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永濤,王天奇
(1.南京財經(jīng)大學 法學院,江蘇 南京210023;2.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江蘇 南京 210023)
事后搶劫罪的教義學檢討
婁永濤1,王天奇2
(1.南京財經(jīng)大學 法學院,江蘇 南京210023;2.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江蘇 南京 210023)
基于特殊預防刑事政策的考量只是立法的動機,并非擬制為搶劫罪處罰的正當理由,該條法律擬制存在過度處罰的風險。事后搶劫罪是一種特殊的身份犯,作為行為人之前實施的盜竊、詐騙、搶奪行為屬于一種定罪層面的特定身份,事后搶劫的實行行為只能是基于特定目的意圖侵害人身法益的暴力、脅迫行為。事后搶劫的既遂只能以通過暴力脅迫行為取得了對他人財物的控制或者造成他人輕傷以上后果為標準,否則只能是犯罪未遂。重刑化政策雖能滿足民眾制裁犯罪的復仇情緒并不能取得較好的社會效果,擴大處罰的立法擬制已是既成事實,司法實踐中嚴格限制事后搶劫的入罪標準和適用寬緩的量刑幅度就成為刑法謙抑性的唯一實現(xiàn)途徑。
事后搶劫;立法理由;行為性質(zhì);司法適用
對行為人盜竊后為逃避抓捕、防護贓物等目的實施暴力、脅迫行為的各國刑法規(guī)定,大致可分三種立法模式:一是擬制為搶劫罪處罰,例如德國、日本、瑞士、瑞典及我國大陸及臺灣地區(qū)等;二是規(guī)定為獨立類型獨立處罰,例如奧地利刑法對事后搶劫行為規(guī)定了獨立的法定刑幅度;三是作為盜竊罪的情節(jié)加重犯處罰,例如法國刑法典第311條,根據(jù)行為人盜竊之前、同時或之后對他人使用暴力造成傷害結(jié)果的程度規(guī)定了不同等級的法定刑。[1]107采取前兩種立法模式的多國刑法中,盜竊罪、搶劫罪及事后搶劫罪的法定刑幅度大都有重疊地帶,這就確保對盜竊與搶劫中間行為類型的事后搶劫有合理的裁量空間。例如奧地利刑法規(guī)定,盜竊罪最高可處10年以下自由刑,情節(jié)輕微的搶劫罪最低處6個月以上自由刑,搶劫性盜竊一般處6個月以上5年以下自由刑。[2]55-59我國大陸與臺灣地區(qū)刑法雖是第一種立法模式,但盜竊與搶劫罪的法定刑幅度之間并沒有量刑重疊地帶,只有一個量刑交叉點 (三年有期徒刑)。這種立法差異是否會導致將事后搶劫擬制為搶劫罪處罰量刑過重,法律擬制的合理根據(jù)是什么?是否有較擬制為搶劫罪、適用搶劫罪的法定刑這一規(guī)則路徑更為妥當?shù)倪x擇?本文擬在海峽兩岸理論聚訟基礎上,運用法教義學方法對事后搶劫行為進行類型化的解構(gòu),為上述問題探尋一種合理的解決進路。
事后搶劫被擬制為搶劫罪處罰,雖因兩行為有客觀不法內(nèi)涵的同質(zhì)性,以及取財目的與行為方法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性,但本質(zhì)上它確非搶劫罪而只是一種擴張形態(tài)。“在法律擬制的場合,盡管立法者明知T2與T1在事實上并不完全相同,但出于某種目的仍然對T2賦予與T1相同的法律效果。”[3]631立法者作出法律擬制“目的”的正當性根據(jù)是無法回避的命題,在探討這一命題時必須要對事后搶劫的構(gòu)成要件進行解構(gòu)。
(一)立法理由的聚訟與檢討
我國通說認為,事后搶劫行為的對象可能是司法工作人員、被害人或者其他公民,為了嚴厲懲處此類行為,鼓勵人民群眾與犯罪作斗爭,刑法專門規(guī)定對其以搶劫論處。立法規(guī)范意旨是對行使正當權(quán)利追討被盜財物的人不得予以侵害,否則盜竊將升格為搶劫,立法者意圖傳遞“窮寇不可妄動”這一特殊預防的刑事政策信息。[4]然而,事后搶劫的罪責內(nèi)涵與搶劫罪是不同的,立法者基于特殊預防政策考慮把它作為搶劫罪處理,明顯惡化行為人的法律地位,可能不當擴張事后搶劫罪的構(gòu)成要件范圍,這種立法理由是否正當有待商榷。
首先,立法者基于一般預防的刑事政策考慮,宣示“窮寇不可妄動”的信息,只說明了立法者的立法動機而非立法正當性的理由。我國刑法第307條規(guī)定“幫助毀滅、偽造證據(jù)罪”,犯罪人在毀滅自己的犯罪證據(jù)時并不處罰,就是基于犯罪人無適法期待可能性的考慮。事后搶劫行為人為逃脫抓捕、毀滅罪證使用暴力脅迫同樣是缺乏期待可能性的自然反應行為,立法者沒有充分的正當理由就將其作為搶劫罪處理,顯然有違罪刑均衡原則。盜竊、詐騙或搶奪行為人因防護贓物、逃避抓捕或毀滅罪證當場實施暴力脅迫行為縱使應該加重處罰,并非只有擬制為搶劫罪處罰這一種解決路徑。刑事政策背后對特別預防的考量,必然使構(gòu)成要件的適用范圍不當擴張,不僅違反刑法的謙抑性原則,也會背離社會公眾的常識、常理、常情。
其次,自唐律以降,盜竊后又實施暴力脅迫行為的,古代中國律法將其分為兩種情形:1)行為人取得贓物后為護贓而跟事主發(fā)生沖突,這種情形行為人與搶劫罪一樣;2) “竊盜發(fā)覺,棄財逃走,財主追捕,因相拒捍,事有因緣,并非強盜而適用拒捍追捕之法。”[5]357從法制傳統(tǒng)看,在盜竊、搶奪取得財物的情況下,行為人為了防護贓物而實施暴力脅迫行為,以暴力脅迫取得財物的搶劫罪處罰尚情有可原?!盀榱嗣撁獯痘蜾螠缱C據(jù)也以強盜論,則有可議之處,……這兩者強制原因系避免刑事追訴,完全異于強盜罪對財產(chǎn)法益的侵害,實難以強盜等同論之?!保?]68此外,事后搶劫的犯罪構(gòu)成要件也帶有妨害公務與毀滅證據(jù)的色彩,基于事后搶劫罪對被害人財產(chǎn)或人身法益造成侵害或威脅來判斷它與普通搶劫罪在客觀不法程度相當?shù)恼f法有待商榷,現(xiàn)代刑法對這些情況不作區(qū)分一律以搶劫罪處罰并不合理。
最后,立法上罪刑擬制適用實質(zhì)是將不同的兩類行為視為相同,差異越少的擬制才不至過度擴大擬制范圍導致罪刑失衡。行為人以使對方難以抗拒的意圖實施暴力脅迫行為取得財物,與盜竊或搶奪被發(fā)現(xiàn)才產(chǎn)生新的暴力脅迫行為故意,在刑法規(guī)范上的評價是不同的,前者可稱之為想象競合式的行為樣態(tài),后者為實質(zhì)競合式的行為類型。此外,以盜竊、搶奪行為與暴力脅迫行為存在時空上的緊密性,就認定盜竊、搶奪故意與暴力脅迫故意可視為復合的單一故意,得出事后搶劫與搶劫罪的主觀不法基本相同的結(jié)論更加輕率。①參見我國臺灣地區(qū)司法院2007年7月13號發(fā)布的《大法官決議釋字第六三0號解釋》理由書中闡述的立法理由。行為人在盜竊、搶奪未遂之后為了逃避抓捕而實施暴力脅迫行為之時,行為人頭腦中并沒有并劫取財?shù)墓室馀c實施暴力脅迫行為的故意。
對事后搶劫行為被法律擬制為搶劫罪處罰合理性的討論,形式上與事后搶劫行為的特殊結(jié)構(gòu)有關(guān),實質(zhì)上問題的核心在于該刑法條文保護的法益是什么:事后搶劫本質(zhì)是侵財型犯罪、侵犯人身法益犯罪,亦或侵犯人身與財產(chǎn)雙重法益的犯罪?
(一)事后搶劫罪的本質(zhì)
關(guān)于事后搶劫罪的本質(zhì)認識,在大陸法系理論中有三種觀點:1)加重盜竊罪說,認為它是盜竊罪的一種加重處罰類型;2)特別財產(chǎn)罪說,認為它介于盜竊與搶劫罪之間的一種特別的財產(chǎn)罪;3)搶劫罪說,認為其本身就是搶劫罪的一種,雖然其行為順序與搶劫行為剛好顛倒,并不影響其行為性質(zhì)、不法程度的認定,可以適用搶劫罪處罰。[7]226-227我國大陸通說認為它是搶劫罪的一類,只是對它是單純的侵財犯罪,還是侵犯財產(chǎn)與人身雙重法益的特殊侵財型犯罪存在爭議。以張明楷教授為代表的觀點認為,事后搶劫是由兩個實行行為構(gòu)成的單純侵財型犯罪。[8]通說觀點認為,我國大陸規(guī)定的事后搶劫與日本、臺灣不同,它包括搶劫罪、搶劫致人死傷罪、搶劫預備罪等各種形態(tài),既侵犯了人身權(quán)又侵犯了財產(chǎn)權(quán)。[9]330-331上述對事后搶劫本質(zhì)的不同認識,表面上看是立法規(guī)定的差異,實質(zhì)是對事后搶劫行為的屬性,即事后搶劫罪屬于身份犯還是結(jié)合犯認識的爭論。
(二)事后搶劫的性質(zhì)
1.身份犯說。該學說認為,事后搶劫罪不是任何人都能實施的犯罪,其主體為犯盜竊、搶奪罪的行為人,這種實施了盜竊、搶奪行為的特殊地位就是一種身份。前行為只是構(gòu)成事后搶劫罪的一種身份,不是事后搶劫的實行行為,其實行行為只是暴力脅迫行為。[10]242在該學說內(nèi)部還存在純正身份犯說與不純正身份犯說的聚訟。
(1)純正身份犯說認為,事后搶劫罪的本質(zhì)是財產(chǎn)犯,如果不是盜竊犯或搶奪犯就不構(gòu)成本罪,盜竊犯、搶奪犯是構(gòu)成身份屬于事后搶劫罪的構(gòu)成要件要素。即事后搶劫罪構(gòu)成要件的適用前提是,行為人具有“滿足盜竊罪構(gòu)成要件的行為人”身份。鄭逸哲教授甚至認為一旦行為人的行為具有事后搶劫構(gòu)成要件該當性,則意味著該行為必然使盜竊罪的構(gòu)成要件得到滿足,即盜竊罪構(gòu)成要件之于事后搶劫構(gòu)成要件成立法條競合的補充關(guān)系。[11]
(2)不純正身份犯認為該身份只是影響刑罰高低的加減身份。無論是否盜竊犯、搶奪犯如果不是出于防護贓物、抗拒抓捕、毀滅罪證的目的而實施暴力、脅迫行為,那么,暴力、脅迫行為只能構(gòu)成強制罪或單純恐嚇罪。由此看來,盜竊犯、搶奪犯因為其特殊身份,比普通人犯強制罪或單純恐嚇罪受到的處罰更重。無身份者亦可單獨成立不純正身份犯的普通犯罪,而有身份者構(gòu)成加重或者減輕刑罰的身份犯。[7]247
2.結(jié)合犯說。批判身份犯說的學者認為,事后搶劫雖要求必須是實施前行為 (盜竊、搶奪、詐騙)的人才可以構(gòu)成事后搶劫的主體,并不意味著實施前行為這一前提條件就構(gòu)成了一種特殊的“身份”,否則就不當擴大了刑法中身份的范圍,有消解刑法中“身份犯”概念的可能。事后搶劫罪實質(zhì)是由兩個實行行為結(jié)合成的一種侵財犯罪,其實行行為應由前行為 (盜竊、搶奪)與后行為 (暴力脅迫行為)組成,而且這兩個行為之間有時間、場合的密切性和心理的聯(lián)系性。事后搶劫罪也是侵犯財產(chǎn)法益的犯罪,基于只有行為才能侵害法益的前提,事后搶劫是由前行為(盜竊、搶奪)和后行為結(jié)合而成的一種獨立類型的行為。申言之,事后搶劫罪可以看作是盜竊罪(或搶奪罪)與暴行罪結(jié)合形成的一個獨立犯罪類型,即事后搶劫是搶劫罪的一種擴張類型,是盜竊罪、盜竊罪未遂與暴行罪、脅迫罪的結(jié)合犯,是一種搶劫罪的周邊行為犯罪,只是法律在處罰時準用搶劫罪的處罰規(guī)定而已。[12]266
3.本文觀點。本文贊同身份犯說中純正身份犯說的觀點,對事后搶劫性質(zhì)的爭論關(guān)系到事后搶劫實行行為的理解。如依照結(jié)合犯說的觀點,將盜竊、搶奪等行為作為事后搶劫實行行為的一部分,就會得出開始著手實施盜竊、搶奪行為的人都是事后搶劫罪的著手實行。在行為人沒有實施完所有可能的行為之前,沒有辦法區(qū)分盜竊罪(或搶奪罪)的實行行為與事后搶劫罪的實行行為,這顯然不合理。有學者批判不純正身份犯說:依據(jù)法律對事后搶劫的處罰規(guī)定,將事后搶劫罪理解為暴行罪、脅迫罪的加重犯是有問題的。假如基于事后搶劫罪是盜竊的事后性的行為樣態(tài)而加重其刑罰,將會否定事后搶劫罪的財產(chǎn)犯屬性。[13]209確實,事后搶劫罪并不單純是侵犯意思自由或者人身的犯罪,也有侵財型犯罪的屬性,不能將其看作是國外刑法中暴行罪的加重犯。應注意的是,事后搶劫的行為人并非基于取財目的實施暴力、脅迫行為,他與搶劫罪實施暴力、脅迫行為獲取財物的目的存在差別,不應將其看作單純侵財型犯罪,大陸刑法對 (事后)搶劫既遂的規(guī)定也印證了它是侵犯財產(chǎn)和人身雙重法益的犯罪。
刑法中的身份大致可以分為法律身份與事實身份,即基于法律或法律關(guān)系取得的身份與基于自然關(guān)系取得的身份兩類。刑法中的身份實質(zhì)上彰顯構(gòu)成要件不法或行為人罪責,也即純正身份犯是為了解決定罪問題,而不純正身份犯是為了解決量刑問題。事后搶劫罪要求的盜竊罪、搶奪罪的“身份”只是一種不法層面的身份,是為了解決事后搶劫罪的定罪,它是一種純正身份犯。有學者批判純正身份犯說,只將盜竊犯作為事后搶劫罪的主體身份,盜竊行為就不屬于事后搶劫的實行行為,無法體現(xiàn)事后搶劫對財產(chǎn)法益的侵犯以及與搶劫罪違法的等值性。[13]209本文認為,將事后搶劫的主體限定為實施盜竊、詐騙、搶奪等侵財型犯罪的行為人,一樣可以通過對這些侵財型罪犯的打擊實現(xiàn)對財產(chǎn)法益的保護,也體現(xiàn)了事后搶劫罪與搶劫罪相似的侵犯雙重法益的特質(zhì)。并且,依據(jù)大陸地區(qū)刑法的規(guī)定,搶劫罪并不是單純的侵財犯罪。
事后搶劫罪屬于身份犯,行為人的盜竊、搶奪、詐騙等前行為不是犯罪的實行行為,只是一種構(gòu)成本罪的特殊身份。暴力、脅迫行為才是事后搶劫的實行行為,它與作為客觀處罰條件的“當場”構(gòu)成了客觀不法要件的核心。實施暴力脅迫行為的犯罪故意與作為主觀的超過要素的特定目的是主觀的不法要件。
(一)客觀不法要件
1.暴力脅迫行為實施的“當場”。判斷事后搶劫成立與否的關(guān)鍵條件—— “當場”的認定,是不以任何人的主觀意志而變化的客觀判斷,屬于一種客觀的處罰條件。[11]“當場”本意指一種時間與空間上的密接關(guān)系,即行為人實施暴力、脅迫行為的當時與當?shù)兀婢摺皶r間”與“場所”兩種情形在內(nèi)。須與前行為時間上頗為密切接近,即緊接著前行為的著手或甫告終了時實施暴力脅迫行為。在空間上,應當在前行為實施的現(xiàn)場或者他人跟從追蹤尚未脫離視線以前,不以未離去盜竊或搶奪場所為限。只要仍在他人緊密追蹤過程中,是否短暫脫離追蹤者的視線并不是重點。[14]有學者認為,被害人在追捕行為人的過程中中斷追捕轉(zhuǎn)而報警求助,便衣警察在出警后遇到跑到另外一個住宅區(qū)歇息的行為人,警察實施抓捕被害人暴力反抗的場合,盡管抓捕主體變更仍然可以視為 “當場”。[15]
從立法條文的表述看,事后搶劫罪中的“當場”是對“使用暴力或者以暴力相威脅”起到修飾限定作用。與搶劫罪要求“當場獲取財物”必須是與被害人面對面的當場不同,事后搶劫罪在行為人實施盜竊等前行為時可以與被害人面對面,也可以在被持續(xù)追捕的過程中和犯罪現(xiàn)場的延伸(例如行為人實施詐騙行為與被害人交付財物的時間、地點可能并不相同),其“當場”的外延較搶劫罪更為寬泛。必須是追捕的整個持續(xù)過程與現(xiàn)場延伸的空間場所,不論持續(xù)過程中是否短暫脫離追捕者視線,只要追捕者與行為人隔離的時間、空間距離沒有讓行為人對贓物支配達到穩(wěn)固的狀態(tài)就應屬于“當場”。抓捕主體變更的情形不應認定為“當場”,被害人中斷追捕與警察出警追捕變更了抓捕主體,整個抓捕過程并不具有連續(xù)性,出警的警察在另外住宅區(qū)遇到犯罪人有一定的偶然性,如果行為人沒有停下來休息而是繼續(xù)逃跑很可能警察遇不到他。行為人如果離開現(xiàn)場有一段時間、或一定距離,亦或擺脫追捕后,基于其他原因偶然又被警察或被害人發(fā)現(xiàn)的,不宜認定為當場。
2.暴力、脅迫行為的程度。我國臺灣司法院大法官解釋主張暴力脅迫須達到使人“難以抗拒”的程度,“僅屬當場虛張聲勢或與被害人或第三人有短暫輕微肢體沖突之情形”,不能以搶劫罪處罰。臺灣學界通說將其解釋為“足以使被害人身體上或精神上達于不能或顯難抗拒之程度”。[16]我國大陸通說認為應當與普通搶劫罪暴力程度相當,即達到使人難以抗拒或者足以壓制他人反抗的程度,不要求事實上已經(jīng)壓制了他人的反抗。并不要求暴力行為足以危及被害人生命人身安全,也不要求實施暴力行為時有傷害意圖。有日本學者認為,行為人在已經(jīng)取得財物逃脫抓捕時往往采用較輕的暴力、脅迫手段就可以達到目的,其暴力、脅迫行為程度可以輕于普通搶劫罪。[17]360
法律條文的擬制規(guī)定意味著兩類行為必須在違法性程度上相當,才能進行相同的法律評價。暴力脅迫行為是否必須達到使人不能抗拒程度并非問題所在,問題癥結(jié)在于擬制為搶劫的事后搶劫的實行行為,必須與搶劫罪的實行行為可以互相比擬。因此,事后搶劫罪的暴力脅迫行為,縱使不必至使人不能抗拒,至少必須達到難以抗拒的程度。行為人的暴力脅迫行為要使人不敢反抗至少能夠危及到人身安全,否則是不可能壓制他人反抗的。例如,行為人在逃避抓捕的過程中,持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以自殺、自殘相威脅,被害人不敢冒然追捕的情形在司法實踐中并未被認定為事后搶劫,就是因為行為人的威脅行為雖阻止了被害人的追捕,并未危害威脅到被害人人身健康沒有達到壓制反抗的程度。在司法實踐中,應當綜合被害人和行為人所處的時空環(huán)境等多種因素,謹慎認定被害人“難以抗拒”的程度,以免導致對事后搶劫的認定處罰嚴于搶劫罪的不當情形。我國一些法院判決書也提到,“如果暴力強度很小,情節(jié)顯著輕微,或無加害他人意圖,只為了掙脫抓捕沖撞他人未造成嚴重后果的,可不認為是使用暴力,不以搶劫罪論處?!保?8]434
(三)事后搶劫的主觀不法要件
1.主觀不法要件要素的地位。大陸法系刑法理論認為,事后搶劫罪屬于目的犯,它的主觀不法要件除了要求故意實施暴力脅迫行為之外,行為人還必須具有窩藏贓物、抗拒抓捕或者毀滅罪證的特定目的。目的犯的目的通常超越構(gòu)成要件的客觀要素范圍,目的犯的目的存在是成立犯罪的必備要素,但目的實現(xiàn)與否并不影響犯罪成立,也不影響犯罪的既未遂。學界重點研究“特定目的”在事后搶劫罪構(gòu)成要件中的定位和價值,對實行行為的故意內(nèi)容則較少探討。例如我國大陸通說將特定目的稱為事后搶劫罪的主觀條件,對實行行為的故意幾無論述。與此相反,德國刑法對事后搶劫的主觀故意研究的就較為系統(tǒng)深入。德國帝國法院基于“犯罪心理學上的等價理論”(kriminal psychologische Gleichwertigkeitsthese)指出,事后搶劫罪能被法律擬制為搶劫罪處罰,并不是從行為的客觀不法要件中得來的,而是從行為人的暴力、脅迫行為顯示出的內(nèi)在犯罪意向推論出的,即盜竊既遂之后使用暴力維護贓物持有的事后搶劫行為,與使用暴力取得財物持有的搶劫罪,行為人的犯罪意向并沒有差別。[19]145-146本文認為,搶劫行為人的犯意是在著手暴力脅迫行為之前就對暴力奪取財物的整個行為過程有認知,而事后搶劫行為人是在盜竊、搶奪等前行為被意外發(fā)覺的情況下,臨時起意使用了暴力脅迫行為,兩種犯意一開始的立足點就存在差別,所以德國帝國法院提出的等價理論的合理性有待商榷。
2.主觀不法要件的內(nèi)涵。有學者提出事后搶劫罪的構(gòu)成要件為雙故意、雙目的 (意圖),即行為人具有盜竊、搶奪的故意以及實施暴力脅迫行為的故意,行為人為自己或第三人不法取得財物的目的和防護贓物、毀滅證據(jù)、逃脫抓捕的目的。[11]這種觀點無法解釋行為人欠缺對財物的持有,僅出于脫逃、毀滅罪證的目的實施暴力脅迫行為卻仍然成立事后搶劫罪的構(gòu)成要件該當性問題。如上文所述,事后搶劫是身份犯,盜竊、搶奪行為不是事后搶劫的實行行為,而盜竊犯、搶奪犯不法取得他人財物的故意與目的也不是事后搶劫罪主觀不法的內(nèi)容,只是用來確證事后搶劫罪主體身份是否適格的要素。申言之,事后搶劫罪故意的判斷時點,應該是在行為人實施暴力脅迫行為等強制手段之時,而非在實施盜竊等前行為之際。行為人對自己盜竊、搶奪等前行為的認知是犯罪主體身份的應有之義,至于“當場”屬于客觀的處罰條件也非事后搶劫故意的認識內(nèi)容。總之,行為人故意的內(nèi)容是出于護贓、湮證、脫逃的目的故意實施傷害他人人身安全的暴力脅迫行為,如果行為人沒有傷害的意圖,僅僅是為了掙脫抓捕,順手推倒抓捕人致其輕 (微)傷等情形,不應當認定為事后搶劫。
刑法學界對事后搶劫既未遂的判斷集中在三個問題:事后搶劫是否存在未遂?人身傷害作為判斷既遂的后果之一是否合理?以那個時點的取財作為判斷既遂的標準?
(一)事后搶劫罪存在未遂
有學者認為事后搶劫屬于舉動犯,只要行為人實施了暴力脅迫的行為,轉(zhuǎn)化為事后搶劫就成立犯罪既遂不存在未遂。[20]132從刑法規(guī)定來看,似乎事后搶劫屬于行為犯 (或舉動犯)而非結(jié)果犯,實際卻非如此。普通搶劫罪屬于結(jié)果犯,在事后搶劫的罪質(zhì)評價未發(fā)生變化的時候 (仍定性為搶劫罪),如果將其由結(jié)果犯 (搶劫罪為結(jié)果犯)轉(zhuǎn)化為行為犯,意味著將該類犯罪的既遂時間點提前,表明對其適用刑罰的嚴厲程度較普通搶劫罪更重。正如有學者總結(jié),結(jié)果犯向行為犯的轉(zhuǎn)化通常只能發(fā)生在:刑法增強了保護功能,對某犯罪性質(zhì)認識深化,或者犯罪的罪質(zhì)發(fā)生變化這幾種情況。[21]92如上文所述,事后搶劫行為多是防御性的自然反應行為,其社會危害性和人身危險性比普通搶劫要低。將事后搶劫認定為行為犯或舉動犯明顯有悖罪刑均衡原則?;谛谭ㄖt抑性原則的要求,事后搶劫應與搶劫罪一樣是結(jié)果犯存在未遂形態(tài)。
(三)人身傷害應屬犯罪既遂后果之一
從事后搶劫的立法意旨來看,法律將事后搶劫擬制為搶劫罪處罰,是基于特定目的而實施的暴力、脅迫行為對被害人、追捕人人身法益的巨大威脅,而非著眼于是否取得財物。多國刑法都將搶劫致人重傷、死亡作為法定加重處罰情節(jié),表明立法者認識到搶劫過程中極易伴生人身傷害。而不考慮人身傷害后果會導致刑法條文的沖突,例如事后搶劫行為人未取得財物而致人輕傷以上重傷以下 (不包括重傷)后果時只成立犯罪未遂,對未遂犯是比照既遂犯從輕或減輕處罰,這與故意傷害造成輕傷以上結(jié)果就成立故意傷害罪既遂的立法意旨相沖突。從法益的位階看,“刑法保護的法益優(yōu)于社會秩序維護法所保護之法益,人的價值優(yōu)于物的價值,生命及健康優(yōu)于經(jīng)濟利益。”[22]63事后搶劫造成人身傷害后果時比侵犯財產(chǎn)權(quán)更值得動用刑罰制裁,大陸地區(qū)司法機關(guān)為了突出對人身權(quán)的保護,在《兩搶意見》中規(guī)定,即便盜竊、詐騙、搶奪等前行為不成立犯罪時,只要行為人的暴力脅迫行為造成被害人等輕微傷以上后果就可以成立事后搶劫,是對立法要求事后搶劫的前行為必須成立犯罪的突破,這種對立法規(guī)定的突破實質(zhì)是遵循了事后搶劫的立法宗旨,強調(diào)對人身法益的保護;我國搶劫罪的內(nèi)涵與域外刑法規(guī)定存在差別:它包括國外刑法中的單純搶劫罪、搶劫致人死傷罪、搶劫預備罪等各種形態(tài),既侵犯人身權(quán)又侵犯財產(chǎn)權(quán)不是單純侵財型犯罪,在判斷該犯罪的既未遂時,不但考察是否取得財物,還必須考慮對人身權(quán)的侵犯,劫取財物或造成他人輕傷以上后果之一的,均屬搶劫既遂。[9]331
(四)最終取得財物應為既遂判斷時點
學界對事后搶劫既遂的判斷時間點,大致有幾種觀點:1)盜竊罪、搶奪罪既遂的時點為事后搶劫既遂的時間點,這是我國臺灣學界和實務界的通說觀點;2)事后搶劫罪是侵財型犯罪,不問前行為 (盜竊、搶奪)是否既遂,以最終是否取得財物為既遂判斷基準;[7]2473)事后搶劫的違法性程度較普通搶劫為輕,對其成立既遂的標準應當比普通搶劫罪更高,應當具備搶奪、盜竊既遂與實施強暴脅迫達成事后搶劫特定目的同時齊備才為事后搶劫罪的既遂。[23]1684)行為人出于防護贓物、逃脫抓捕、毀滅證據(jù)的目的實施了強暴、脅迫行為達到足以壓制他人反抗的程度,不論最終是否取得財物均成立本罪的既遂。[11]
從犯罪構(gòu)成層面看,犯罪既遂是指所有的犯罪基本構(gòu)成要件要素完全齊備。學界均認可事后搶劫罪屬于目的犯,該目的對法益侵害程度不產(chǎn)生實質(zhì)性影響,只是成立犯罪的必備要素而非犯罪既遂的要件,目的實現(xiàn)與否并不影響犯罪的既遂。事后搶劫行為人犯盜竊、搶奪等罪只是成立本罪的前提條件,本罪既遂與否是要看犯罪構(gòu)成要件是否完全實現(xiàn),不取決于本罪實行行為實施之前已經(jīng)存在的客觀事實。如果以盜竊、搶奪之既未遂為判斷標準,在防護贓物的情形下,即便最終未成功依然構(gòu)成搶劫既遂永不存在未遂,并且暴力脅迫行為與犯罪結(jié)果之間無因果關(guān)系與侵財型犯罪的法理相悖。反之,若只以暴力脅迫行為是否實施完畢作為判斷既遂的標準,就會將本罪變成純粹侵犯人身權(quán)的犯罪而失去了侵財犯罪的屬性。實質(zhì)上,侵犯財產(chǎn)法益的屬性是前行為已經(jīng)形成的既成事實,正是在事后搶劫行為人其盜竊、搶奪等前行為取得他人財物的當場,故意實施暴力脅迫行為來確保這種持有狀態(tài)的穩(wěn)固時,即行為人最終穩(wěn)固持有他人財物才能成立事后搶劫罪的既遂。
嚴格說來,事后搶劫行為屬于搶劫罪與盜竊罪、搶奪罪的中間行為類型,行為情狀比較嚴重時可以適用搶劫罪的最高法定刑;行為情狀比較輕微的,可以一般盜竊罪或搶奪罪的刑度加以論處。因此,在規(guī)定事后搶劫的很多國家的刑法中,搶劫罪與盜竊罪的法定刑度存在重疊地帶,這賦予司法者對其擬制為搶劫罪處罰時擁有自由裁量的空間,不違背罪刑均衡原則。我國大陸和臺灣地區(qū)刑法對搶劫與盜竊、搶奪罪之間沒有刑度重合地帶,只有一個法定刑三年的有期徒刑交叉點,這就使得原本就擴大處罰范圍的立法擬制違反罪刑均衡原則,存在濫罰風險而招致學者的批判。①參見許玉秀大法官針對臺灣司法院2007年7月13號發(fā)布的《大法官決議釋字第六三0號解釋》,撰寫的《協(xié)同意見書》。
立法的擬制規(guī)定已成事實,均衡罪刑之間的關(guān)系以維護刑法的謙抑性就必須借助于司法的途徑?!胺傻淖置嬉?guī)定源于生活的情理,而法律的終極效力則來自于人們的普遍認同,否則法律就會變成強詞奪理、肆意妄為的工具。”[24]144盜竊、搶奪行為人事后防護贓物、毀滅罪證、抗拒抓捕的意圖也是一種人之常情的心理反應,可以看成一種減輕罪責的自我包庇行為,如果沒有進一步侵害法益,法律不應該加以處罰。立法者處罰的不應是這三種意圖,而是由此產(chǎn)生的故意侵犯人身法益的暴力、脅迫行為。在盜竊、搶奪、詐騙后出于自我庇護的心理狀態(tài)而對被害人造成的人身侵害,不應該與一開始就預謀侵害他人的心理狀態(tài)作相同的非難。刑法作為規(guī)范人們?nèi)粘P袨榈淖詈笠彩亲钪匾氖侄?,在決定將某種行為納入犯罪圈進而科處多重的刑度時,應當經(jīng)過審慎考量以免對人們造成過度侵害。近年來,犯罪率的日益提升以及網(wǎng)絡媒體的過度渲染造成的社會不安全感,是立法者直覺用重刑抑制犯罪的最大因素。[25]342但事與愿違,逾越罪責相適應原則的重刑化只是滿足了民眾對犯罪制裁的復仇情緒,由此產(chǎn)生的后果是社會大眾情感的鈍化,并未實現(xiàn)立法者期待的社會效益,這是一個應當引起我們警覺和深度反思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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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Dogmatics of Robbery after Events
Lou Yong-tao1,Wang Tian-qi2
(1.School of Law,Nanji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Economy,Nanjing 210023,China;2.Higher People's Court of Jiangsu Province,Nanjing210023,China)
To consider the special prevention criminal policy is one of the purposes of legislation but not a proper reason for the punishment of robbery crime.The special legal provision can prevent the risk of excessive punishment.Robbery after events is a kind of special status crime and serves as a special status for the conviction of theft,fraud and robbery crime conducted by the doers.The acts of robbery after events can be regarded as violent and threatening acts with the purpose of infringing the victims.The completion of robbery after events is that violence or threat of violence control other's property or results of minor injuries to others.The criminal policy of heavy penalties can meet people's desire of punishing the criminals but can't obtain good legal effect.Therefore,the legislative fiction has become a must.The homeostatic between crime and punishment shall be with the aid of the judicial way.In practice,strictly restraining the crime criterion of robbery after events and applying the loose punishment have become the only way for the realization of modesty of criminal law.
robbery after events;legislative reason;behavioral nature;judicial application
DF625
A
1009-3745(2017)05-0045-08
2017-07-25
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法教義學視域下的共犯未遂判解研究”(15FXC005);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 (2015SJB147)
婁永濤 (1986-),男,河南開封人,江蘇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研究中心研究員,南京財經(jīng)大學法學院教師,從事刑法理論研究;王天奇 (1989-),男,黑龍江綏化人,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刑二庭助理法官。
責任編輯:林 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