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育生
一花一世界
在農(nóng)耕文明中,人們的生產(chǎn)生活始終與植物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實踐中勞動人民摸索和掌握了許多有關(guān)農(nóng)作物及樹木生長、種類、性質(zhì)等方面的知識。正是因為對植物有較全面的了解,所以詩人將植物的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相融,并賦予其特定內(nèi)容而起興?!睹廊巳缭姴菽救缈棥芬粫鸵浴对娊?jīng)》中出現(xiàn)的各種植物為對象,為我們開啟了一個詩情畫意的世界。在這里,一花一草一木都有情,他們與人類的情感活動息息相關(guān),讓我們看到了人與自然物之間的某種隱秘而神圣的關(guān)聯(lián)。
悲感,是悖逆天性和想望的世界向我們的人生傾瀉下來時我們產(chǎn)生的一種情緒。這種感覺從花草世界里的四季變化、家世凋零和國家傾覆破敗中涌出來。我們心上承載的那份沉重,不是真的因為天地有變,而是人心上難以承受罷了。
悲劇,在西方理論里,是把美好的人和事物盡量摔碎了給人看的藝術(shù)。這種藝術(shù)是通過可以毀壞的方式,來達到使我們對每一個生命存在都認真審視的目的。真實存在的我們,時刻疲心竭力地追求快樂幸福的我們,是不是自身正處在悲劇纏繞的絲繭里,才將做如此想作為人生的一種依靠和解脫,并最終真的解脫呢?
在中國的古文學(xué)中,《黍離》里悲涼的滄桑感所處的高度,就像一個源頭。這種悲感的形式是呼號的,所以它有刺骨銳利性。至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這樣的話,似乎不單純是文字的形式,更是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四顧茫茫時的一種印記。讀到這樣的詩句,覺得這話熟悉得就像是自己說出來的。我將這樣的話語稱作是“詩歌的原生態(tài)”,因為只有在這樣的詩面前,每個人日常藏在千尺洞穴里面的那個自我才會一瞬間變得如江海一樣不禁奔流。這樣的詩里沒有笑,但它有讓生命覺得清澈的視角。是什么使我們覺得清澈?愛的蒼穹之外,我以為還有悲感所驅(qū)遣的那重世界。
后世,從曹植的《情詩》、向秀的《思舊賦》、劉禹錫的《烏衣巷》,到姜夔的《揚州慢》,都是黍離之悲的泉眼里生成的名曲、名賦、名詞。在這些悲涼之語面前,我們受感動的深度,也正是我們愛的深度。
聽人心上的鐘鳴鼓響,很多“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的嘆息聲里,鵠雀當鳴,以求同音。人心悲歌,尋覓一生難得一遇的知己,千年而有同嘆,正是因為背負一個永恒孤獨的背影的緣故。所謂“黍離之悲”,是千古人將心上的憂國、思家、慮己融合起來的最蒼涼的事。
稻、黍、稷、麥、菽這五谷里,黍是一把沉甸甸的穗子,春來青苗依風搖搖,熱暑時分迎風彎腰。小時候,記得外婆燉的金黃色的小米粥,坐在炕頭上,一勺一勺地沿著黑瓷碗邊瓢著來喝,全沒想到,這碎米里,不僅有自然之實,也有生命悲涼靈歌里的繚繞生氣。
(選自《美人如詩草木如織——詩經(jīng)里的植物》,天津教育出版社2007年7月第1版,17-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