種意見認為,國外對中國的研究統(tǒng)稱為“中國學”,最早的代表人物就是這個學科的奠基者孫越生先生,他所主編的《國外研究中國叢書》就是這個理解的產(chǎn)物。④他在《世界中國學家名錄》前言中明確指出,應將“Sinology”的翻譯從“漢學”改為“中國學”,見《世界中國學家名錄·前言》,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朱政惠認為“傳統(tǒng)漢學研究和現(xiàn)代中國學研究統(tǒng)稱為中國學”⑤朱政惠:《不可忽視的另一面:對海外中國學研究的若干思考》,載朱政惠:《美國中國學史研究:海外中國學探索的理論與實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5頁。。何培忠對這樣的認識表述得十分清楚,他說:
由于如今國外“中國學”不僅有關于現(xiàn)代中國政治、社會、經(jīng)濟、外交、環(huán)境等社會科學諸學科的研究,也有傳統(tǒng)漢學高度重視的有關中國語言、文學、歷史、哲學等人文科學諸學科的研究,因而,在這一意義上,可以說“中國學”是傳統(tǒng)“漢學”在現(xiàn)代的延伸和發(fā)展。而使用“中國學”這一稱謂,不僅可以包容所有有關中國問題的研究,也可以使人對歷史的中國有更深刻的認識,對現(xiàn)代的中國有更好的理解。出于這些理由,我們認為我國學術界也應跟上時代的變化,將國外對中國的研究統(tǒng)稱“中國學”。⑥《當代國外中國學研究》,第12頁。第三種意見以嚴紹璗先生為代表,他說:
我以為關于對“Sinology”所表達的意思,應該有一個歷史事件的區(qū)分概念,例如把歐美日各國在工業(yè)文明建立之前所存在的對中國文化的研究,稱為“漢學”,在各國的近代文化確立之后展開的對中國文化的研究,稱為“中國學”,或許會更接近于他們的研究特征的實際。至于說Chinese Studies,那是另一類的研究,即“現(xiàn)代中國的研究”,它們或許更接近于社會科學的范疇(例如當代政治、當代經(jīng)濟等等),而不是我們所十分注目的經(jīng)典的人文學科(例如文學、歷史、哲學、宗教、藝術、考古等等)。⑦嚴紹璗:《我對國際中國學(漢學)的認識》,載《國際漢學》第5期(輯刊),第8頁。
嚴先生的觀點在一定意義上和較早做美國中國學研究的侯且岸先生接近,侯且岸在談到這個問題時說,漢學和中國學相互連接,又有區(qū)別,以傳統(tǒng)人文學科研究的為漢學,以地域研究為主要特征的社會科學各學科相互滲透而形成研究的為中國學。⑧《從學術史看漢學、中國學應有的學科定位》,載《國際漢學》第10期(輯刊),第1—12頁。嚴先生所代表的這種觀點和第二種觀點的主要不同在于:他所講的“中國學”只是“Sinology”,而朱政惠等人的觀點認為,中國學包含了Sinology和Chinese Studies兩部分。
新世紀以來,隨著“世界漢學大會”和“世界中國學論壇”的召開,出版界大量翻譯海外中國研究的學術著作,無論是中國歷史文化研究還是當代中國研究都如雨后春筍般大量出版,以海外中國學研究和漢學研究命名的學術集刊、著作也越來越多。①張良春:《國外中國學研究》,廣西:漓江出版社,1991年;李學勤主編:《國際漢學著作提要》,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吳兆路主編:《中國學研究》,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9年;陳學超主編:《國際漢學集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朱政惠主編:《海外中國學評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王榮華、黃仁偉主編:《中國學研究:現(xiàn)狀、趨勢與意義》,上海:學林出版社,2007年;何培忠主編:《當代國外中國學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北京大學國際漢學家研修基地主辦:《國際漢學研究通訊》,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程洪、馬小鶴主編:《當代海外中國研究》,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0年;韓強、梁怡主編:《海外中國學研究》,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4年;潘世偉、黃仁偉、周武編:《中國學》,第2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
同時,隨著中國的快速崛起,國外研究中國的著作劇增,西方學術界在中國研究上也開始發(fā)生變化,歐洲傳統(tǒng)漢學研究開始出現(xiàn)式微的征兆,對中國當代的研究開始日益成為海外中國研究的主力軍。同時,中國學術界在如何理解國外對中國的研究上繼續(xù)沿著“漢學”和“中國學”兩條學術路線在發(fā)展。如何理解日益增長的國外中國研究,這已經(jīng)成為一個需要思考和解決的問題。
西方對中國的研究經(jīng)歷了從游記漢學到傳教士漢學,再到專業(yè)漢學的長期過程,每個發(fā)展階段都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點。一般認為從傳統(tǒng)漢學研究轉(zhuǎn)變?yōu)楫敶袊鴮W研究是從以費正清為代表的美國中國研究開始的。實際上在費正清那里歷史的中國和現(xiàn)實的中國仍是一個統(tǒng)一的研究整體,只是研究的目的和重點開始向現(xiàn)代傾斜。這點在他的一系列著作中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對中國歷史文化研究的“漢學”和對當代中國研究的“中國學”在近幾十年的快速分化有以下幾個原因。
首先,中國是一個巨大的文明體,面對學術的中國、文化的中國、經(jīng)濟的中國、政治的中國,任何一個漢學家都沒有力量全面把握,任何一個學者都只能從自己的學科出發(fā)來研究中國。這樣對歷史中國的研究和對當代中國的研究一定會以不同的學科成果形式表現(xiàn)出來,從而使國外的中國研究呈現(xiàn)出異常多樣的學術形態(tài)。
其次,研究方法的多樣化,也促使西方的中國研究向兩個方向分化。一種是傳統(tǒng)漢學的語文學方法,主要是通過對歷史文本的解釋研究,從語言學、歷史學角度展開學問。對中國文化經(jīng)典的翻譯始終是傳統(tǒng)漢學的基本任務。而美國中國研究盡管也有著對歷史中國的研究,但已開始將社會科學的方法作為其研究的主要支撐。人類學、社會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法學乃至自然科學的一些學科也開始運用到中國研究中。不同的學術方法開始運用于中國研究之中,從而在對現(xiàn)實中國的考察中,田野調(diào)查成為他們的基本功課。兩種不同的研究方法使國外的中國研究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格和特點,漢學研究和中國學研究的分野也越來越大。
當然,受到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對中國的片面性認識也是造成國外中國研究分化的重要原因之一。他們認為歷史的中國燦爛輝煌,但已經(jīng)死去,它只是作為古代文明的木乃伊被陳放在歷史博物館中。很多漢學家對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如醉如癡,著作等身。但他們對當代中國,尤其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中國要么一無所知,要么持有很大的偏見。當代中國快速發(fā)展,財富不斷增加,社會急劇變化,充滿活力。但漢學家認為這是一種沒有根基的發(fā)展,因為,歷史的中國已經(jīng)死去,當下的中國在他們看來是一個完全“異類”的國家,甚至國家的合法性也不給予承認。歷史中國和當代中國在國外一些中國研究中完全被割裂了。
而當中國發(fā)生“文化大革命”時,現(xiàn)實的中國也似乎印證了這一點。改革開放后,中國將精力放在經(jīng)濟發(fā)展上,在社會發(fā)展上傳統(tǒng)的血緣宗法社會在農(nóng)村已經(jīng)逐漸解體,金錢至上觀念的流行也似乎在遠離傳統(tǒng)的儒家社會?,F(xiàn)實的中國好像再次印證西方中國研究中的“漢學”傳統(tǒng)和“中國學”的分離的合理性。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在西方的中國研究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漢學形態(tài)”和“中國學形態(tài)”,表面上看是一個學術理解和學術方法問題,實際上它有著更為深刻的原因,這就是:究竟應該如何認識中國,這是一個歷史與現(xiàn)實統(tǒng)一的中國?還是歷史與現(xiàn)實斷裂的兩個中國?這是西方中國研究中歷史中國研究和當代中國研究分野的根本原因。
究竟應該如何認識中國呢?2014年習近平主席在比利時歐洲學院講話時非常清晰地說明了這個問題,他認為在認識中國時要看到它的五個維度。第一,中國是有著悠久文明歷史的國家?!皟汕Ф嗄昵?,中國就出現(xiàn)了諸子百家的盛況,老子、孔子、墨子等思想家上究天文、下窮地理,廣泛探討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關系的真諦,提出了博大精深的思想體系。他們提出的很多理念,如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仁者愛人、與人為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自強不息等,至今仍然深深影響著中國人的生活。中國人看待世界、看待社會、看待人生,有自己獨特的價值體系。中國人獨特而悠久的精神世界,讓中國人具有很強的民族自信心,也培育了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民族精神?!钡诙袊墙?jīng)歷了深重苦難的國家?!爸袊嗣窠?jīng)過逾百年前赴后繼的不屈抗爭,付出幾千萬人傷亡的巨大犧牲,終于掌握了自己的命運。中國人民對被侵略、被奴役的歷史記憶猶新,尤其珍惜今天的生活。”第三,中國是實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國家。“1911年,孫中山先生領導的辛亥革命,推翻了統(tǒng)治中國幾千年的君主專制制度。舊的制度推翻了,中國向何處去?中國人苦苦尋找適合中國國情的道路。君主立憲制、復辟帝制、議會制、多黨制、總統(tǒng)制都想過了、試過了,結(jié)果都行不通。最后,中國選擇了社會主義道路?!?第四,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發(fā)展中國家。“所以,讓13億多人都過上好日子,還需要付出長期的艱苦努力。中國目前的中心任務依然是經(jīng)濟建設,并在經(jīng)濟發(fā)展的基礎上推動社會全面進步。”第五,中國是正在發(fā)生深刻變革的國家?!半S著中國改革不斷推進,中國必將繼續(xù)發(fā)生深刻變化。同時,我也相信,中國全面深化改革,不僅將為中國現(xiàn)代化建設提供強大推動力量,而且將為世界帶來新的發(fā)展機遇?!?/p>
因此,歷史中國和當代中國是一個完整的中國,正如習主席所說:
觀察和認識中國,歷史和現(xiàn)實都要看,物質(zhì)和精神也都要看。中華民族5000多年文明史,中國人民近代以來170多年斗爭史,中國共產(chǎn)黨90多年奮斗史,中華人民共和國60多年發(fā)展史,改革開放30多年探索史,這些歷史一脈相承,不可割裂。脫離了中國的歷史,脫離了中國的文化,脫離了中國人的精神世界,脫離了當代中國的深刻變革,是難以正確認識中國的。
有了這樣的認識,我們就看到當我們面對國外的漢學研究和中國學研究時,就能以中國研究的統(tǒng)一性對國外的研究加以辨析,就能站在中國學術的立場對其展開我們的研究。
歷史中國和當代中國的統(tǒng)一性是我們認識、辨析,并與國外研究者展開對話的出發(fā)點。但當我們具體展開學術研究時又要看到二者的區(qū)別。歷史中國有著漫長的歷史、豐富的內(nèi)涵,在內(nèi)容上涉及史學、哲學、宗教學、文學多個學科,這樣的研究對象決定了海外的歷史中國研究必然呈現(xiàn)出傳統(tǒng)漢學研究的特點。中國學術界對海外漢學的研究只是在近三十年才開始的,雖然取得了重大的進展,但面對四百年的西方漢學史,面對上千年的東亞漢學歷史,仍有大量的學術工作亟待展開?;A文本的翻譯、主要流派的研究、重要人物的專題研究等等都有待展開。對海外漢學的這些研究基本是在傳統(tǒng)的人文學科中展開的,并積累了基本的人文學科的研究方法。
以當代中國為研究對象的國外中國學,絕大多數(shù)學者的重點是放在新中國歷史的研究和改革開放以后的中國研究上。由于中國當代的發(fā)展道路獨特,經(jīng)濟體量大,國家制度有著自己的特點,國外這些研究大多數(shù)從社會科學學科領域展開,如政治學、國際關系、法學、經(jīng)濟學等領域。近十余年來,由于中國快速發(fā)展,逐步進入世界的中心,一些全球性問題也開始融入到當代中國研究之中,并日益成為重要的方向。例如,對中國金融與世界金融關系的研究、對中國環(huán)境與全球氣候變化之間關系的研究、中國企業(yè)在海外投資的研究、中國軍事研究等等。目前中國學術界的海外中國學研究遠遠跟不上國外的發(fā)展,尚不能全面對國外中國學整體發(fā)展進行研究。因此,國內(nèi)學術界的海外中國學研究必須走專業(yè)化道路,按照不同的學科,使用不同的方法展開我們的研究。因此,無論是以漢學的概念還是以中國學的概念都已經(jīng)無法概括、表達國外的中國研究。由此,國內(nèi)學術界對海外中國研究展開的研究如果僅僅停留在“漢學”或“中國學”的概念上已經(jīng)無法使研究深入,學科化是其必然的選擇。從大方向來說,對域外漢學的研究基本在人文學科領域,對域外中國學的研究基本上在社會科學學科領域,從小方向來說,無論是對漢學的研究還是對中國學的研究都可以在更為具體的學科背景下展開。這樣我們看到,海外中國學研究與海外漢學研究有著明顯的區(qū)別性,認識到這種區(qū)別性是我們展開研究的一個基本出發(fā)點。當然,語言的使用和流行有其自身的規(guī)律和特點,并非僅靠學術的理解來決定。在目前情況下,以“漢學”和“中國學”來概括代表國外整體的中國研究仍會繼續(xù)下去,在一定意義上也需要有一種整體把握國外中國研究的表達,我個人認為使用“國外中國研究”為妥?!氨本┩鈬Z大學中國海外漢學研究中心”在2015年更名為“國際中國文化研究院”,就是為了能夠統(tǒng)一表達國外對中國歷史文化的研究,無論是其傳統(tǒng)漢學研究還是以社會科學方法展開的中國歷史文化研究,無論是日本江戶時期的漢學,還是其后日本以“中國學”為自稱的中國歷史文化研究。目前由我主編的《國際漢學》仍然保留刊名不變,其宗旨仍是從整體上展開對國外歷史中國研究的對話與研究。但一定要看到,學科化的研究將是未來展開對國外中國研究的基本趨勢。正如沒有分工就不會產(chǎn)生現(xiàn)代工業(yè)化生產(chǎn)體系一樣,沒有學科化就不會有現(xiàn)代學術,尤其是面對像中國這個龐大的文明體,學科化是展開研究的基本路徑,無論是國內(nèi)還是國外,大體一樣。
當然,在我們按照不同學科,以其區(qū)別性特點展開對域外的漢學和中國學研究時,并不意味著我們忽略了漢學研究和中國學研究的統(tǒng)一性特點,從根本上說就是中國本土學者要始終站在歷史中國和當代中國的統(tǒng)一性上來把握域外的中國研究。例如,從對域外的漢學研究來說,在歐洲的漢學研究中,西藏、蒙古、新疆這些研究均不在漢學研究之中,他們大都是將其放在中亞研究學科的。但在中國學者展開對他們的研究時就必須糾正這一點,將西藏歷史文化研究、蒙古歷史文化研究等納入到漢學研究之中。也就是說,在中國本土學術領域中展開的對域外漢學界的研究,所使用的“漢學”概念和西方所使用的“漢學”概念是完全不同的,我們的漢學概念是表示這門學問“非一族一代之學問”,是對國外整個歷史中國研究的再次研究與評論。
同樣,在我們展開對國外當代中國的研究時,也要從歷史中國和當代中國的統(tǒng)一性出發(fā),分析、鑒別、對話國外的中國研究。例如,研究中國的“一帶一路”時,西方學者會很自然地用“馬歇爾計劃”來加以比較,其實“一帶一路”是和馬歇爾計劃完全不同的。從西方的國際關系理論出發(fā),他們完全解釋不了中國提出的“命運共同體”“文明互鑒”這些重大的新思想,實際上中國這些外交理論在當下的西方國際關系理論中是無法解釋的,這需要對中國歷史文化的深度了解。因為,這是中國古老智慧在當代的發(fā)展,不了解歷史中國是無法解釋今日之中國的。
因此,中國的統(tǒng)一性是我們從事海外漢學和海外中國學研究的根本出發(fā)點,而歷史中國和當代中國既連接又不同的區(qū)別是我們按照不同學科展開的基本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