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折疊北京還是折疊焦慮？

張婧

摘 要：《北京折疊》是郝景芳創(chuàng)作的一部具有科幻色彩的小說。作者以奇特的想象探索著人們對于階層割裂趨勢的深切焦慮。空間隱喻是這部小說的特別之處，將當代社會中階級固化、教育亂收費、功利主義婚戀觀、底層人民的命運被決策者操縱等社會問題展露無遺。細讀小說中的“折疊”，發(fā)現(xiàn)“折疊”是作者對現(xiàn)代社會各種問題疊加所導致的人類精神焦慮的解讀。

關鍵詞：《北京折疊》 階級固化 空間象征 隱喻 焦慮

一、空間隱喻作為一種方法

隱喻作為一種普遍的語言現(xiàn)象，是把屬于另外一個事物的名稱轉移到某一個特定事物上去的過程。后經(jīng)一代代西方學者的改進，逐漸形成一種文學批評傳統(tǒng)。作家使用隱喻更多的是為了增加語言的生動性，它主要通過本體與喻體的相似性來實現(xiàn)。隨著認知語言學的發(fā)展及隱喻學革命的到來，我們發(fā)現(xiàn)，隱喻不僅僅是一種修辭現(xiàn)象，還是一種認知方式，語言和思維過程充滿了隱喻，人類思維本質上是隱喻性的。

空間隱喻也稱為方位隱喻，是用空間、方位概念類比抽象概念。詩性隱喻是西方認知語言學家提出的重要概念。Lakeoff和Johnson提出：“隱喻在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不僅在語言里，也在思維和行為中。我們借以思想和行動的日常概念系統(tǒng)，基本上是隱喻性質的。”詩性隱喻不僅僅是一種新興理論，更是一種傳統(tǒng)手法。中國文學史上不乏運用空間隱喻的例子，唐代詩中不乏這樣的例子，“近來人事半消磨”幫助讀者由空間上的“近”理解時間上的“近”。馬爾庫塞也說過：“藝術遵從的法則，不是去聽從現(xiàn)存現(xiàn)實原則的法則，而是否定現(xiàn)存的法則?！边@也道出了隱喻作用的實質，絕非僅僅對現(xiàn)實原則的呈現(xiàn)或否定，倒是對它在超越中的保存。

從空間的角度對現(xiàn)代性進行思考，是在反思現(xiàn)代性的思考中被突顯出來的維度。雖然現(xiàn)代性的時間維度時刻離不開對空間的整合，但可以使現(xiàn)代性作為空洞的時間秩序的普遍性被打破。引述大衛(wèi)·哈維在空間、地理學的意義上對馬克思的重新闡釋，空間從來都是伴隨著資本主義全球擴張而產生的，但又從來都要抹去這種地緣政治學的再現(xiàn)性。20世紀的中國文學也被不斷地呈現(xiàn)為一種空間隱喻。這種空間隱喻也將時間的作用凸顯和分離。從這種空間的角度看，比如五四時期有魯迅關于“鐵屋子”的寓言、三四十年代有丁玲所遭遇的鄉(xiāng)村醫(yī)院和張愛玲迷情的上海、六七十年代有對于資產階級空間的批判的《決裂》和《春苗》、80年代有“黃土地”對古老中國的隱喻等?？梢哉f，空間隱喻成為中國現(xiàn)代性敘述中不斷被突顯的表述。{1}在這個意義上，中國遭遇現(xiàn)代性的過程被呈現(xiàn)為一種空間敘述本身是具有癥候性的?！侗本┱郫B》使用分隔空間構成的空間隱喻展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極大地提升了作品的藝術價值。

二、折疊的北京隱喻都市萬象

開始小說將北京分成三個空間。第一空間有500萬人口，生存時間是從清晨6點到第二天清晨6點；第二空間有2500萬人口，生存時間是從次日清晨6點到夜晚12點；第三空間生活著5000萬人口，從夜晚12點到清晨6點，然后回到第一空間?？缭娇臻g要冒很大的危險。不空的階層生活在不同的空間，隱喻著上流的頂層統(tǒng)治、中產精英和底層勞工三個階層。空間隱喻、現(xiàn)實細節(jié)和人文關懷的結合構成了小說的藝術張力。故而，與其說它是一部科幻小說，不如說這是一個反烏托邦的現(xiàn)實主義寓言。

小說中不斷出現(xiàn)空間暗示的語句，如“老刀艱難地穿過人群”“步行街通常只是步行街，但對清理隊的車除外。若誰走得慢，就被強行收攏起來”。帶有強大壓迫感的空間?！叭绻豢催@副模樣，不知道他年輕時候的樣子，會以為他是一個胸無大志只知道吃喝的慫貨?！卑凳纠系兜膶傩栽静皇堑谌臻g。轉換過程中“高樓收攏合并，折疊成立方體。霓虹燈、店鋪招牌、陽臺和附加結構都被吸入墻體，貼成樓的肌膚。結構見縫插針，每一寸空間都被占滿”。將城市景觀縮小、折疊，擁擠在膠囊里，老刀們的日子就是“從膠囊起，至膠囊終，在臟兮兮的餐桌和被爭吵縈繞的貨攤之間穿行”。這是老刀“第一次看見世界純粹的模樣”。老刀看見的不是別的，正是過度擁擠的現(xiàn)代社會帶給人們的窒息感。老刀的父親就是垃圾工，在這個城市打拼多年，“鎮(zhèn)靜下來，又意識到未來生活在這樣的城市會是怎樣一種殊榮，便繼續(xù)摩擦手腳，低眉順眼勤懇，尋找各種留存下來的機會?！焙翢o疑問，老刀是他父親的延續(xù)，不僅延續(xù)了工作，也延續(xù)了看待世界的眼光，每天仰視這個冷漠的世界，為卑微的生活付出所有。這些空間全部隱喻著一座座不可逾越的階層壁壘。

三、空間隱喻的文化意蘊

近些年越來越多的作家將眼光投向社會階層分化，甚至固化的問題。每當文學的眼光投向“底層”，就越發(fā)地認識到，在精英階層越發(fā)精英、中產階級越發(fā)殷實的時代里，這群社會的邊緣人物正在經(jīng)歷著痛苦與絕望。文學創(chuàng)作的意義正是在于對人的生存狀況及其價值的關注與解讀，自2004年以來，越來越多的作家將筆觸伸向底層人物，探究他們的“苦”，我們將之稱為殘酷敘事或非人間敘事，更多地讓讀者進行審“苦”。近幾年，隨著作家們對筆下人物心靈的開掘不斷加深，越來越多的作家將目光投向底層人物的心靈，不是單純地呈現(xiàn)苦難，更呈現(xiàn)苦難背后的心靈圖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民眾始終處于飽受溫飽、身份等問題的困擾境地，特殊的社會地位和隨之而來的價值比較，使他們真實地感受到個體存在于世所要面對的各種艱辛。我們將之稱為“生存焦慮”，它既來自內在主體性對自身的認識也來自外在客觀世界的作用，不斷證明個體的存在。《北京折疊》則是運用空間隱喻，加入科幻元素，在呈現(xiàn)人物生存困境和心靈焦慮的同時，立體式展現(xiàn)當下社會現(xiàn)狀的優(yōu)質作品。

首先，空間的折疊預示時間被分割。500萬人享用24小時，7500萬人享用另外24小時，空間如果可以折疊時間被分割也不怎么稀奇。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時間平等正在變成奢望。對于不同階級的人來說，想要擁有相同的時間使用體驗已經(jīng)成為奢望，老刀的生活除了工作，還要穿梭于不同空間為人傳遞物品，而依言們則不愁吃穿，將工作當作消遣。小說處處呈現(xiàn)這種寓言化的生活細節(jié)，在真實與幻想中，削弱了人物間的互動關系，突出了空間對人類生存焦慮的隱喻作用。

其次，不同空間人的生存心態(tài)展示現(xiàn)代疾病。小說中沒有著重介紹社會背景，也沒有自然環(huán)境的描寫，但作者安排的生活細節(jié)描寫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籠罩著整個小說，“身在折疊的北京，每個清晨，他會看見整個城市的伸展與折疊。”讀者跟隨老刀的眼睛觀察三個空間的生存狀況。第三空間中，生活著老刀這樣的人，收入微薄，身負重擔。家長為孩子上幼兒園的名額起早排隊，但“前面的名額早就用錢給買斷了，只有最后剩下的寥寥幾個名額分給苦熬排隊的爹媽”。真實地展現(xiàn)了優(yōu)質教育資源的分配不合理，各階層間爭奪社會優(yōu)質教育資源的場景。一個月不吃早飯的老刀們餓著肚子攢著“一個月三千塊錢”的早飯錢，“攢上一年就夠糖糖兩個月的幼兒園開銷了”?；钤诘诙臻g的秦天，無意間認識了生于第一空間的依言，心生愛慕。但依言故意隱瞞了自己嫁給與自己父親年齡相當?shù)娜说氖聦?，還與秦天關系曖昧。這是現(xiàn)代人注重實利又精神空虛的表現(xiàn)。值得一提的還有小說中頻繁出現(xiàn)的機器人，不論是參觀的服務員還是街上的巡邏員，都暗示我們這個社會中越來越多的崗位可能會被機器人所取代，機器化時代將徹底改變我們的生活，像老刀這種底層勞動者將漸漸成為社會的負擔，面臨失業(yè)的窘境。

第三，空間折疊的警醒：階級固化帶來的精神焦慮?！侗本┱郫B》所觸及的當代社會階級固化給人類生活帶來的精神焦慮和迷茫讓人震撼。老刀偷聽到，隨著生產力的發(fā)展，北京完全可以使用全自動的垃圾處理系統(tǒng)，但為了讓老刀們生存下來，還是保留了垃圾工的崗位，老刀在門外屏息靜聽，生怕沒有了生存的飯碗，這個細節(jié)將社會的悲劇放大，未來的底層社會人員甚至連創(chuàng)造價值、被社會認可的機會都沒有了，價值將消失殆盡。讀來令人唏噓不已。老刀想告訴阿貝：“女孩子應該安安靜靜坐著，讓裙子遮住膝蓋，微微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齒，輕聲說話，那樣才有人愛?？墒撬浪齻冃枰牟皇沁@些?！蹦鞘鞘裁茨兀克齻冃枰臒o疑是一種踏實無憂，自我實現(xiàn)的生活罷了。但是這成了現(xiàn)代溫飽無憂的社會中最大的奢望。

當然，我們也要看到，作家也沒有全盤呈現(xiàn)社會的丑惡，小說中出現(xiàn)的糖糖承載了作者深沉的人性關懷。老刀的苦悶、社會的黑暗和天真無邪的糖糖形成鮮明的對比，是作者給讀者留下的希望所在。在《北京折疊》中，城市的折疊已經(jīng)成為城市階級固化問題的延伸。作者郝景芳嘆息著社會變革對于城市文化的改寫，作為作家，同時她也深知這種陣痛是社會進步的一部分。掩卷沉思，盡管她無法給出解決的方法，但深沉的人性關懷貫穿全文，讓人在感嘆社會現(xiàn)實的殘酷之余，發(fā)現(xiàn)人性的美好，給人無限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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