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起涉林案件如何定性

潘邦明

森林公安在辦理涉林刑事案件中，涉及的不僅僅是破壞森林資源和野生動物資源兩方面的罪名，還可能是侵犯財產(chǎn)罪和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秩序罪。但因為案件少、接觸少、經(jīng)驗不足，辦案民警在案件管轄、定性、偵查方向等方面往往出現(xiàn)偏差，甚至錯識。筆者以所在單位辦理的一起涉林刑事案件為例，利用刑法理論、刑法條文及司法解釋進行綜合分析，準確判斷，以期達到提高森林公安民警辦案能力的目的。

一、案件基本情況

2015年5月，村民張三見木商李四到處購買杉木林采伐后出售，便找到李四，對李四說：我有一片杉木林想要轉(zhuǎn)讓，價格3萬元。并帶領李四到山上查看，李四查看山林后，認為價格合適，便以2.8萬元的價格與張三簽訂了購山林合同，將杉木林買下。因為山場比較偏遠，李四認為無證采伐也不會有人知道，于是在沒有辦理采伐許可證的情況下將所購杉木全部采伐并出售。2016年1月，村民王五到我局報案，稱李四盜伐了他的杉木。經(jīng)森林公安調(diào)查，張三出售給李四的杉木其實為王五所有，因王五長年在外打工，張三便心懷鬼胎，欺騙木商李四，將杉木林說成是自己的，出售給了李四，李四信以為真，購買后無證采伐，共計蓄積68立方米。

二、案件中李四行為的定性分歧

對于此案，李四無證采伐林木的行為是構成盜伐林木罪呢還是構成濫伐林木罪？有以下兩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李四的行為構成盜伐林木罪。理由是：李四未經(jīng)林木權屬所有者王五的同意，亦未辦理林木采伐許可證，擅自采伐實為王五所有的林木并占為己有，數(shù)量巨大，構成盜伐林木罪；第二種觀點認為，李四的行為構成濫伐林木罪。理由是：林木雖然為王五所有，但李四在被張三蒙蔽的情況下向張三購買，誤認為已合法取得林木所有權，其無證采伐自己林木的行為，數(shù)量巨大，構成濫伐林木罪。

筆者贊同第二種觀點，即以濫伐林木罪論。盜伐林木和濫伐林木的共同點：盜伐林木與濫伐林木侵犯的客體存在一定的重合，即國家對森林資源的管理制度?！吨腥A人民共和國森林法》（以下簡稱《森林法》）第二十九條規(guī)定，國家根據(jù)用材林的消耗量低于生長量的原則，嚴格控制森林年采伐量。第三十條規(guī)定，國家制定統(tǒng)一的年度木材生產(chǎn)計劃。年度木材生產(chǎn)計劃不得超過批準的年采伐限額。第三十二條規(guī)定，采伐林木必須申請采伐許可證，按許可證的規(guī)定進行采伐。從以上法律規(guī)定可以看出，國家對森林資源實行保護制度，并嚴格、合理控制木材生產(chǎn)量，制定采伐限額，實行林木采伐行政許可制度，以保證森林資源的永續(xù)利用。也就是說，采伐林木必須獲得林業(yè)主管部門或其他部門的行政許可，辦理林木采伐許可證。盜伐林木與濫伐林木的無證采伐，均沒有獲得林木采伐的行政許可，在侵犯的客體方面具有重合性。

盜伐林木罪與濫伐林木罪又具有明顯區(qū)別。二者刑法定義不同。盜伐林木罪，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及相關司法解釋規(guī)定，是指違反森林法及其他保護森林法規(guī)，以非法占有為目的，擅自砍伐國家、集體或者他人所有的森林或者其他林木，數(shù)量較大的行為。濫伐林木罪，根據(jù)《刑法》及相關司法解釋規(guī)定，是指違反森林法及其他保護森林法規(guī)，未經(jīng)林業(yè)行政主管部門及法律規(guī)定的其他部門批準并核發(fā)采伐許可證，或者雖持有采伐許可證，但違背采伐證所規(guī)定的期限、地點、數(shù)量、樹種、方式而任意采伐本單位所有或管理的，以及本人自留山上的森林或其他林木，情節(jié)嚴重的行為。二者侵犯的法益不同。盜伐林木侵犯的法益是雙重法益，即林木所有權和森林資源（仰或說是森林資源的管理制度）；濫伐林木侵犯的是單一法益，即森林資源（抑或說是森林資源的管理制度）。二者的犯罪對象不同。盜伐林木的犯罪對象是國家、集體或他人所有的森林或其他林木；濫伐林木的犯罪對象是本單位所有或管理的，以及本人自留山上的森林或其他林木。亦是說，所采伐林木的權屬歸誰所有是區(qū)分盜伐與濫伐的重要依據(jù)。二者的犯罪的主觀方面不同，雖然都是故意犯罪，但盜伐林木必須要求行為人具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

本案中，客觀上，李四實施無證采伐他人（王五）林木的行為，數(shù)量較大，侵犯了他人的林木所有權和森林資源的雙重法益，符合盜伐林木的客觀構成要件。主觀上，李四因受張三欺騙，交付了2.8萬元取得了實屬王五的林木所有權，屬善意取得（至少李四認為是合法）。他認為采伐的是自己購買的林木，不具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主觀上無盜伐林木的故意。根據(jù)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原則，李四客觀上實施了盜伐林木的行為，主觀上無盜伐林木的故意，不構成盜伐林木罪；但客觀上李四實施了無證采伐林木的行為，侵犯了森林資源的保護法益，主觀上也具有無證采伐自己林木（善意取得）的故意，符合濫伐林木的構成要件。因此，本案應當定性為濫伐林木罪。

三、案件中張三行為的定性分歧

張三的行為是否涉嫌犯罪，如果犯罪，構成什么罪？也存在兩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張三的行為構成詐騙罪。理由是：張三明知林木為王五所有，仍以非法占有為目的，欺騙李四說林木為自己所有，使李四產(chǎn)生錯誤認識，并基于這種錯誤認識而向張三支付了2.8萬元的購林款，張三取得了2.8萬元的財產(chǎn)，李四遭受了財產(chǎn)損失，符合詐騙罪的構成要件。第二種觀點認為，張三的行為構成盜竊罪的間接正犯。理由是：張三明知林木為王五所有，以非法占用為目的，因林木采伐前屬不動產(chǎn)，無法直接竊取占用，便以欺騙的方法使李四產(chǎn)生錯誤認識，將王五所有的山林出售給李四，秘密竊取王五的山林價值，數(shù)量較大，符合盜竊罪的構成要件。因李四對等的取得了相同價值的林木且采伐，不存在財產(chǎn)損失，只是張三實施盜竊的工具符合間接正犯的構成方式，屬盜竊罪的間接正犯。

筆者贊同第二種觀點，即按盜竊罪的間接正犯論。詐騙罪和盜竊罪是現(xiàn)實生活中很常見的兩種侵犯財產(chǎn)權利的犯罪，都是通過和平的手段（或說是非暴力手段，包括秘密、公開手段）將受害人所有（或占有）的財產(chǎn)轉(zhuǎn)移為行為人或第三者所有（或占用）。二者的區(qū)別主要在客觀方面，普通的詐騙罪和盜竊罪是比較容易分辨的，但是在二者彼此交織的時候就需要有一個明確的界限對詐騙罪和盜竊罪加以區(qū)分。

根據(jù)《刑法》第二百六十六條及相關司法解釋規(guī)定，詐騙罪是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用虛構事實或者隱瞞真相的方法，騙取數(shù)額較大的公私財物的行為。

詐騙罪的基本構造為：行為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實施欺詐行為→受害人產(chǎn)生錯誤認識→受害人基于錯誤認識處分財產(chǎn)→行為人取得財產(chǎn)→受害人受到財產(chǎn)上的損失。

首先，行為人實施了欺詐行為。欺詐行為從形式上說包括兩類，一是虛構事實，二是隱瞞真相。二者可以講是以作為方式（虛構事實）和不作為方式（隱瞞真相）進行的，但實質(zhì)上都是使受害人陷入認識錯誤的行為。其次，欺詐行為使受害人產(chǎn)生認識錯誤。受害人產(chǎn)生認識錯誤是行為人的欺詐行為所致。第三，受害人陷入認識錯誤后自愿做出財產(chǎn)處分。受害人必須是因為行為人的欺詐行為而陷入認識錯誤并自愿處分財產(chǎn)，否則，不構成此罪。財產(chǎn)處分包括處分行為與處分意思。第四，行為人獲得財產(chǎn)。行為人獲得的財產(chǎn)必須是受害人處分的財產(chǎn)，否則可能構成盜竊罪。第五，受害人遭受財產(chǎn)損失。

根據(jù)《刑法》第二百六十四條及相關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盜竊罪是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秘密竊取公私財物數(shù)額較大或者多次竊取公私財物的行為。竊取是指以非暴力（包括秘密和公開）手段，違反財物占有人意志，將財物轉(zhuǎn)移為自己或者第三人占有。首先，竊取的手段是和平的，竊取行為只針對財物而不危及被害人的人身，否則，可能構成搶奪罪或搶劫罪。其次，行為人取得財物違背被害人的意志，即被害人是不愿讓行為人取得財物的。通常情況下，行為人竊取財物時多不為被害人察覺，但并不是所有竊取行為都是在被害人不知道的情況下進行的。再次，竊取行為是排除被害人對財物的占有支配和建立新的占有支配關系的過程，倘若只是破壞了被害人對財物的占有支配關系而未能建立新的占有支配關系，便不是竊取行為，可能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盜竊罪的犯罪對象為公私財物，不僅指有形的財物還包括無形的財物及預期價值等。

“基于錯誤認識而自愿處分財產(chǎn)”是區(qū)分詐騙罪和盜竊罪的關鍵。詐騙罪的受害人對財產(chǎn)的處分行為，必須是基于認識錯誤，而認識錯誤的產(chǎn)生或維持是由于行為人的欺騙行為。處分行為包括實際的財物處分，也包括具有對財物處分的意思。受害人必須是自愿處分財產(chǎn)。如果受害人是受到行為人的暴力或威脅而處分財產(chǎn)，可能構成搶劫罪或敲詐勒索罪。同時，受害人處分的財產(chǎn)必須與行為人的欺詐行為內(nèi)容一致，否則，不可能構成詐騙罪。例如，行為人甲欺騙退休老人乙，他出售的保健品具有防癌治癌的奇效，甲向乙宣傳了一上午，又喊奶奶又叫姥姥，乙不為所動，但看甲辛苦一上午，出于可憐，送了甲5000元，則不能認定詐騙罪。被害人處分的財產(chǎn)必須是本人所有（或占用）的，但當受害人與被騙人不一致的情況下，被騙人必須是處于支配財產(chǎn)的地位或具有處分財產(chǎn)的權限而處分財產(chǎn)，否則，可能構成盜竊罪。

另外，還存在一種特殊的詐騙罪——三角詐騙。一般而言，通常的詐騙只是行為人與受害人二者之間的詐騙，受害人因為被行為人欺騙而產(chǎn)生認識錯誤，自己處分自己的財產(chǎn)。這種情況下，受害人與被騙人是同一人，但詐騙罪也可能存在受害人與被騙人不是同一人的情形，例如，典型的“保姆案”：甲上班后，保姆乙在家，行為人丙上門欺騙保姆說：“甲讓我來拿掛在陽臺上的西服去干洗店洗”，保姆信以為真，把價值8000元的西服交給丙，丙占有了西服。保姆案中，甲是受害人，但不是被騙人，乙是被騙人，但不是受害人，這種被騙人（財產(chǎn)處分人）與受害人不是同一個人的情形，稱為三角詐騙。在三角詐騙中，被騙人因行為人的欺騙而陷入錯誤認識并基于這種錯誤認識而處分了受害人的財產(chǎn)，受害人遭到財產(chǎn)損失。訴訟詐騙是典型的三角詐騙，行為人在民事訴訟中，做出虛假的陳述、出示虛假的證據(jù)，使法院做出有利于自己的判決，從而獲得對方的財產(chǎn)的行為，成立詐騙罪。在訴訟詐騙中，法官是被騙者，不是受害人，法官具有做出處分財產(chǎn)的權力，因而是財產(chǎn)處分人。

三角詐騙的基本構造為：行為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實施欺詐行為→被騙人產(chǎn)生錯誤認識→被騙人基于錯誤認識處分了受害人的財產(chǎn)→行為人取得財產(chǎn)→被害人受到財產(chǎn)上的損失。從以上構造來看，三角詐騙中的被騙人與受害人不是同一人，但被騙人處分了受害人的財產(chǎn)，使受害人遭受到了財產(chǎn)損失。三角詐騙中，被騙人在處分財產(chǎn)時，必須具有可以處分受害人財產(chǎn)的權限或處于處分受害人財產(chǎn)的地位，否則，可能構成盜竊罪的間接正犯。

因此，是否構成三角詐騙最重要的一個要件就是：被騙人處分受害人的財產(chǎn)時必須是獲得處分該財產(chǎn)的權限或處于可以處分該財產(chǎn)的地位并具有責任能力的人，否則，它構成盜竊罪的間接正犯。

間接正犯又叫間接實行犯，是針對直接正犯而言的一種正犯。是指不親自實行危害行為而利用他人之手達成犯罪目的（類似于成語借刀殺人）。行為人通過強制或者欺騙手段支配直接實施者，從而支配犯罪構成要件實現(xiàn)的，就是間接正犯。成立間接正犯，不要求行為人出現(xiàn)在犯罪現(xiàn)場，也不要求行為人參與共同實施行為?？隙ㄩg接正犯，意味著間接正犯必須對被利用者所造成的法益侵害結果承擔責任。最常見的兩種構成間接正犯的行為是：利用無責任能力人犯罪；利用他人過失或不知情的行為犯罪。

主觀上，間接正犯具有利用他人犯罪的故意，即行為人明知被利用者沒有責任能力或者沒有特定的犯罪故意而加以利用，希望或放任通過被利用者的行為達到其所預想的犯罪結果。（注意，間接正犯與被利用者之間不存在共同的犯罪故意，所以，我國刑法理論上一般認為對此不應作為共犯論。）客觀上，間接正犯具有利用他人犯罪的行為，即行為人不是親手犯罪，而是以他人作為犯罪工具而實施犯罪。

本案是（三角）詐騙罪還是盜竊罪（間接正犯），我們先按詐騙罪來分析。三角詐騙中，最重要的是明確誰是受害人，誰是被騙人，本案中，受害人是誰？假定受害人是李四，張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虛構了山林為其所有的事實（作為方式），也可以講張三隱瞞了山林其實是王五所有的真相（不作為方式），對李四實施欺詐行為，使李四產(chǎn)生了錯誤認識，誤認為山林為張三所有。李四基于這種錯誤認識自愿處分了自己的財產(chǎn)，支付了2.8萬元，張三取得了財產(chǎn)2.8萬元。本案至此，完全符合詐騙罪構成要件的前4個基本構造，但是否符合最后一個基本構造呢？也就是說，李四有沒有受到財產(chǎn)上的損失呢？顯然沒有。因為李四取得了（善意取得）處分財產(chǎn)2.8萬元等價的山林（至少是協(xié)議等價），因此，李四并沒有損失財產(chǎn)，不屬于受害人，他只屬于被騙人。那么誰是受害人呢？顯然是王五，山林權屬的實際所有人。三角詐騙中，被騙人處分受害人的財產(chǎn)，必須是具有處分該財產(chǎn)的權限或處于處分該財產(chǎn)的地位，顯然，行為人張三和被騙人李四都不是“具有處分該財產(chǎn)的權限或處于處分該財產(chǎn)的地位”的人，因此，不構成三角詐騙。

本案中，張三明知林木為王五所有，以非法占用為目的，因林木采伐前屬不動產(chǎn)，無法直接竊取占用，便以欺騙的方法使李四產(chǎn)生錯誤認識，將王五所有的山林出售給李四，秘密竊取王五的山林價值，數(shù)量較大，符合盜竊罪的構成要件。因李四對等地取得了相同價值的林木且采伐，不存在財產(chǎn)損失，只是張三實施盜竊的工具，符合間接正犯的情形，屬盜竊罪的間接正犯。李四因被欺騙，不知情，不存在盜竊罪的主觀故意，亦不與張三有共謀的犯意聯(lián)絡，不構成盜竊罪。

綜上所述，本案中，李四應定濫伐林木罪，張三應定盜竊罪（間接正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