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永
?
試析改革開放史研究的底層視角*
孟 永
史學乃是記錄和研究塵埃落定之事??v觀中國歷史,改革開放雖是未竟之業(yè),但它對于黨、人民和整個中華民族具有重大意義這一點并無疑義。當代人修當代史雖難免受限于主觀成見,局狹于個人視野,但因有切身體驗,不至于隔閡太深。即令有些成見,作品本身也會成為后世修史者的史料,展現(xiàn)著當代人的觀念、精神和情感。因而,推進改革開放史研究乃是我輩學人義不容辭的職責。而若欲切實推進這一領域的歷史研究,就需要黨史國史學界既要從自上而下的國家視角予以考察,也要從自下而上的底層視角予以考量。所謂底層視角就是關注底層群體在改革開放時期的歷史境遇,研究底層群體與改革開放的內在關系*底層群體即那些很少或基本不占有組織資源、經濟資源和文化資源的社會群體。參見陸學藝主編:《當代中國社會階層研究報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8—9頁。。
考察社會主義思想史,不難發(fā)現(xiàn)馬克思主義試圖融合啟蒙運動中以盧梭為代表的“道德主義取向”和以百科全書派為代表的“工程主義取向”這兩股思潮,既注重科學技術以發(fā)展生產力,又內含關注“窮人的權利”之價值取向*參見Benjamin I.Schwartz,“The Reign of Virtue: Some Broad Perspectives on Leader and Party in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The China Quarterly,No.35,1968,pp.1-17;張盾:《“道德政治”譜系中的盧梭、康德、馬克思》,《中國社會科學》2011年第3期。??梢哉f,其主旨就是通過生產力的極大發(fā)展來實現(xiàn)人類社會的公平正義。早期中共黨人之所以接受馬克思主義實行無產階級革命也是基于此,他們既認為社會主義能“扶助弱者以抗強者”,又認為采用社會主義開發(fā)實業(yè)比資本主義效率高且無剝削。貧窮不是社會主義,分化也不是社會主義,對抗資本主義社會的貧富分化是社會主義的應有之義。因而,從底層視角來觀看改革開放的歷史首先是社會主義理念的內在要求。其次,底層群體特別是農民工和下崗工人為改革開放作出了巨大貢獻。底層群體是改革開放的參與者和建設者,是新時期推動歷史發(fā)展的主體力量的一部分。數(shù)以億計的農民工(主要是青年農民)成為城市的建設者和服務者,但他們并沒有享有所在城市的一些基本福利和相應的社會保障。改革開放的成功如果沒有工人階級的支持以及下崗職工的奉獻和犧牲也是不可能的。國家現(xiàn)在所積累的巨大物質財富,也有他們的一份功勞。所以,書寫改革開放史不能沒有他們的聲音,也不能忽略從他們的視野來觀看新時期的歷史變遷和社會轉型。再次,這是全面和深入研究改革開放史的必然要求。任何范式、任何視角都有盲點,單一的視角只會帶來片面的認知。只有互通互融,從多個角度觀察和研究,才有可能獲得較為真切的認知,改革開放史研究亦如此。研究者只有從它的正面、側面甚至反面作整體性的考察,才有可能真正認識改革開放的成功和不足,進而為當下和未來提供有價值的學術資訊。
書寫底層視角下的改革開放史首先需要關注的是新時期底層群體的產生和演變問題。新時期底層群體已經被這個時代納入一個共同結構,其產生是不是現(xiàn)代社會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的必然邏輯?在此過程中,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發(fā)揮著怎樣的歷史作用?二者存在著怎樣的張力以及這種張力在社會不同層面上存在著怎樣的表現(xiàn)?換言之,秉承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理念之制度實踐的底線在哪里?其實,隨著底層群體的出現(xiàn),有選擇的“社會主義記憶”(社會主義對平等和公正的承諾)也在復活。我們發(fā)現(xiàn),在底層群體和底層意識出現(xiàn)的同時,一系列應對措施也隨之出臺。那么,我們要分析當下某些關注弱勢群體的一系列舉措是經濟和社會發(fā)展自身的邏輯還是“社會主義”理念的力量?底層群體是否可以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自然地逐漸轉化并消失?同時,我們還應注意底層意識的彌散化問題,即人人覺得自己都是弱勢群體的一分子或有可能成為弱勢群體,因此我們需要研究國家在社會中的撤出機制及社會保障體系與底層群體意識的產生問題。
其次是改革開放時期底層群體之共同體意識的變遷與底層群體的情感史。有學者曾提到80年代還存在工人階級以單位為依托的共同體文明以及互幫互助的社會文明,并感嘆共同體意識的消失和社會良好風氣的變遷,因為“有效規(guī)訓的前提是,有一個共同體的存在”*薛毅:《當代文化現(xiàn)象與歷史精神傳統(tǒng)》,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87頁。。而共同體意識淡化、消失,便會弱化規(guī)訓的有效性,也就不容易再建立一種普遍性的文明規(guī)范。作為一個學術問題,我們需要考察的是,新時期民間文明、社會主義文明與現(xiàn)代西方文明這三種文明是如何交匯融合的,共同體意識在當下是淡化了、消失了還是隱藏了,是什么原因造成了社會某些階層的冷漠,又如何實現(xiàn)重建,等等。共同體意識的變遷也是情感的變遷,底層群體的喜怒哀樂及其表達模式亦應進入研究者的視野。正如芭芭拉所言,基本不存在一個隨著社會變遷而變遷的普遍的情感模式,底層群體更多的是生活在“情感共同體”*Barbara H.Rosenwein,“Worrying about emotions in history”,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107,No.3,2002,pp.821-845.之中。而不同地域、不同文化中的底層情感表達模式存在著巨大差異,因而我們需要關注不同的血緣、地域、職場等共同體中底層社會的情感變遷。
再次,我們要考察改革開放時期的底層意識及其表達問題。底層不是鐵板一塊,不是一個單一的利益共同體。弱勢群體對改革開放的態(tài)度既有認同,又有疏離,更有反對,但他們本身并不具備話語權,因而不得不借助當下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毛澤東時代沉淀下來的社會主義傳統(tǒng)抑或中國古代“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傳統(tǒng)以表達自身訴求。那么,這些話語體系是否構成了其自身的底層意識并真切地表達了他們的訴求?抑或這些看似“自主性”的話語“實際上卻很可能是在表述他者的思想”*賈懷鵬:《人類學視野中的底層文學表述問題》,《文藝評論》2014年第9期。?需要注意的是,這三種話語資源——特別是社會主義傳統(tǒng)——都具有一個共同影響,即“在人心層面上取消了社會分層”*參見劉小楓等:《作為學術視角的社會主義新傳統(tǒng)》,《開放時代》2007年第1期。此處所言社會主義傳統(tǒng)“在人心層面上取消了社會分層”也并非普遍現(xiàn)象,等級意識在某些群體中還是存在的。,那么,這些話語資源在表達弱勢群體利益的同時是否也在加劇社會分化與平等訴求的沖突程度?也有學者質疑底層自我表達的東西并不是底層自身的真正事實,如斯皮瓦克便認為印度底層被深嵌于兩種結構之中,即社會化資本所導致的國際勞動分工結構與帝國主義法律和教育的知識暴力所劃分出來的封閉地區(qū)的邊緣結構,因而底層不能言說*參見〔美〕斯皮瓦克著,陳永國等主編:《從解構到全球化批判:斯皮瓦克讀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90—128頁。斯皮瓦克后來修正了自己的觀點,認為自己關于底層不能言說的看法是一種情緒化的表達(參見〔美〕斯皮瓦克著,嚴蓓雯譯:《后殖民理性批判:正在消失的當下的歷史》,譯林出版社,2015年,第320頁)。;有人甚至認為底層群體“并不認識自己的經驗,或者熟視無睹——沉默的蕓蕓眾生無法為自己說話”*轉引自南帆:《五種形象》,復旦大學出版社, 2007年,第57頁。。但筆者認為,底層是具有自我表達能力的,至于表達是否完美,可另當別論。需要指出的是,研究者在傾聽和描述底層的過程中需要校勘、甄別,也會加入自己的判斷,但這種有依據的主觀行為不等同于臆斷,不能把底層的真實歷史和研究者的判斷截然對立。
研究無定法,法亦無絕對。書寫底層視角下的改革開放史在方法論層面上要注意以下問題。
第一,兼顧史實考證與深度詮釋。從理念和原則出發(fā)重塑社會現(xiàn)實是現(xiàn)代世界絕大多數(shù)國家特別是后發(fā)外生型國家實現(xiàn)社會變遷的共同特征,作為資本主義思想之對立物而出現(xiàn)的社會主義思想也是這樣一種試圖重塑社會現(xiàn)實的理念和原則。作為一個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的強意識形態(tài)政黨,中共的歷史實踐是馬克思主義這一理想及其原則推衍生成自覺行為的歷史,是中共黨人為實現(xiàn)一種思想觀念而奮斗的歷史。在此進程中,思想觀念與歷史環(huán)境相互作用,彼此形塑著對方。因而,黨史不同于其他歷史的一大特點就是主義與現(xiàn)實的互動史,是不離原則的主義和變幻不居的現(xiàn)實之間的互動史。因而在研究中要將史實的構筑與詮釋結合起來,避免只注重超越經驗層面的邏輯演繹和只知確定史實而忽視甚至敵視理論的傾向。因此,研究者需要傾聽底層群體的聲音,構筑底層信史。通過口述歷史,讓底層發(fā)出聲音,探訪和描述改革開放時期普通個體的日常生活故事,構筑真實、生動的新時期底層生活史。這個層面的口述歷史“并不是要為他們制造一種歷史,或者代替他們書寫歷史,而是力圖拓展一方‘講述’的空間,在其中,普通農民能夠自主地講述他們的經歷、感受和歷史評判”*郭于華:《傾聽無聲者的聲音》,《讀書》2008年第6期。。在強調尊重史實客觀性的同時,研究者不應在歷史學科的客觀性和自然科學的客觀性之間劃等號,“沒有一點解釋的純敘述,事實上是不可能的”*徐復觀:《研究中國思想史的方法與態(tài)度問題》,韋政通編:《中國思想史方法論文選集》,(臺北)大林出版社,1981年,第154頁。。在某種意義上,歷史存在于詮釋之中,歷史的本真并無法獨立顯現(xiàn)自身,特別是對于作為秉承社會主義理念的改革開放實踐,詮釋史實以促進理解更是研究者的重要工作。所謂詮釋不是僅僅對史料的概括和說明,而是對研究對象作出深度解釋,是要在歷史事件、社會環(huán)境、一般人性等因素的互動分析中把握其作用和功能。
第二,兼顧宏大敘事與微觀研究。黨史敘事之所以難免存在“宏大敘事”,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黨史被視作政治理念的載體,在經驗層面上來體現(xiàn)真理。因而,“史”往往是由一個個可以作為例證的事件被選擇而著成的,目的是通過歷史敘事在經驗層面上驗證真理從而繼續(xù)遵循真理來建立一個新的社會秩序,發(fā)揮歷史記錄的創(chuàng)世功能。自然,史料學派的歷史學家會為這種作法沒有遵循“一分史料說一分話”的原則而感到不滿,但正史會把這種著史方式理解為對真理的增益。隨著時代變遷,這種敘事手法及其論斷也多因一時一地之需而發(fā)生改變,以致作為例證的歷史事件逐漸失去了例證的價值。因而,正史雖不乏大家名作,但其研究者仍繼續(xù)承擔著不斷失去讀者的風險。在這種情況下,部分學者有意識地轉向微觀研究,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目前出現(xiàn)的另一個問題是研究對象日漸瑣碎,缺乏整體關聯(lián)和普遍內涵,已然失卻微觀史學的本然旨趣。這類研究即使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恢復歷史原貌,但“如果沒有宏觀意義的闡釋,揭示其‘何以如此’的深層根源及邏輯關系,則只是缺乏意義關聯(lián)的歷史碎片”*李長莉:《“碎片化”:新興史學與方法論困境》,《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特別是對于容易碎片化的底層歷史,選題不是越小越好,詮釋不是越少越好;既應以小見大,也應以大見小;既可由微觀入宏觀,也可由宏觀入微觀。在現(xiàn)實關懷和宏觀視野下作微觀研究,用微觀研究驗證、解構或重構一些宏觀觀點,宏微相濟方為可取。我們從底層視角觀看改革開放的歷史,主題和重心仍然是改革開放,研究分散的、異質的底層群體理應緊緊圍繞底層群體與改革開放的內在關系這一主題,通過交流和互動,就有可能在微觀個體與宏大歷史之間建立聯(lián)系,既獲得對宏大歷史的詮釋,又獲得對個體經歷的理解。
第三,研究者還要開闊視野,突破學科界限,促進學科融合。黨史“不能是狹義的黨史,它事實上是離不開思想史、社會變遷史、經濟史等。再說得徹底一點,各個專業(yè)各個學科都不能各自為政,而是有密切聯(lián)系的”*〔美〕鄒讜:《二十世紀中國政治——從宏觀歷史與微觀行動的角度看》,牛津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24頁。。國內外的歷史學、政治學、社會學、人類學甚至文學等領域都在底層研究方面作出了積極貢獻,如國外歷史學家布羅代爾關于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描述、湯普森關于英國工人階級的研究、威利斯關于“做工”的研究、政治學家斯科特關于東南亞農民的研究、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對“苦難”的社會學考察等,以及國內學者曹錦清對轉型中的中原鄉(xiāng)村社會的田野調查、陳桂棣和春桃對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農村諸多問題的描述、郭于華對底層群體生活經歷和實踐活動所作的口述史等。這些學術成果都值得黨史學界加以積極借鑒??傊?,黨史學界應該提倡“大黨史”理念,從不同學科切入同一問題,加強學科間的交流與融合,保持學術派別的開放性和學派間的平等交流,為推進和深化改革開放史研究而共同努力。
學術研究講究價值中立,但價值中立并非不要價值立場,而是指在研究過程中要祛除主觀成見的干擾,直指問題本身,但研究動機和研究目的則時刻不能忘記價值取向。改革開放時期經濟體制和社會結構發(fā)生的巨大變遷也正如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老一輩革命家在經過血的教訓后發(fā)現(xiàn)十月革命城市暴動的革命方式行不通而走上“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從而取得政權一樣,也是經過沉痛的教訓后發(fā)現(xiàn)以階級斗爭為綱的“繼續(xù)革命”方式走不通而選擇了對內改革對外開放,從而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盡管近40年來的經濟體制和社會結構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但中共所主導的改革開放的歷史依然是中國實踐社會主義運動的一部分。底層群體的歷史作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關注民生問題的一個表現(xiàn),不但不應被忽視,反而更能透視出社會主義實踐和現(xiàn)代性的某些深刻問題。因而,作為社會主義實踐的一部分,改革開放史研究在聚焦于經濟和社會發(fā)展成就的同時,也要以人文關懷為取向,關注底層群體,從底層視角來觀看改革開放的歷史。當然,這種底層視角與印度底層學派和斯科特對抗爭性政治和反抗性策略的研究不同,不是一種底層抗爭的視角,不是要揭露所謂陰暗面,而是自下而上地理清底層群體與改革開放的歷史關聯(lián),是要與自上而下的國家視角構成一種良性互動,共同構筑和詮釋改革開放的宏偉歷史。
(本文作者 西南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講師 重慶 400715)
(責任編輯 吳志軍)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一般項目“晚年毛澤東政治思想研究”(15YJC770022)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