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慧泉
被告人孫某系長安公司員工,2014年9月1日辭職。辭職當日,孫某攜帶刀具到公司辦公室盜竊財物,期間,經(jīng)理張某正在辦公室沙發(fā)床午休,孫某竊得手機一部,正當孫某欲攜帶手機離開時,發(fā)現(xiàn)張某在睡覺中翻身。孫某害怕,捅了仍在熟睡中的張某一刀,逃離現(xiàn)場。后經(jīng)鑒定張某腹部受傷,傷情為重傷。
本案事實清楚,關鍵問題是對“事后搶劫”這一法律擬制中所涉及法律概念和要件的理解。第一種意見認為,該行為符合“事后搶劫”的定義,應按照搶劫罪起訴。其理由是:盜竊和其后的傷害行為之間存在聯(lián)系,孫某犯盜竊罪后為窩藏贓物、抗拒抓捕或毀滅罪證而當場使用暴力,符合刑法第269條對的“事后搶劫”行為的描述。
第二種意見認為,該行為應按照盜竊罪與故意傷害罪起訴。其理由是:盜竊和其后的傷害行為之間雖然存在聯(lián)系,但這種聯(lián)系缺乏法律擬制中所要求的主觀要素,導致其不符合法律擬制的規(guī)定,不能適用“事后搶劫”規(guī)定,而應按照盜竊罪與故意傷害罪起訴。
本案中,對案件性質認定非常重要,如果認定系搶劫罪,造成一人重傷,量刑在10年以上有期徒刑,如認定系盜竊罪與故意傷害罪數(shù)罪并罰,則量刑一般會在10年以下有期徒刑。
筆者同意第二種觀點,應按照盜竊罪與故意傷害罪起訴。
“事后搶劫”不是獨立的罪名,而是對一種事實的法律擬制,即法律規(guī)定在一定條件下,該種事實可以被擬制為搶劫罪,在不符合一般搶劫罪構成要件的情況下按照搶劫罪定罪量刑。
1.法律擬制的解釋原則
法律擬制是將原本不符合某種規(guī)定的行為也按照該規(guī)定處理??枴だ瓊惔恼J為,法律擬制是“有意的將明知為不同者,等同視之”,其目標在于“將針對一構成要件(T1)所做的規(guī)定,適用于另一構成要件(T2)?!保?]刑法之所以設置擬制,主要基于兩方面考慮,一是基于法律經(jīng)濟性考慮,避免重復,二是基于兩種行為對法益侵害的相同性或相似性。[2]對刑法擬制法條的解釋,應注意立法者規(guī)定該擬制法條的價值判斷與規(guī)范意旨。刑法擬制作為法律觀點的表現(xiàn)方式之一,關切立法者對某種立法政策或價值的考慮,也使其在客觀事實之外獲得了對不同事實同等對待的實質合理性。因此,對于刑法擬制法條的解釋,“必須依其規(guī)范意旨,通過解釋認定”其規(guī)范上的意義,即適用的范圍大小。當對刑法擬制法條的某種解釋不能實現(xiàn)立法者規(guī)定該法條的規(guī)范意旨而使此刑法擬制法條趨于無用時,這種解釋就是不可取的[3]。并且,刑法中的法律擬制大多為了貫徹刑事政策而加重了對相關行為的處罰。為了避免法律擬制適用外延不當擴大,在適用相關規(guī)定時除了考慮其價值和規(guī)范,也應注意適當保持其謙抑性。
2.“事后搶劫”要件的規(guī)范分析
“事后搶劫”行為擬制為搶劫罪需三個要件:一是“犯盜竊、詐騙、搶奪罪”,這是前提行為要件;二是“當場使用暴力或者以暴力相威脅”,這是違法事實要件;三是“以窩藏贓物、抗拒抓捕或者毀滅罪證為目的”,這是主觀目的要件。[4]這三個要件限制和規(guī)范了“事后搶劫”行為的認定,避免了法律擬制適用外延不當擴大。其中與本案相關的是第三個要件,即“事后搶劫”中主觀目的要件。對上述主觀目的要件的解釋應時刻關注“事后搶劫”擬制的價值判斷與規(guī)范意旨,不能超越詞語的文理解釋和國民對“事后搶劫”概念的認知范圍。一般來講,窩藏贓物,是指保護已經(jīng)取得的贓物不被返回等,而不要求達到使贓物不能被人發(fā)現(xiàn)或者難以被人發(fā)現(xiàn)的程度??咕茏ゲ?,是指抵抗、拒絕司法人員的拘留、逮捕和一般公民的扭送。毀滅罪證,是指毀壞、消滅其盜竊、詐騙、搶奪罪的證據(jù)。[5]只有符合上述三種目的的暴力威脅才能與搶劫罪處罰相當,符合“事后搶劫”擬制的規(guī)范意旨。
本案中,判斷案件性質的關鍵是孫某暴力傷害他人時所持的主觀目的,對上述目的的判斷決定著案件性質。孫某供述“出于害怕被發(fā)現(xiàn)而傷人”,如果此主觀目的符合“事后搶劫”中主觀目的要件,則該行為可以被認定為“事后搶劫”。相反,如果此主觀目的與“事后搶劫”中主觀目的要件不同,則不能認定為“事后搶劫”。結合上述“事后搶劫”的解釋原則和要件的分析,筆者認為,孫某暴力傷害他人時所持的主觀目的,與“事后搶劫”中主觀目的要件不同,因此,該行為不能認定為“事后搶劫”。
1.“事后搶劫”中主觀目的的價值判斷
“事后搶劫”中主觀目的有三種,一是以窩藏贓物為目的,二是以抗拒抓捕為目的,三是以毀滅罪證為目的。為了避免法律擬制適用外延不當擴大,在對上述概念進行解釋時應注意考慮擬制法條的價值判斷,對上述概念應有明確的范圍限制。立法之所以將上述三種目的納入“事后搶劫”,主要是基于上述目的是為了維系前提行為的犯罪利益,與前提行為具有直接的、本質的聯(lián)系,具有更深層的社會危害性,一方面擬制為搶劫罪嚴厲打擊,另一方面,這種擬制也能夠威懾行為人,減少二次傷害行為?;谄渌康亩a(chǎn)生的違法行為,或者缺乏與前提行為具有直接的、本質的聯(lián)系,或者可以被其他犯罪構成所評價,不在“事后搶劫”行為的規(guī)范中。
2.孫某暴力傷人的主觀目的與“事后搶劫”中主觀目的要件不同
首先,缺乏以窩藏贓物為目的的主觀要件。本案中,孫某出于害怕被發(fā)現(xiàn)而傷人,缺乏明確窩藏贓物意圖,不屬于以窩藏贓物為目的。
其次,缺乏以抗拒抓捕為目的主觀要件。本案中,被害人受傷前未發(fā)現(xiàn)被盜,不存在抓捕的客觀條件,同時基于孫某供述,其出于害怕被發(fā)現(xiàn)而傷人與以抗拒抓捕為目的存在較大差異,具有明顯不同。
最后,孫某的主觀目的也不能被解釋為以毀滅罪證為目的。毀滅罪證是指毀壞、消滅其盜竊、詐騙、搶奪罪的證據(jù),包括物證、書證等各種證據(jù),與本案有關的是對“滅口”動機的認識?!皽缈凇笔窍麥缛俗C的一種方式,是否屬于毀滅罪證,目前理論界存在爭議,有學者也將“滅口”理解為毀滅罪證的一種方式。能否將“孫某出于害怕被發(fā)現(xiàn)而傷人”理解為以“滅口”為目的呢?筆者認為,根據(jù)現(xiàn)有證據(jù)也不能將孫某的主觀目的認定為以 “滅口”為目的。第一,根據(jù)孫某供述,結合孫某的整個犯罪過程來看,孫某盜竊時被害人在睡覺,在被害人睡覺翻身時,孫某出于害怕而傷人,孫某此時的主觀心態(tài)仍是以內心的恐懼為主,缺乏明確的“滅口”動機;第二,“滅口”動機在主觀上是故意殺人的主觀內容,從孫某的整個作案過程來看,缺乏充分證據(jù)表明其持有剝奪被害人生命的意圖;最后,根據(jù)法律擬制適用的謙抑性原則,對“以毀滅罪證為目的”的解釋應嚴格限制在詞語的文理解釋范圍內,即以毀滅物證、書證、人證等證據(jù)為目的,當缺乏確實充分的證據(jù)證明行為人存在上述目的時,不能僅以暴力威脅與前提行為存在關聯(lián)就推斷其主觀目的的存在。
3.孫某的行為應以盜竊罪與故意傷害罪起訴
雖然孫某的盜竊行為和其后的傷害行為之間存在聯(lián)系,但其傷害行為的主觀目的與“事后搶劫”主觀目的要件存在差異,不能被認定為“以窩藏贓物、抗拒抓捕或者毀滅罪證為目的”,不符合“事后搶劫”的構成要件。同時,孫某的盜竊行為和其后的傷害行為,侵犯了不同的法益,可以被評價為盜竊與故意傷害兩種罪名,以盜竊罪與故意傷害罪起訴,能夠全面有效的指控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