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秦之言：強秦語言戰(zhàn)略之逆向解讀

徐 同 林

(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際關(guān)系學(xué)院，南京 21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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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文本研究】

攻秦之言：強秦語言戰(zhàn)略之逆向解讀

徐 同 林

(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際關(guān)系學(xué)院，南京 210039)

語言在強秦之路上發(fā)揮了獨特而重要的作用。當然，秦國在生存發(fā)展爭霸兼并的艱巨歷程中，也是經(jīng)歷了吃一塹長一智的過程。其他諸侯，尤其處于“四戰(zhàn)之國”的中原諸國，文化發(fā)達，外交嫻熟，它們的語言攻略得到較好的鍛煉運用和發(fā)揮，而讓秦國屢屢受挫，不戰(zhàn)而敗。如鄭《燭之武退秦師》晉《呂相絕秦》和楚《黃歇上書秦昭王》等，只言片語，竟讓秦國或俯首稱臣，不戰(zhàn)而屈，或聯(lián)盟瓦解，陷入孤立。這些，既讓秦國吃了虧，也讓它長了智。失敗乃成功之母，諸侯攻秦之言，既使秦國蒙難，也教秦國益智了。

秦國；語言；攻秦

一般認為，秦國在兼并統(tǒng)一戰(zhàn)爭中，是一個十足的虎狼之國，戰(zhàn)爭機器，殺人魔王。其實也未必盡然,誠如蘇洵《六國論》所言，六國滅亡“弊在賂秦”，而秦之所得也遠非運用戰(zhàn)爭的手段：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zhàn)不善，弊在賂秦。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或曰：六國互喪，率賂秦耶？曰：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故曰，弊在賂秦也。秦以攻取之外，小則獲邑，大則得城。較秦之所得，與戰(zhàn)勝而得者，其實百倍；諸侯之所亡，與戰(zhàn)敗而亡者，其實亦百倍。則秦之所大欲，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戰(zhàn)矣。[1]62

“秦之所大欲，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戰(zhàn)矣”，不在戰(zhàn)，而在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在伐謀，在伐交。這本是歷史的規(guī)律，也是六國不斷給秦國的教訓(xùn)而使秦國獲得的制勝之道。所以，越是后來，秦國越是認識到不戰(zhàn)而勝的重要。你看，當韓國韓非的著作不脛而走，“人或傳其書至秦。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韓非之所著書也?！匾蚣惫ロn”[2]2155， “于是，始皇十四年(前233)，韓非使秦，秦用李斯謀，留非”[2]232。今天，我們很難想象，一國之君，讀到鄰國人的著作，竟感慨地說，我要是見到這位作者，死而無憾，并立即發(fā)兵索人。為什么呢？戰(zhàn)爭的歷史規(guī)律告誡人們，舌比劍鋒利。三寸之舌，強于百萬之師。這來自于切身的經(jīng)驗，更來源于切膚的教訓(xùn)。

一、鄭燭之武退秦師

(一)城濮之戰(zhàn)

春秋時代，霸權(quán)迭興。齊桓公首霸，盛極而衰之后，楚晉秦三強鼎立，虎視霸權(quán)。楚成王挾持與宋襄公泓水之戰(zhàn)大勝的聲威，將圖霸鋒芒指向中原。從而與剛剛結(jié)束內(nèi)亂、多難興邦、圖霸中原的晉文公形成戰(zhàn)略對峙。隨著楚國對中原實際控制權(quán)的攫取，楚成王進而尋求對齊晉秦的各個擊破，以最終鑄就霸業(yè)。于是，公元前632年，晉楚城濮(今河南陳留縣)之戰(zhàn)爆發(fā)。而出人意料的是，晉文公憑借政治、外交、軍事等綜合攻勢，以弱勝強，不僅聯(lián)合了齊秦，而且爭取了中原諸侯中被逼附楚的魯、曹、衛(wèi)、陳、鄭等國，使其回歸中原集體，聽從晉國號令。為了進一步擴大戰(zhàn)果，晉文公又迎周襄王于踐土，作踐土之盟，已然占據(jù)中原霸主之寶座。其間，秦穆公助兵城濮，卻使鄰邦晉國愈加盛強，自己東出受阻，遂怏怏不快，便謝絕參加會盟。晉文公察知中原諸侯中鄭衛(wèi)有攜二向楚之跡，乃連續(xù)召集諸侯會盟，謀討不服，又寬宏大量地敦請秦穆公與會，以修補秦晉之好。

(二)晉秦圍鄭

鄭國處于中原的核心地帶，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加之是資深圓滑的老牌諸侯，夾處列強之間，因而朝秦暮楚，見風(fēng)使舵，首鼠兩端從來是其生存之道。所以，對于鄭國的搖擺不定兩面討好，振興之中的晉國必欲伐之而后快。而且，在這之前，鄭國有兩件事得罪了晉國，讓晉文公耿耿于懷。一是晉文公重耳當年作為流亡的公子，在逃亡路過鄭國時，沒有得到起碼的禮遇；二是在剛剛發(fā)生的城濮之戰(zhàn)中，鄭國曾出兵助楚。 而城濮之戰(zhàn)的結(jié)果卻是以強大楚國的失敗而告終。鄭國一見形勢不妙，馬上派人出使晉國，與晉結(jié)好。而實際上，仍與楚暗通款曲，以便給自己留有后路。所以，晉文公為了鞏固霸權(quán)，決計還是要拿鄭國開刀。

晉國為什么還要聯(lián)合秦國圍攻鄭國呢？這是因為，為了恢宏的霸業(yè)，晉文公氣度非凡，目光遠大，必須包容那些尚且不滿遲疑的旁觀者。況且，秦國當時也要爭奪霸權(quán)，亟須向外擴張。事實上城濮之戰(zhàn)，便是兩大軍事集團之間的戰(zhàn)爭。一方是晉文公率晉宋齊秦四國聯(lián)軍，另一方則是以楚國為主的楚陳蔡鄭四國聯(lián)軍。針對秦穆公不滿于城濮之戰(zhàn)的勞而無獲，晉文公是想對秦有所安慰與補償，所以，當它發(fā)動對鄭國的討伐時，自然要拉上秦國來。這樣，既可壯大聲勢，又免后顧之憂，還能緩解盟友的憤懣不快，以便從長計議。公元前630年，晉秦根據(jù)會約，晉文公和秦穆公聯(lián)合起來圍攻鄭國，聲討鄭國曾對文公無禮，并且同時依附于楚晉兩國。晉軍駐在函陵(今河南新鄭市北十三里)，從東、北方面圍鄭；秦軍駐在氾南(今河南中牟縣南)，從西面圍鄭(如圖1)，于是引出《燭之武退秦師》的精彩說辭。

(三)片言退敵

《燭之武退秦師》載于《左傳·僖公三十年》，題目為后人所加。說的是，公元前630年，秦晉借口鄭國曾對晉文公無禮且與楚國親近，而聯(lián)合攻鄭。在此家國危難之際，老臣燭之武受國君之托，毅然前往敵陣交涉，于強秦面前，其不卑不亢，能言善辯，區(qū)區(qū)125個字，便使秦軍乖乖從鄭國撤兵，從而不動聲色地瓦解了敵軍聯(lián)盟，消除了滅頂之災(zāi)。這段說辭的魅力究竟何在呢？

圖1 晉秦圍鄭示意圖

卻說城濮之戰(zhàn)的第二年，晉周魯宋齊陳蔡秦在翟泉(今河南洛陽)會盟，晉國在會上“謀伐鄭”。次年，公元前630年(僖公三十年)，晉國和秦國合兵圍鄭。其實，圍鄭對于遙遠的西陲秦國來說并沒有什么實際的利益。但是，一心想入主中原的秦穆公早已按捺不住，此舉正中下懷。而鄭國大夫燭之武看到實質(zhì)所在，并且揣摩利用了秦穆公對晉文公獨霸中原的不滿，所以來向秦穆公陳說利害關(guān)系，勸其退兵。但是晉秦結(jié)盟，已讓秦國在鄭境駐軍。在燭之武一針見血的說服之下，秦穆公權(quán)衡利弊，覺得晉乃秦之大敵，與其圍鄭有利于晉，不如和鄭有利于己。因此不顧盟約而退兵。于是，晉文公覺得，“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與，不知；以亂易整，不武”，只得隱忍不發(fā)，也撤退了。一場迫在眉睫的戰(zhàn)爭就這樣被三言兩語瓦解了。

該篇記敘以對話聞名史冊。先有鄭文公與燭之武的對話，后有燭之武與秦穆公的對話。燭之武對鄭文公是話里有話，對秦穆公說的話，完全看到了秦晉間的根本矛盾，揭示圍鄭對秦晉的利害關(guān)系，所以能打動秦穆公。最后寫子犯請擊秦軍，晉文公顧全大局而不同意。“此一晉秦間之微妙關(guān)系，遂為爾后晉秦殽函戰(zhàn)之導(dǎo)因”[3]189，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

燭之武的說辭，雄辯動聽，果然“辭深天人，致遠方寸”。這其實是圍繞秦晉聯(lián)合圍攻鄭國而開展的一場軍事外交斗爭。秦晉圍鄭，形勢緊迫，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鄭臣燭之武僅憑口舌說服了秦伯，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突變呢?關(guān)鍵在于燭之武所說的兩點，針對了秦的切身利益。首先，滅鄭于秦有害無益。秦對鄭鞭長莫及，若以鄭為東道主，就為秦東進稱霸提供了住食行等種種方便，更何況“亡鄭以陪鄰”，這對秦有什么好處呢?其次，也是更為重要的，晉有野心，對此秦本有戒心，燭之武列舉了秦伯曾親身領(lǐng)略過的教訓(xùn)，再進行科學(xué)的推理，使秦伯恍然大悟——晉是大敵。燭之武用語不多，對秦穆公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從軍事角度看，這是非常著名的通過談判說服、消弭戰(zhàn)爭、爭取和平的成功范例。這類成功的實踐都是在通過談判消弭戰(zhàn)端、爭取和平的思想指導(dǎo)下進行的，而談判說服的成功又強化了這些思想的影響力。因此，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經(jīng)典。

(四)文本分析

這篇外交辭令，說理透辟，引人入勝，不愧是一篇非常精彩典范的外交說辭。語言的分寸，掌握得恰到好處。全部說辭只有短短的125個字，卻說了五層意思，委婉曲折，面面俱到，步步深入，層層緊逼，句句動人，具有很強的說服力、感染力(見表1)。其語言藝術(shù)達到了很高的水平。

表1 《燭之武退秦師》層次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

單就關(guān)鍵詞的反復(fù)修辭格來看，“君”字(指秦穆公，不包括晉君)8次，己方的“鄭”字5次，“秦”和“晉”各3次，反問句3句。這其中重復(fù)的多少是頗有講究的?！扒亍薄熬?+3=11次，在此125字的說辭中，每11個字就有1次說到(秦)君或秦，其對秦君秦國的關(guān)切，殷殷切切，溢于言表。

再看反問句的使用，先在第二層，“越國以鄙遠，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陪鄰？”后在最后一層，“夫晉，何厭之有？既東封鄭，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闕秦，將焉取之？”連續(xù)兩個反問句，具有不容置疑的力量。緊接著最后一句，“闕秦以利晉，唯君圖之”，對比而兼雙關(guān)，總綰全篇。令人警覺。前人評論：“鄭近于晉，而遠于秦。秦得鄭而晉收之，勢必至者。越國鄙遠，亡鄭陪鄰，闕秦利晉，俱為至理。古今破同事之國，多用此說。篇中前段寫亡鄭以陪晉，后段寫亡鄭即以亡秦，中間引晉背秦一證，思之毛骨俱悚。宜乎秦伯之不但去鄭，而且戍鄭也?！盵4]58

(五)影響深遠

燭之武的說秦之辭，句句入情入理，而又令人毛骨悚然，具有撼人的邏輯力量，從而使秦穆公警覺，意識到鄭亡晉強會弱秦危秦，這可是馬虎不得的。于是私下與鄭國訂立了盟約，乃至協(xié)助鄭國防守。但從長遠戰(zhàn)略講，這實際是“失策之大者也”。林云銘《古文釋義》：“晉文修怨于鄭，與秦何涉？會兵圍之，自是過舉。但既同圍鄭矣，乃聽燭之武之言，中變而與鄭盟，且舍成焉，晉豈有不憾者？后此，晉柩牛吼，西師暴骨于二陵，結(jié)釁不休，皆自此始。此尤失策之大者也?！盵4]59

燭之武在說秦君的時候，一開頭就指出亡鄭于秦無益；但接著又退一步說：“若舍鄭以為東道主，行李之往來，共其乏困，君亦無所害?！币源俗鳛榫彌_；緊接下去就緊逼一步說明亡鄭對秦不僅無益，而且有害。在層層緊逼之中，揭示秦晉勢若水火的矛盾敵對關(guān)系。對晉有利，對秦為害，對秦有利，對晉為害。鄭國近晉遠秦，根據(jù)遠交近攻的原則，宜交鄭攻晉。實際上，從鄭國的角度來說，大國之間的交惡，就是自己的交運。

后來的情勢演變恰如鄭國所愿，燭之武一言而退秦師，將秦晉之好的那層紙予以捅破，秦晉之間的猜忌敵視，遂演變?yōu)?年之后的秦晉崤之戰(zhàn)(前627年)，以及其后雙方殺伐不止的長期爭戰(zhàn)。如：崤函之戰(zhàn)(前627)，晉勝秦敗；彭衙之戰(zhàn)(前625)，晉勝秦??；王官之戰(zhàn)(前624)，晉守不戰(zhàn)；新城之戰(zhàn)(前623)，晉攻不克；令狐之戰(zhàn)(前620)，晉勝秦??；少梁之戰(zhàn)(前617)，晉勝秦?。槐闭髦畱?zhàn)(前617)，秦勝晉?。涣b馬之戰(zhàn)(前615)，秦勝晉??；河曲之戰(zhàn)(前615)，秦軍先撤；輔氏之聚(前594)，晉勝秦敗；麻隧之戰(zhàn)(前578)，大勝秦師。華元弭兵(前579)，旋告破滅；向戌弭兵(前546)，影響百年。

這不就是戰(zhàn)爭史上的蝴蝶效應(yīng)嗎？燭之武一席話，致使50年中，秦晉交戰(zhàn)凡10余次，互有勝負。一言退敵，而且，秦晉由聯(lián)盟而分裂，進而勢不兩立，混戰(zhàn)不休。不僅秦之東進止步不前，而且晉之霸業(yè)亦困于側(cè)背受敵，徒然讓第三方的楚國做大做強。所以說，從春秋戰(zhàn)略格局的改觀而言，“與秦國一樣，晉國也是崤之戰(zhàn)的輸家，而最大的贏家當是楚國”[5]223。當然，處于夾縫中的鄭國也就獲得坐山觀虎斗的喘息之機了。這可能已遠遠超出鄭文公和燭之武醞釀和表述此番說辭的初衷了。言不可不慎！聽亦不可不慎?。?/p>

二、晉呂相絕秦

(一)聯(lián)吳制楚

自鄭燭之武退秦師，瓦解秦晉圍鄭，引發(fā)秦晉崤函之戰(zhàn)，遂使秦晉之好演變?yōu)榍貢x交惡。晉國雖全勝于崤函之戰(zhàn)，但卻陷入東齊西秦南楚北狄多面受敵的不利境地，面對秦楚結(jié)盟，長期與秦交戰(zhàn)，加之內(nèi)政混亂，在此消彼長之間，讓楚國重新抬頭向北擴張。

公元前597年，晉楚邲之戰(zhàn)晉敗楚勝，楚國北進中原的勢力達至鼎盛，一鳴驚人的楚莊王登上霸主的寶座。公元前591年，齊晉鞍之戰(zhàn)晉勝齊敗，雙方體面議和，晉齊結(jié)盟。公元前584年，投奔晉國的楚臣申公巫臣，向晉景公進獻聯(lián)吳制楚方略，并被指派通使吳國，予以實施。楚陷于兩面作戰(zhàn)，一歲七奔命的被動境地。晉則在與楚爭霸的斗爭中日趨主動，楚國走向衰落，在其后的吳楚爭霸中，疲于奔命，自顧不暇。晉楚針鋒相對的關(guān)系得以緩和，使晉居于主動地位，而發(fā)起并改善了兩國關(guān)系。

(二)和解大勢

在晉楚和解的大背景下，各大小諸侯國之間紛紛通使發(fā)聘，修好訂盟。這時，宋國大夫華元不但與晉國執(zhí)政卿欒武子是好友，也和楚國令尹子重交好。他在獲悉晉楚互派使臣之后，就在公元前580年的冬天，“如楚，遂如晉，合晉楚之成”，華元奔走于晉楚之間，以調(diào)解兩國的關(guān)系，促成了晉楚兩大國的和平相處。宋國也就能夠在兩強之中避免疲于奔命，暫享平安了。

宋華元善于令尹子重，又善于欒武子。聞楚人既許晉糴茷成，而使歸復(fù)命矣。冬，華元如楚，遂如晉，合晉楚之成。[6]854

于是，次年即公元前579年，在華元的斡旋下，晉國的卿士燮與楚國公子罷、許偃在宋國的西門外會盟，簽訂了合約。合約的內(nèi)容是：凡是晉國、楚國的軍隊，禁絕以兵戎相加。同心同德，休戚與共，一旦有災(zāi)禍危難則相互撫恤，盡力救援災(zāi)荒和患難。若有敵國加害于楚，則晉伐之；在晉，楚亦如之。攜帶禮品的使者相互往來，道路保持暢通無阻；對于那些不能親密協(xié)作的諸侯國，對于那些不來朝貢晉楚二國的背叛者，我們將齊心協(xié)力共同討伐。有違背此盟約，明神誅殺之，使其軍隊陷入潰敗，其國家神靈將不去保佑?！蹲髠鳌肥沁@樣記載的：

宋華元克合晉、楚之成。夏五月，晉士燮會楚公子罷、許偃。癸亥，盟于宋西門之外，曰：“凡晉、楚無相加戎，好惡同之，同恤菑危，備救兇患。若有害楚，則晉伐之；在晉，楚亦如之。交贄往來，道路無壅，謀其不協(xié)，而討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隊其師，無克胙國?！编嵅鐣x聽成，會于瑣澤，成故也。[6]856

夾在晉楚兩強之間的鄭宋曹衛(wèi)陳蔡等中小諸侯國對于這樣的休戰(zhàn)弭兵早就求之不得，隨后也加入其中，期望分享和平的益處。和平乃人心所向，時代潮流，處于劣勢的晉國正是瞅準了天下大勢，發(fā)動了猛烈的和平攻勢。

(三)令狐之會

和平是暫時的，而競爭是永恒的。但是，和平乃人類永恒的追求，不變的價值。為了對付爭霸的主要敵手楚國，剛剛即位的晉厲公接過景公復(fù)興大業(yè)的旗幟，籌劃主次，以各個擊破。在聯(lián)吳制楚、制齊服齊、晉楚和解的同時，向西秦發(fā)起了銳不可當?shù)暮推焦荨?/p>

秦晉為成，將會于令狐。晉侯先至焉，秦伯不肯涉河，次于王城，使史顆盟晉侯于河?xùn)|。晉郤犨盟秦伯于河西。范文子曰：“是盟也何益？齊盟，所以質(zhì)信也。會所，信之始也。始之不從，其可質(zhì)乎？”秦伯歸而背晉成。[6]855

晉秦兩國也發(fā)起議和，雙方約定，準備在黃河?xùn)|岸的令狐(今山西臨猗南)會見盟誓。晉厲公早先到達，恭敬迎候，可是秦桓公卻不肯渡過黃河來，而是駐扎在河西的王城，只派大夫史顆到河?xùn)|與晉厲公會盟。晉國的郤犨在河西與秦桓公會盟。晉將領(lǐng)士燮憤憤道：“這種結(jié)盟有什么用？齋戒會盟，是為了表示信用。會盟的地點，是信用的開始。在會盟地點上就不講信用，難道這種結(jié)盟可以信任嗎？”秦桓公回國后果然背叛了和晉國的盟約，并約楚國和狄族共同伐晉。

幸有狄楚來告，它們一致對秦的背信棄義，唯恐天下不亂，唯利是圖，早已厭惡至極。所以，晉方這才最后發(fā)出請求與警告，“惠顧諸侯，矜哀寡人，而賜之盟”，否則，“寡人不佞，其不能以諸侯退矣”。

(四)呂相絕秦

公元前578年，晉厲公既于上年和楚敗狄，遂決定與秦決戰(zhàn)。所謂“震雷始于曜電，出師先乎威聲”[7]200。 夏四月五日，晉侯使呂相絕秦。

表2 《呂相絕秦》的結(jié)構(gòu)及秦之“七罪”

(五)文本賞析

絕秦書從秦晉相好說起，歷數(shù)秦穆公、康公、桓公時代，兩國由交好到引發(fā)爭端的種種情況，表明晉國在“韓之師”“崤之師”“令狐之役”“河曲之戰(zhàn)”“輔氏之聚”等雙方爭端中每次都是因秦挑釁滋事，晉是不得已而應(yīng)對。最后切入正題，說明這次“令狐會盟”秦的失約與不是，而狄楚都已通報，我已有準備，是戰(zhàn)是和由秦君定奪。這是一篇完整的戰(zhàn)爭檄文，也是經(jīng)典的外交辭令，結(jié)構(gòu)嚴整，句法變化錯綜，行文步步緊逼，不容辯駁，雖然言語中真假攙雜甚至強詞奪理，但深意曲筆，文字錚錚，開戰(zhàn)國縱橫家游說之辭和后世檄文、論辯書信的先河。

《呂相絕秦》大致有三層意思，晉秦過往的友好，秦國的種種罪過，現(xiàn)在的背信棄義。但是，具體行文，以友好反襯罪過，以積怨襯托今非。從而形成一氣呵成，一瀉千里，一發(fā)千鈞的氣勢。如第三罪——挑起崤之戰(zhàn)：“無祿，文公即世，穆為不吊，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殽地，奸絕我好，伐我保城，殄滅我費滑，散離我兄弟，撓亂我同盟，傾覆我國家。我襄公未忘君之舊勛，而懼社稷之隕，是以有殽之師?！边B用“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殽地”等九個排比句，排山倒海，氣勢磅礴，無可辯駁。但是，這七宗罪的鋪排，卻又同中有異，風(fēng)云變幻?！靶形闹?，一波未平一波隨起，前后相生，機神鼓蕩。有頓挫處，有跌宕處，有關(guān)鎖處，有收柬處，有重復(fù)處，有變換處，長短錯綜，縱橫排奡，無美不備，應(yīng)是左氏得意之作?！盵8]49

主次詳略，更具匠心?！敖^秦自作一首妙文讀。絕秦以末段為主，但單責秦桓，殊苦寥落，遠遠從穆康說來，便有波瀾，若只說他不是亦難醒豁，看著將自己好處相形，便有襯托。通篇段落頓挫，風(fēng)調(diào)低回，只是工于抑揚，遂爾文情絕世?！薄扒昂蟠笾?，只是稱己之是而飾其過，責人之非而沒其善。稱己則用重筆，而文過則用輕筆；沒善則用輕筆，而責過則用重筆。”先歷數(shù)了秦國的七宗罪狀，連篇累牘，罪大惡極，然后再切入當時令狐會盟的正題，聲討秦國背盟的不義，揭示狄楚以及諸侯的反感厭惡，簡直神人公憤，天理難容。在指斥秦國背盟時，作者先用白狄告我，再用楚人告我，這樣引用第三者的話語，來指稱秦反復(fù)無常兩面三刀的罪證與嘴臉。尤其是引楚王轉(zhuǎn)述秦國之語：“爾雖與晉出入，余唯利是視?！奔缺┞读饲貒娎x的嘴臉，又刻畫了秦國兩面三刀的做法，使秦國無所遁形，丑態(tài)昭然若揭，隱私暴露在陽光之下。令狐背盟是秦國言而無信、背信棄義、唯利是圖的典型作派，故呂相抓住不放，大做文章。

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本文的又一特色是剛?cè)嵯酀Ｒ环矫媛曈懬胤降么邕M尺，變本加厲，多行不義，另一方面申述晉方忍辱求全，退避三舍，忍無可忍。但是，一旦得理絕不饒人。你看，秦晉崤之戰(zhàn)，作為勝方的晉，揪住秦方乘晉發(fā)喪而越境襲鄭的理虧不放，窮追猛打，連珠發(fā)炮。

無祿，文公即世，穆為不吊，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殽地，奸絕我好，伐我保城，殄滅我費滑，散離我兄弟，擾亂我同盟，傾覆我國家。我襄公未忘君之舊勛，而懼社稷之隕，是以有殽之師。

9句組成氣勢磅礴的排比句，淋漓酣暢之至。71字的一小節(jié)，連用10個“我”字，如泣婦之訴冤，如泣如訴，嗚嗚咽咽，滔滔不絕。全文710字，“我”字43現(xiàn)，還不包括其同意形式“吾”等。也就是說，每16.5個字，就有一個“我”字?！巴ㄆ晕易肿鞴恰盵9]82。將“我”即“晉國”的形象突顯無遺——忍無可忍，退無可退，以守為攻，正義凜然，巋然不動！

此為辭令別調(diào)，令人百讀不厭?！巴ㄆm是造作語言，就文而論，最為工煉。敘事婉曲，有條理。字法細，句法古，章法整，篇法密，誦之數(shù)十過不厭。在辭令中又是一種格調(diào)?！盵9]81“秦晉權(quán)詐相傾，本無專直。但此文飾辭駕罪，不肯一句放松，不使一字置辨。深文曲筆，變化縱橫，讀千遍不厭也?！盵4]80這種別調(diào)，實際是用淋漓酣暢的筆調(diào)，百讀不厭的文采，達到吸引天下注視，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天下，引起神人共憤、千夫所指的效果。

總之，呂相這篇絕交書，歷數(shù)秦穆、康、桓三王和晉獻、惠、文、襄、景五君之事，上溯源流，下及當世，行文縱橫捭闔，筆力陽剛雄健，也給后世以很大影響。呂相絕秦書開戰(zhàn)國策士游說之辭的先河，也是后世檄文之祖。其后秦作《詛楚文》，即仿效此書。

(六)軍事解讀

所以，從戰(zhàn)爭史的角度看，這篇絕秦書，與其說是給秦國的挑戰(zhàn)書，不如說是給諸侯發(fā)的征師令。

秦晉自崤之戰(zhàn)以來，兵連禍結(jié)，征伐不斷。但是，像這樣還要先呈遞長篇累牘的絕交書，然后再正式開戰(zhàn)者，實屬罕見。為什么會這樣多此一舉呢？“作深一層分析，連同令狐之會一起來觀察，則實含有絕大的謀略意義在內(nèi)。簡言之，這兩件事，其第一作用在誆騙楚國，使其不注意晉之伐秦。其第二作用則在博取諸侯之同情，借以助晉伐秦也?！薄皶x之伐秦，本為對楚戰(zhàn)略之一部分”[3]234，故需分化瓦解利用各方。

“晉在開戰(zhàn)之前發(fā)表這份絕交書，其真實意圖如有的論者所言，一是在于誆騙楚國，使其誤以為晉伐秦之舉不過是清算兩國的舊恨宿怨，從而巧妙掩蓋晉伐秦為對楚戰(zhàn)略之一環(huán)的真相。二是在于博取諸侯同情，認為晉欲謀和而秦無誠意，晉用兵乃是迫不得已，從而贏得諸侯對晉伐秦軍事行動的支持。從麻隧之戰(zhàn)的戰(zhàn)局演變及結(jié)果來看，應(yīng)該說，晉的這番輿論攻勢取得了極大的成功。”[3]234果然，該書直接的作用是促使諸侯紛紛傾向晉方。認為，晉國代表了和平，代表了友好，代表了公正。

秦桓公既與晉厲公為令狐之盟，而又召狄與楚，欲道以伐晉，諸侯是以睦于晉。[6]865

當然，這也讓秦方不知所措，啞口無言。與此同時，晉再派郤锜赴諸侯各國征師，應(yīng)者云集，次月，晉厲公會齊魯宋衛(wèi)鄭曹邾滕八國諸侯，聯(lián)軍伐秦，即麻隧之戰(zhàn)，晉勝秦敗。秦自此役敗后，數(shù)世不振，不再為晉國西邊之患。晉既解除西方威脅，便全力對楚，遂有二年之后的鄢陵之戰(zhàn)，晉勝楚敗。

解讀《呂相絕秦》(前578)，聯(lián)系兩年之前的令狐之會(前580)，緊接的下個月的麻隧之戰(zhàn)(前578)，三年后的鄢陵之戰(zhàn)(前575)，我們可以更加清晰地洞察其中的脈絡(luò)、關(guān)聯(lián)、意蘊。而其間的戰(zhàn)與和，表與里，虛與實，明與暗，東與西，主與次，大與小，多與少，有與無，遠與近，皆可從此絕秦書而窺見謀略堂奧之一二。

三、楚黃歇上書秦昭王

(一)名列四杰

戰(zhàn)國中后期，秦國主攻三晉，同時側(cè)擊楚國。尤其聯(lián)吳制楚，節(jié)節(jié)勝利。楚國都城陷落，岌岌可危。幸有黃歇上書秦王，使其停止攻楚滅楚之戰(zhàn)，楚國暫免一場滅頂之災(zāi)。黃歇“以智安楚”，成為戰(zhàn)國楚國不斷衰敗歷史中的奇跡。

春申君，名黃歇(前320—前238)，為戰(zhàn)國四公子之一，任楚相20余年。他游學(xué)博聞，能言善辯。楚考烈王元年，被任為相，封為春申君。賜淮北地十二縣，后改封于江東。

春申君明智忠信，以禮賢下士而聞名于世。蘇東坡贊他：“宏才偉略，大度深思。三千珠履，百萬雄師。名列四杰，聲振華夏?！彼倪@封《上秦王書》，是一篇重要而獨特的歷史文獻。人稱“以智安楚”[10]230，是書有效調(diào)轉(zhuǎn)了大兵壓境的槍口，化解了楚國的滅頂危機。黃歇是在楚國面臨生死存亡的“關(guān)鍵時刻，上書‘說秦善楚’，主張以仁義兼并天下，又具有縱橫家的特點。《上秦王書》是春申君獲取高位的基礎(chǔ)和歷史起點，也是他能在此后作出杰出貢獻的歷史起點。晚楚時期，春申君利用《上秦王書》及秦實行‘遠交近攻’戰(zhàn)略的持續(xù)效應(yīng)，一定程度上維持了楚國的國力。春申君在晚楚時期的歷史貢獻，是其以《上秦王書》為起點的歷史活動的歸宿”[11]。鐘惺評曰：“春申君楚功臣也，上書秦昭王全楚，護楚太子歸國立為王，其功在社稷。這是從黃歇及楚國的歷史來做的評論。又有從文筆上做的評論曰：此書情事詳晰，讀之令人心開目明，文筆極一時之俊?！盵12]307總之，這是一篇具有歷史文獻價值的外交文書。

(二)存亡關(guān)頭

圖2 戰(zhàn)國形勢圖

為什么說這是楚國生死存亡的關(guān)鍵時刻呢？這還得從楚國的地位與秦國的戰(zhàn)略說起。西周中期以來，楚國雄踞南方，幅員遼闊。楚悼王任用吳起變法，國力大增，從而與秦齊鼎足而立。公元前333年，齊楚徐州之戰(zhàn)，楚國力克強齊。公元前319年，五國聯(lián)合攻秦，楚懷王為縱約長。之后齊楚結(jié)盟，不可一世，秦惠王寢食難安，急派張儀使楚欺詐成功。楚懷王怒而伐秦，連遭重創(chuàng)，損兵失地，其漢中重地淪為秦郡，致使秦國的巴蜀與之連成一片(見圖2)。

楚國雖強大，但有時不得不屈服于秦國。楚頃襄王熊橫為太子時，曾經(jīng)被迫在秦國做人質(zhì)。前302年，熊橫在私斗中殺死秦國的一大夫逃回楚國。秦國和楚國的關(guān)系不斷惡化。前299年，秦國伐楚，攻下八個城池，楚懷王入秦求和，卻被秦昭王強行扣留，最后(前296)客死于秦國，為天下笑。期間，楚頃襄王即位，秦昭襄王對其非常輕視，連番大舉出兵，勢欲滅掉楚國。《史記·楚世家》載：楚頃襄王元年(約前299)，秦昭王率軍攻楚，大敗楚軍，斬首五萬，取得析城等十五城邑而去?！曄逋跞?，秦與楚斷交?！曄逋跏拍?公元前280年)，秦攻楚，楚敗，割上庸、漢北土地于秦?！逋醵?前279)，秦大將白起攻下楚西陵城。二十一年(前278)，白起攻下楚都 “郢”，楚退居陳地(今河南淮陽縣)。[2]1729-1735

秦昭王派遣白起攻打楚國，奪下巫郡(今四川東部)、黔中郡(今湖南、四川、貴州交界地區(qū))兩郡，并于公元前278年又攻下楚國都城鄢郢(今湖北江陵)，向東直打到竟陵(今湖北潛江)，楚頃襄王被迫將都城向東遷往陳。這時的楚頃襄王急于向秦國求和，于是，在前272年派遣辯才出眾的黃歇出使秦國。當時秦昭王派遣白起進攻韓國和魏國的聯(lián)軍，在華陽大敗聯(lián)軍，擒獲魏將芒卯，韓國和魏國被迫向秦國臣服，并聽命于秦國調(diào)遣。秦昭王已命令白起率同韓魏之師一同攻楚。聯(lián)軍正準備出發(fā)，大有一舉滅楚之勢。

(三)一書止敵

《史記》這樣記載：

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黃氏。游學(xué)博聞，事楚頃襄王。頃襄王以歇為辯，使于秦。秦昭王使白起攻韓魏，敗之于華陽，禽魏將芒卯，韓魏服而事秦。秦昭王方令白起與韓、魏共伐楚，未行，而楚使黃歇適至于秦，聞秦之計。當是之時，秦已前使白起攻楚，取巫、黔中之郡，拔鄢、郢，東至竟陵，楚頃襄王東徙治于陳縣。黃歇見楚懷王之為秦所誘而入朝，遂見欺，留死于秦。頃襄王，其子也，秦輕之，恐壹舉兵而滅楚。歇乃上書說秦昭王曰：

……

昭王曰：“善?！庇谑悄酥拱灼鸲x韓魏。發(fā)使賂楚，約為與國。[2]2387-2393

黃歇臨危受命，于是上書勸秦昭襄王說，秦國和楚國是最強大的兩個國家，如果秦國欲攻打楚國，必然會導(dǎo)致兩敗俱傷，很容易使韓、趙、魏、齊等國家攫取漁翁之利。這樣還不如讓秦國和楚國結(jié)盟，然后聯(lián)合起來一起對付其他國家。秦昭襄王被黃歇成功說服，于是阻止了白起的出征，派使臣給楚國送去厚禮，與楚國締結(jié)盟約，成為友好國家。黃歇接受盟約后回到楚國，楚頃襄王派他和太子熊完作為人質(zhì)到秦國，秦昭王將他們駐留了整整十年。前263年，楚頃襄王病重。黃歇借助秦相范雎，設(shè)計讓熊完逃回楚國，不久自己也被送回了楚國。

總之，他憑《上書秦昭王》，阻止了大兵壓境，獲得了秦楚再結(jié)盟，又憑口才，虎口脫險，并且還保持了秦楚的友善關(guān)系。那么，這封書信的具體內(nèi)容是怎樣的呢？

(四)開宗明義

楚國作為一個大國，面臨著亡國之險，看看楚國外交家是如何說服強大的秦國，而化解沖突和危機的。

這是楚襄王二十年，秦國大將白起以凌厲的攻勢攻陷楚國的西陵，另一支秦軍攻陷鄢、郢、夷陵，不僅攻陷都城，還放火焚燒楚國先君的陵墓。襄王被逼遷都于東北的陳城，以存社稷。楚自此而日漸削弱，為秦所輕。不久，白起又率軍大舉伐楚。這時的黃歇，游學(xué)各地，博學(xué)多聞，楚襄王認為他是善辯之才，于是派他出使秦國，以游說秦國，企圖阻止滅楚的步伐。

黃歇到秦國后上書秦昭王說：

天下莫強于秦楚，今聞大王欲伐楚，此猶兩虎相斗，而駑犬受其弊，不如善楚。臣請言其說。[2]2387-2388

這是書信，用不著過多的客套禮節(jié)，所以，開門見山，一針見血。天下諸侯實力，以秦、楚為最，如今聽說大王想要伐楚滅楚，臣以為這樣無異于兩虎相爭，最終說不定會讓呆滯的獵犬占了便宜，大王倒不如與楚修好，臣請求說說其中的緣由。

(五)夸贊功業(yè)

臣聞物至而反，冬夏是也；致至而危，累棋是也。今大國之地半天下，有二垂，此從生民以來，萬乘之地未嘗有也。先帝文王、莊王，王之身，三世而不接地于齊，以絕從親之要。今王三使盛橋守事于韓，成橋以北入燕。是王不用甲，不伸威，而出百里之地，王可謂能矣。王又舉甲兵而攻魏，杜大梁之門，舉河內(nèi)，拔燕、酸棗、虛、桃人，楚、燕之兵云翔不敢校，王之功亦多矣。王休甲息眾二年，然后復(fù)之，又取蒲、衍、首垣，以臨仁、平兵，小黃、濟陽嬰城，而魏氏服矣。王又割濮、磨之北屬之燕，斷齊、韓之要，絕楚、魏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也，王之威亦憚矣。王若能持功守威，省攻伐之心而肥仁義之誠，使無復(fù)后患，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也。[2]2388-2389

臣聽說這樣的話：物極必反，正如冬夏相替；安極而危，好比堆疊棋子。如今大王的秦國據(jù)有天下半數(shù)的土地，西北兩方俱達到極邊遠之境，有史以來，沒有哪個萬乘大國能與秦比肩而立的。從先帝孝文王、莊襄王，到大王共歷三代，從未忘記開疆拓土以求與齊接壤共邊，從而切斷諸侯合縱以對付秦國的交通之道。大王多次派盛橋到韓國擔任監(jiān)國要職，他不負所托，并北燕之地入秦國。這樣大王不用勞師動眾，不費吹灰之力，而拓地百里，這是大王的能耐啊。大王又發(fā)兵攻魏，封鎖大梁城，占領(lǐng)河內(nèi)，攻取南燕、酸棗、虛、桃人等地，楚、燕兩國軍隊只是作壁上觀，不敢與秦軍交鋒，這是大王之盛大功業(yè)啊。此時假如大王能休兵兩年，然后再出兵，攻取蒲、衍、首垣，兵臨仁、平丘，那么小黃、濟陽之地將不戰(zhàn)而降，魏氏就只有俯首臣服了。大王再割濮、磨以北之地與燕，加以拉攏，則掌握齊韓之間的通道，斬斷楚魏之間的聯(lián)系，這樣一來，山東諸國即使結(jié)聚聯(lián)盟，也無法相互救援，不敢出動挽救其危亡的命運了，這是大王可怕的威力啊。眼下大王威名正盛，倘能守成功業(yè)，停止攻伐而施行仁義，不僅免除后患，而且古代那三王就不愁變成四王，而五霸也不難變成六霸了。

這是從歷史審視，來贊頌肯定現(xiàn)今秦昭王空前的功業(yè)與威力，又從哲理的角度，來闡述說明物極必反，適可而止，止戈用仁的道理和前景。

(六)告誡無終

王若負人徒之眾，仗兵甲之強，乘毀魏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臣恐其有后患也?！对姟吩疲好也挥谐酰r克有終?！兑住吩唬汉嫠?，濡其尾。此言始之易，終之難也。何以知其然也？昔智氏見伐趙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禍也；吳見伐齊之便，而不知干隧之敗也。此二國者，非無大功也，沒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吳之信越也，從而伐齊，既勝齊人于艾陵，還為越王禽于三江之浦。智氏信韓、魏，從而伐趙，攻晉陽之城，勝有日矣，韓、魏反之，殺智伯瑤于鑿臺之下。今王妒楚之不毀也，而忘毀楚之強韓魏也。臣為大王慮而不取也。《詩》曰：大武遠宅而不涉。從此觀之，楚國，援也；鄰國，敵也。[2]2389-2390

反之，如果大王倚仗巨大的兵威，乘著擊敗魏國的余銳，欲以威服天下諸侯，臣擔心秦國自此將后患無窮?！对娊?jīng)》是這樣說的：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凡事都有一個很好的開始，卻少有圓滿的結(jié)局?！兑捉?jīng)》中也有類似的例子：狐濡其尾。狐貍涉水過河，開始時小心翼翼，生怕弄濕了尾巴，可是由于多種原因，到達對岸時還是免不了把尾巴弄得濕漉漉的。這些都說明了始易終難的道理。憑什么斷定事理必然如此呢？有事實可據(jù)。智伯只看到攻打趙國的利益，可惜卻沒有注意到榆次之禍；吳王發(fā)現(xiàn)攻打齊國有利可圖，可惜沒料到有干遂之敗。這兩個國家都曾戰(zhàn)功赫赫，只是由于貪圖眼前利益，最終不免國滅身亡。吳王相信越國，放心地全力攻齊，取得了艾陵大捷，可勝利歸來，卻被越王擒殺于三江之浦。智伯輕信韓魏，與之合力攻趙，圍攻晉陽，不料大勝在即，韓魏兩軍陣前倒戈，殺智伯于鑿臺之上。如今大王念念不忘滅掉楚國，卻沒有注意到，楚國的覆滅只會大大增強韓國魏國的實力。臣因而替大王深感憂慮，實不可取呀?！对娊?jīng)》中說：大武遠宅不涉。有威望的大國，不必征戰(zhàn)，自能懷敵附遠。以此來看，地處僻遠的楚國，應(yīng)當是秦國的盟友，而鄰近之國，方是肘腋之患，必克之敵。

這里再用經(jīng)典名言和戰(zhàn)爭實例來闡述有始無終的規(guī)律與窮兵黷武的下場。指出，秦國必須以楚為援，以鄰為敵，而不能有恃無恐，狂妄自大。

(七)分辨利害

《詩》云：躍躍毚兔，遇犬獲之。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今王中道而信韓、魏之善王也，此正吳信越也。臣聞，敵不可假，時不可失。臣恐韓、魏之卑辭除患，而實欲欺大國也。何則？王無重世之德于韓、魏，而有累世之怨矣。夫韓、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將十世矣。本國殘，社稷壞，宗廟隳。刳腹折頤，首身分離，暴骨草澤，頭顱僵仆，相望于境；父子老弱系虜，相隨于路；鬼神狐祥無所食，百姓不聊生，族類離散，流亡為臣妾，盈滿海內(nèi)矣。故韓、魏之不亡，秦社稷之憂也。今王資之與攻楚，不亦過乎！且王攻楚之日，則惡出兵？王將藉路于仇讎之韓、魏乎？兵出之日而王憂其不反也，是王以兵資于仇讎之韓、魏。王若不藉路于仇讎之韓、魏，必攻隨水右壤。隨水右壤，此皆廣川大水，山林谿谷，不食之地，王雖有之，不為得地。是王有毀楚之名，無得地之實也。[2]2390-2392

《詩經(jīng)》中又說：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躍躍毚兔，遇犬獲之。別人有害我之心，我應(yīng)時刻提防，再狡猾的兔子，也躲不過獵犬的追捕。如今大王為韓魏所惑而加以親信，這無異于吳王輕信越國，到頭來后悔莫及。臣聽說：敵不可易，時不可失。臣認為韓魏兩國是擔心亡國滅族才卑躬屈膝屈服于大王的，并非真心臣服，其實是極大的欺騙。為什么這么說呢？大王對于魏韓并無沒世的恩德，卻有世代的冤仇。韓魏兩國人民的父子兄弟，歷代死于秦人之手的不可勝數(shù)，國家殘破，宗廟坍塌，百姓剖腹斷頭，身首異處，暴尸荒野，觸目可見，而被擄掠押送的，相枕于路。鬼神無人供奉，百姓無法生存，妻離子散，淪為奴仆臣妾的，遍布諸侯各國。韓魏不亡，秦國則永難安枕無憂。此時大王卻全力攻楚，難道不是巨大的失策嗎？

何況大王出兵伐楚之時，將取道何處呢？大王不會向宿敵韓魏借道吧？恐怕出兵之日，大王就開始擔憂能否再返回秦國了。借道兩國，無異于大王把大批兵馬拱手贈予仇敵韓魏。如果大王不向這兩國借道，那只能攻打楚國隨陽、右壤。而隨陽、右壤都是高山大河、森林溪谷，人煙稀少，大王即使占有這些荒僻之地，又有何用呢？這樣，大王徒有毀楚之名，而無得地之實。

這里再從地緣的角度，分析秦國與近鄰韓魏，積怨深重，勢不兩立。他們表面的卑辭臣服，其實是極大的欺騙。如果一意攻楚，要么借道韓魏，有去無回；要么投兵荒野，有名無實?？傊コ泻o益，對付韓魏才是當務(wù)之急。

(八)提醒有隙

且王攻楚之日，四國必應(yīng)悉起應(yīng)王。秦、楚之構(gòu)而不離，魏氏將出兵而攻留、方與、銍、胡陵、碭、蕭、相，故宋必盡。齊人南面攻楚，泗北必舉。此皆平原四達，膏腴之地也，而使獨攻。王破楚以肥韓、魏于中國而勁齊，韓、魏之強足以校于秦矣。齊南以泗水為境，東負海，北倚河，而無后患，天下之國，莫強于齊、魏，齊、魏得地葆利，而詳事下吏，一年之后，為帝若未能，其于禁王之為帝有余矣。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眾，兵革之強，一舉眾而注怨于楚，詘令韓、魏，歸帝重于齊，是王失計也。[2]2392

況且大王攻打楚國之日，必將是齊、趙、韓、魏四國乘虛而入之時。秦兵陷于楚戰(zhàn)的泥淖，無暇他顧，魏國必定出兵攻取留、方與、銍、胡陵、碭、蕭、相等地，宋國故地必將盡屬于魏。齊國南下，攻取泗北之地，此一望無際四通八達的平原地帶，美麗富饒的土地，是大王拱手相讓，讓齊國獨享。大王出兵擊潰楚國，不料讓他人坐收漁人之利，既擴張了中原韓魏的國土，又增強了東方齊國的實力。韓魏兩國強大起來，就會與秦分庭抗禮。而齊國以泗水為西境，東臨大海，北靠黃河，再無后顧之憂，將成為諸侯中的最強者。齊魏獲得土地保有利益，再加上官吏的悉心治理，一年之后如果尚無力稱帝，但也有足夠的力量阻攔大王建號稱帝。以大王疆土之廣，民眾之多，兵革之強，傾國出兵與楚國結(jié)怨，反倒讓韓魏支持齊稱帝，臣以為，這可是大王失策之處。

這是說秦若出兵攻楚，齊、趙、韓、魏等四國將乘隙而入，并坐大坐強，尤其是齊國，可以無敵于天下。黃歇深諳“驚弓之鳥”[13]571的道理。

(九)聯(lián)楚攻弱

臣為王慮，莫若善楚。秦楚合而為一，以臨韓，韓必斂手。王施以山東之險，帶以河曲之利，韓必為關(guān)內(nèi)之候。若是，王以十萬戍鄭，梁氏寒心，許、鄢陵嬰城，而上蔡、召陵不往來也。如此，而魏亦關(guān)內(nèi)侯矣。王一善楚，而關(guān)內(nèi)二萬乘之主注地于齊，齊之右壤可拱手而取也。是王之地一經(jīng)兩海，要約天下。是燕趙無齊楚，齊楚無燕趙也。然后危動燕趙，直搖齊楚，此四國者，不待痛而服矣。[2]2392-2393

臣誠心為大王考慮，最好不過是跟楚國言歸于好，和睦相處。秦楚一體，兵臨韓境，韓必俯首稱臣。大王據(jù)定崤山之險，保有河曲之利，韓國必將成為替秦窺伺天下諸侯動靜的前哨。這樣一來，大王以十萬大兵進逼鄭地，魏國必然震恐，許和鄢陵兩城馬上會閉城自守，上蔡、召陵都將不與魏國往來。這樣的話，魏國也就成為秦在東方的偵察官。大王一旦與楚國修好，韓魏這兩個強國自會戮力攻齊，齊國右方的土地大王就唾手可得。這時大王之地，自西海至東海，橫絕天下。這樣，燕趙與齊楚相互隔絕，無法通聯(lián)。然后加以脅迫，各個擊破，攻擊燕趙，挾持齊楚，這四國不待出兵攻打，便會乖乖地臣服于秦國了。

最后是指明了善楚的光明前景，秦楚合一，則可開疆拓土，威懾韓魏，攻擊燕趙，挾持齊楚，進而不戰(zhàn)而勝，威服天下。

(十)意外效果

其實，讀罷黃歇獻書，秦“昭王曰：‘善’。于是乃止白起而謝韓魏。發(fā)使賂楚，約為與國”。這對秦國來說，只不過是緩兵之計，順水推舟，畢竟它的主攻方向還是三晉，畢竟楚國是個大國，遠交近攻、先易后難，這是秦國的既定戰(zhàn)略。穩(wěn)住了楚國，好全力攻取趙魏韓。當然，對于楚國而言，黃歇“上書秦昭王全楚”，已經(jīng)暫解燃眉之急，此書也就達到了“尊君重身”安國的目的了。這也為他后來出任并長期擔任楚相奠定了基礎(chǔ)。司馬遷稱贊道：“春申君之說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歸，何其智之明也！”[2]2399

黃歇上書說服秦昭王，主要運用了利益權(quán)衡法和例證法。他運用利益權(quán)衡法，誘導(dǎo)秦昭王仔細分析攻打楚國的利與弊。書中指出：秦國攻打遠方的楚國，如果獲得勝利，會使魏國和齊國趁機撈取巨大的利益，使這兩個國家的國力得到較大增強，成為秦國新的敵手。如果攻打楚國失敗，秦國就會大傷元氣，受到極大損失。再用例證法，向秦昭王揭示攻打楚國的潛在危險。他列舉晉國智伯和吳王夫差分別在優(yōu)勢情況下因為盲動而導(dǎo)致國破身死的事例，說明秦國攻打楚國同樣面臨功敗垂成身死國破的危險。

在楚國面臨滅頂之災(zāi)的時刻，黃歇上書，竟能使秦罷伐楚之兵，達秦楚之和，并調(diào)轉(zhuǎn)兵鋒北上，直指強勁的趙國，恐怕遠遠出乎楚國君臣頃襄王和黃歇的意料之外?！包S歇此書，對當時形勢之分析頗為詳盡，其對秦國決策上利害得失之權(quán)衡，亦深中肯要?！薄扒爻图瘸桑丶崔D(zhuǎn)其兵鋒以北向趙國，于是遂引起秦趙后來數(shù)十年之戰(zhàn)斗?！盵14]180-182

楚臣黃歇上書秦王這是在公元前272年，50年后，前223年秦滅楚，則此書大大延緩了楚國的生命線，而且，楚國在秦滅六國序列中，位列倒數(shù)第二，這多多少少與此書有關(guān)吧。

(十一)藝術(shù)賞析

黃歇果然是個舌比劍利的雄辯之才，他臨危受命，慷慨陳詞，向秦昭王上書，分析了秦國攻楚的弊端和善楚的好處。旁征博引、鋪陳排比，用極具感染力的語言，雄辯地說明為了能夠防止“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始易終難的結(jié)局，為了防止韓魏借隙襲秦和齊國乘機坐大的危險，秦楚應(yīng)該避免兩虎相斗，兩敗俱傷，避免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而要強強聯(lián)手，建立合作伙伴關(guān)系。如此才能征服其他五國，從而雄踞天下。不管后來的歷史如何發(fā)展，黃歇的外交雄辯畢竟能自圓其說，也收到了抑制秦國攻滅楚步伐的效果。

在戰(zhàn)國時代，《詩經(jīng)》《易經(jīng)》等典籍是當時屈指可數(shù)的最有權(quán)威性的經(jīng)典，引用這些典籍的話語，自然能夠增加話語的說服力。這里，外交家黃歇有三個地方引用這些經(jīng)典。第一個地方用《詩經(jīng)》《易經(jīng)》的話語揭示了始易終難這樣一個在自然界、社會界都通用的公理，意在叫秦王見好就收。第二個地方用《詩經(jīng)》說明有王道仁義的國家方能懷敵附遠，意在叫秦國以仁義對待楚國。第三個地方用《詩經(jīng)》說明秦國要提防韓魏，而不要來對付楚國。都在情在理，絲絲入扣。引用經(jīng)典既顯得有文化韻味，又具有說服力?？芍^一箭雙雕，以少勝多。

設(shè)身處地，換位思考，時時處處，從秦國的角度來審視利害，分辨敵友，審度時勢，決定進退，整篇說辭，做到了情理交融，融情入理，不由人不信服。一封書信，能夠做到這樣，服君退兵，救危解難，可謂足矣。語言的鋒利，豈容輕忽。

四、結(jié)語

秦國在700年漫長的生存、發(fā)展、爭霸、兼并、統(tǒng)一天下的道路上，不斷受到這樣來自敵國的文攻舌戰(zhàn)，而對于一個不甘落后屈辱的部落諸侯來說，它自然吃一塹長一智；失敗乃成功之母；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由被動應(yīng)對到主動出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希臘神話故事說，智慧總是來自于切膚之痛的教訓(xùn)。一支軍隊，一個國家，何嘗不是如此。于是，秦國也在這樣的語言交鋒中學(xué)會重視和使用這一銳利武器。在外交上，采用遠交近攻，在戰(zhàn)場上，施行反間之計，在人才上，致力為我所用。這樣，到戰(zhàn)國兼并戰(zhàn)爭最激烈的時候，秦國采用軟硬兼施，文治武功，文韜武略，既能在戰(zhàn)場上大舉殲滅敵人的有生力量，又會在戰(zhàn)場外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剛?cè)嵯酀?，相得益彰。尤其伐謀伐交，文攻舌戰(zhàn)，使得“秦以攻取之外，小則獲邑，大則得城。較秦之所得，與戰(zhàn)勝而得者，其實百倍；諸侯之所亡，與戰(zhàn)敗而亡者，其實亦百倍。則秦之所大欲，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戰(zhàn)矣”[1]62。 “秦國依靠盟誓制度獲得諸侯地位，并遵守其規(guī)范使統(tǒng)一事業(yè)蓬勃發(fā)展”，“秦國選擇盟誓制度作為工具獲得天下”[15]149-150。你看，變法的商鞅，連橫的張儀，伐交的范雎，文攻的不韋這些都是舌比劍鋒利而為秦所用的曠世之才。你再看，秦國《詛楚文》，基本是晉《呂相絕秦》的翻版。[16]439

又秦嗣王，敢用吉玉宣璧，使其宗祝邵鼛布忠，告于丕顯大神厥湫，以底楚王熊相之多罪。昔我先君穆公及楚成王，實戮力同心，兩邦若壹。絆以婚姻，袗以齋盟。曰葉萬子孫，毋相為不利。親卬大神厥湫而質(zhì)焉。今楚王熊相，康回無道，淫泆甚亂。宣奓競從，變輸盟約。內(nèi)之則暴虐不辜，刑戮孕婦，幽約親彧，拘圉其叔父，置諸冥室櫝棺之中；外之則冒改厥心，不畏皇天上帝，及大神厥湫之光烈威神，而兼倍十八世之詛盟，率諸侯之兵，以臨加我郤。刬伐我社稷，伐滅我百姓，求蔑廢皇天上帝，及大神厥湫之卹祠、圭玉、犧牲，遂取吾邊城新隍，及於、長、媇，吾不敢曰可。今又悉興其眾，張矜意怒，飾甲底兵，奮士盛師，以偪我邊兢，將欲復(fù)其兇逑。唯是秦邦之羸眾敝賦，輻鞫棧輿，禮傁介老，將之以自救也。亦應(yīng)受皇天上帝大神厥湫之幾靈德賜，克劑楚師，且復(fù)略我邊城。敢數(shù)楚王熊相之倍盟犯詛，箸諸石章，以盟大神之威神。[17]439

這篇秦《詛楚文》便是戰(zhàn)國后期秦國聲討楚王，并祈求神靈保佑秦國戰(zhàn)勝楚師的刻石文字。刻石發(fā)掘有三塊，宋時先后在不同的地方出土，文字基本相同，字數(shù)320左右，分別以所祭之神命名：一曰“巫咸文”，一曰“亞駝文”，一曰“大沈厥湫文”。內(nèi)容為秦王祈求神靈幫助制克楚兵，復(fù)其邊城，故后世稱“詛楚文”。據(jù)考證，約為秦惠文王和楚懷王時事，具體為楚懷王十七年(前312)秋之戰(zhàn)， 即張儀欺楚，楚憤然反擊的秦楚丹陽之戰(zhàn)后，藍田之戰(zhàn)前夕。

早前，楚懷王十一年(前318)，蘇秦約縱山東六國共攻秦，楚懷王為縱長。合縱大軍至函谷關(guān)，秦出兵擊六國，六國兵皆引而歸?！笆?，秦欲伐齊，而楚與齊從親，秦惠王患之，乃宣言張儀免相，使張儀南見楚王?！薄笆吣甏?，與秦戰(zhàn)丹陽，秦大敗我軍，斬甲士八萬，虜我大將軍屈匄、裨將軍逢侯丑等七十余人，遂取漢中之郡。楚懷王大怒，乃悉國兵復(fù)襲秦，戰(zhàn)于藍田，大敗楚軍。韓、魏聞楚之因，乃南襲楚，至于鄧(今湖北襄樊北)。楚聞，乃引兵歸?！盵2]1723-1724在這六七年間，秦國在家門口面臨楚國及其合縱聯(lián)盟來勢洶洶的攻擊，數(shù)次瀕臨覆滅的境地。先是楚懷王為縱約長率六國之兵，攻至函谷關(guān)。幸虧六國觀望不前。再是楚懷王悉發(fā)國兵復(fù)襲秦，戰(zhàn)于丹陽、藍田。而函谷關(guān)西距秦都咸陽200公里，藍田西北距咸陽僅60公里。所以，這對秦國來說，不亞于生死決戰(zhàn)。幸虧這一次楚懷王是犯了兵家大忌，“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攻戰(zhàn)。怒可以復(fù)喜，慍可以復(fù)說，亡國不可以復(fù)存，死者不可以復(fù)生”[18]131。而秦國保持沉著冷靜，舉國動員，全軍上陣，甚至請來諸神靈參戰(zhàn)，刻石數(shù)塊，詛咒楚國敗亡，保佑秦國完勝。果然，藍田決戰(zhàn)，在諸神靈的庇佑下，秦軍重創(chuàng)楚師。韓魏聞楚之困，乃南襲楚，至于縱深。楚聞，乃引兵歸。楚軍腹背受敵，遂割地求和。

大概一篇320字的《詛楚文》的神功奇效，被秦國作為克敵制勝的絕密法寶，秘而不宣，不見史籍，直至千年之后的北宋嘉祐(1056—1063)、治平(1064—1067)年間偶然發(fā)掘，才得以讓世人窺其一斑。秦《詛楚文》承襲晉《呂相絕秦》，無論文辭句式語氣都有案可稽。如楊樹達云：“此文辭多襲自成公十三年《左傳》所載晉呂相絕秦書。以歷史上他國詈己之文字，襲之以詈別一他國，亦趣事也?！盵16]439楊說舉三例，以為證據(jù)(見表3)。

表3 《呂相絕秦》《詛楚文》比較

這就是秦國，以敵為師，失敗乃成功之母的秘訣。 秦國700年強國興軍的經(jīng)驗教訓(xùn)值得借鑒。你看它從敵人的語言攻略中，汲取和提煉出自己的語言方略，直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鄭《燭之武退秦師》晉《呂相絕秦》和楚《黃歇上書秦昭王》，使得秦國曾經(jīng)節(jié)節(jié)敗退，甚至貽害深重。但是，卻喚來“四海齊鋒，一口所敵”的張儀，遠交近攻的范雎，還有《詛楚文》這樣力圖感動神靈的檄文，期望創(chuàng)造一言制敵的奇跡。誠如莎士比亞所說：“多災(zāi)多難，百煉成鋼?！?/p>

從攻秦之文，到以言制敵，六國與秦國的語言方略給我們許多啟示，而其突出的一點就是以敵為師，一言制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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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朱正平】

Tapping Words of Qin Dynasty ——Reverse Interpretation of the Strong Qin Language Strategy

XU Tong-lin

(The Chinese People's Liberation Army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Study, Nanjing 210039, China)

The language plays a unique and important role in Qin state’s development. Also, Qin learnt the meaning of the proverb “A fall into the pit, a gain in your wit” when it strived for development and annexed other states. Other states, especially those in Central Plains, had developed cultures and mature diplomacy. Their linguistic strategies, which were exerted and trained well, defeated Qin without waging a war. For example, the language of Zheng, Jin and Chu either forced Qin surrender or disorganized the alliance and isolated Qin. All of that made Qin suffer losses but also taught it lessons. Failure breeds success. The language aimed at attacking Qin made it suffer but become wiser.

state of Qin; language; attacking the state of Qin

K204

A

1009-5128(2017)01-0038-13

2016-10-10

徐同林(1960—)，男，江蘇東臺人，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際關(guān)系學(xué)院教授，主要從事先秦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