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斯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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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語“猴”詞源考
呼斯樂
猴;蒙古語;梵文;突厥語;回鶻語
原文原文標音轉音夜猴苦力搦kuliniao猴脈乞mei
《露書》所載“夜猴”很可能是“葉猴”的誤寫,就“夜猴”分布而言,它們只生活在南美洲熱帶雨林*劉咸:《猴與猿》,中國科學圖書儀器公司,1954年,第37頁。,明代生活在甘肅蒙古語系的百姓很難對南美洲的“夜猴”有認識。相反“葉猴”則主要分布在斯里蘭卡、印度半島、尼泊爾、克什米爾地區(qū)及我國西藏南部,印度神話中猴王“哈努曼”的原身就是“葉猴”,是世界上赫赫有名的“神猴”。這樣看來,《露書》記載的“夜猴”很可能是南方莆田地區(qū)的姚旅在記錄北方民族詞語時,因交流不充分而出現的一個失誤。
筆者認為,《露書》“苦力搦”并非第一次出現在古漢語文獻中,《山海經·西山經》“小次山,山上多白玉,山下多銅。有獸焉,其狀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厭,見則大兵”,這里的“朱厭”無疑是“西山”土著對“其狀如猿”這一獸的稱呼,“朱厭”的上古擬音也正是“kuling”?!翱嗔庇衷谧钔碜诠?073年的《突厥語大詞典》當中出現,詞典中標明突厥語中“猴”,轉音“kling”*麻赫默德·喀什噶里:《突厥語大詞典》第三卷,民族出版社,2002年,第171頁。在該書“猴子-kling”條目下的釋文為:“受驚的或者像野牲一樣朝兩面看著走的人也拿猴子做比方,被稱作kling kixi?!?。
《山海經》寫作時代公認為戰(zhàn)國,公元前5-3世紀的戰(zhàn)國以前,在大漠南北出現過葷粥、鬼方、獫狁、戎狄的部落,到了戰(zhàn)國時期則出現了匈奴,并與當時的趙、秦、燕三國接壤。對《山海經》地理范疇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研究其《山海經·五藏山經》,《西山經》論述的范圍應在今秦嶺以北,甘肅、青海湖一線,新疆東南角,包括河西走廊,不包括羅布泊,北至寧夏鹽池西北、陜西榆林東北一線,東至陜西黃河界。“朱厭”出自“西山經”中的“小次山”,即今天蘭州境內皋蘭山附近。皋蘭縣志中指出“夏、商時,為西羌居地,周時為羌戎、月氏、匈奴居地。春秋、戰(zhàn)國直到秦時,蒙古高原的匈奴勢力擴張于此。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年),西北斥逐匈奴,悉收河南地,因河為塞,今皋蘭地入秦之版圖,屬隴西郡。張鴻汀《蘭州古今注》:“皋蘭者,譯音也,匈奴謂為祁連,而皋蘭、烏蘭、賀蘭諸山名,皆與祁連相近,當亦高峻之意”,匈奴人命名此山說明秦漢前這里曾是匈奴人的游牧地。
“西山經”所載即此時段地域范疇,“朱厭”正是戰(zhàn)國時期的“土著”匈奴人稱呼“猴”一詞。突厥人的“kling”正是匈奴人的“朱厭”,發(fā)音及其指代一致,隨后在明末清初《露書》中記載了甘肅蒙古人稱“葉猴”為“苦力搦”。這一點或許能支撐國際學術界有眾多學者認為匈奴語和突厥語一脈傳承的學術觀點。*支持匈奴語是突厥語的學者及觀點見:[美]W.M.麥高:《中亞古國史》,章巽譯,中華書局,2004年。
另,《山海經》“果然”獸,見引于《太平御覽》卷二十二:“果然獸,似獼猴,以名自呼,色蒼黑,群行,老者在前,少者在后,得果食,輒與老者,似有義焉。交趾諸山有之。獠人射之,以其毛為裘蓐,甚溫暖”?!敖恢骸痹诘赜蛏洗笾掳ń裰袊鴱V東和越南,“獠人”為古代的一個民族,始分布于今湖北、湖南、重慶交界,后逐步向四川、貴州、廣西、廣東等地擴展,是當今壯族的前身。“果然”獸條目明確寫其“以名自呼”的方法命名,“以名自呼”和“其名自叫”的動物命名方法在上古時期是一種普遍的動物命名法,在《山海經》中這類命名的動物就有35種。*張應斌:《漢語樂音語言論》,岳麓書社,2006年,第198-200頁。雖然“朱厭”未寫是“以名自呼”的命名法,但“朱厭”和“果然”上古音發(fā)音恰巧都與“kling”一音相吻合,說明“朱厭”很可能也是“以名自呼”“其名自叫”命名法命名的。
《和漢三才圖會》*[日]寺島良安:《和漢三才圖會》,吉川弘文館,明治三十九年十一月廿一日(1906年11月21日),第854頁。筆者引《和漢三才圖會》是因為此書比較完整地總結了中國古漢語文獻中各文獻,雖無旁引備注,但是皆出自《說文解字》《爾雅》等經典。有“果然”條目:
是書又解釋“蜼”:“蜼似猿而字從蟲,麠似羊而從鹿,鯪鯉似獺而從魚,右作字當別有取義也”。此外,明代《三才圖會》*(明)王圻、王思義:《三才圖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240頁。所載“蜼”:“蜼狖也似獼猴,而大黃黑色,尾長數尺似獺尾,末狖岐鼻露向上,雨則自掛于木以尾塞鼻或以兩指,江東養(yǎng)之為物揵”。
可見,從生物形體和習性上對比,“果然”和“蜼狖”實乃同一種獸,這恰巧與《露書》中“夜(葉)猴”(筆者認為是“葉猴”)的“神猴”、印度神話故事中的猴王“哈努曼”的“仁讓孝慈”的“仙猴”形象一致,而“禺,狖,蜼”則是“kling”一音的簡化音或者省音。
在最晚撰于公元1073年的《突厥語大詞典》中凡舉動物屬于十二生肖,其作者皆做了詳盡的備注,如備注“鱷魚”屬于十二生肖,而“kling”(猴)詞條未表明其屬十二生肖。在公元756年突厥人石碑中,已經出現了“bein”(“猴”)的表述。又,公元9-14世紀記錄回鶻王國社會經濟情況的《社會經濟文書》*耿世民編著;買提熱依木·沙依提整理:《古代維吾爾文獻教程》,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189、191、194頁。中第四篇和第六篇都明確出現了“biin”一詞。所以,《突厥語大詞典》的作者及抄錄者由于某種原因并沒有將此詞匯編入本書,事實是當時的突厥語和回鶻語(屬古突厥語)中都已經廣泛使用此詞在十二生肖當中了。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即便突厥人已經有“猴”-“kling”一詞,卻沒有使用這個詞來表述十二生肖中的“猴”,而是用了“biin”。蘇聯學者AM謝爾巴克也注意到了這點,在其《克洛森關于阿爾泰語學的著作》中明確指出十二生肖中“不是起源于突厥和蒙古的bars‘虎’、biin‘猴’、lu‘龍’”*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少數民族語言研究室主編:《民族語文研究參考資料1》,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1977年,第19頁。。
“我第二次與其交戰(zhàn)了。二月初六日我與其交了鋒……(此處約缺損70個字符)猴年我出征了(此處約缺損25字符)我與之交了戰(zhàn)。在那里我刺殺了,我俘虜其(可)汗……”。
另,在《鐵爾痕碑》中還出現了虎年、蛇年、龍年、羊年、猴年、雞年、狗年和鼠年的記載。
從突厥碑文可推斷,突厥人應該是在唐玄宗開元二十三年(735)左右開始使用十二生肖紀年法的。原因如下:
立于公元732年立的《闕特勤碑》突厥語部分中并沒有出現十二生肖的時間表述方法,與《闕特勤碑》同時同地發(fā)現的《毗伽可汗碑》則開始出現了十二生肖,但只有為數不多的兩處,碑文內容大部分仍然是按照毗伽可汗的年齡紀年?!杜た珊贡繁哪厦娴谑杏小拔腋缚珊褂诠纺晔露杖ナ溃谪i年五月二十七日舉行葬禮”的記述。紀年主要方式仍是用年齡,東面第十四行:“我父可汗去世時我是八歲”,第十五行“我十四歲時任達頭人們上面的設”,第二十五行“當我二十歲時”,第二十六行“當我二十七歲時,我出兵征黠戛斯人”;南面第二行“當我三十八歲時,冬天我出征契丹”。似建于723年至725年之間的《闕利啜碑》也是用碑文主人公的年齡紀年的,東面第十八行“當闕利啜7歲時……當他9歲時……”。
《毗伽可汗碑》立于唐玄宗開元二十三年(735),這時唐朝與突厥的關系大為改善,往來增多,十二生肖紀年方法開始被突厥人所接受并使用,但《闕特勤碑》中卻沒有出現,說明十二生肖紀年法并沒有全面普及,即便在同一地區(qū)都沒有全然使用。
約建于759年的《磨延啜碑》開始大量出現了同時使用主人公年齡紀年和十二生肖紀年的方法,兩種紀年法使用頻率不分伯仲?!赌パ余ū繁谋泵娴谒男小爱斘叶鶜q時(739年)”第十行出現“雞年”第十一行出現“豬年”,而且表述時間時開始出現月和日的詳細日期,例如東面第十六行“五月二十九日我打了勝仗”、第十七行“八月初一,我決定出兵攻打”;另外還出現了“鼠年、虎年、兔年、龍年、羊年”。至《鐵爾痕碑》,可見用生肖紀年逐漸取代了以碑主人公年齡紀年的方法,使用十二生肖紀年法為主。
這說明突厥人并不是從開始就接受了中原的十二生肖歷法紀年,而是經歷了漫長的時期,正是突厥人沒有完全吸收中原歷法而保留自身十二生肖特點的表現。寫于公元1071-1073年(伊斯蘭教歷四百六十九年)的《突厥大字典》中“猴子”一詞為“kling”,此條目下無備注“猴”是十二生肖之一,說明公元1071至1073年時候,突厥人即使采納了十二生肖紀年法,但也不是全盤接受中原十二生肖,即某些部族的突厥人有了“猴年”,“kling”仍然延續(xù)其“猴”的動物名指代,而“biin”在用于“猴年”的表達上更具有“神”的動物崇拜的色彩,這是一個外來詞匯,可考文獻明確地指出了其來源。
南方熊楠的著作曾提及古日語當中的“馬次拉”*[日]南方熊楠:《縱談十二生肖》,欒殿武譯,中華書局,2006年,第389-480頁。,也是“猴”的意思,而當今日本人只通用“撒入”一詞,可見梵語中“猴”的名稱一直影響到日本。翻閱《翻譯名義集》卷二:“摩斯咤,或么(上聲)迦咤,或末迦咤,此云獼猴。本行經云。我念往昔。海中有一大虬。其婦懷妊。思獼猴心食。夫言此事甚難。我居于海獼猴在山。汝且容忍我當求之。時虬出岸見猴在樹。善言慰問結為交友。我當將汝度海。彼岸別有大林。華果豐饒。汝可下來騎我背上。猴依虬言。俱下于水。虬即報言。我婦懷妊。思食汝心。故將汝來。猴即誑言。何不預說。我心適留娑羅樹上。不持將行。善友還回。放我取心。得已卻來。虬即復岸。獼猴努力。跳上大樹其虬久停告言。速下。猴說偈言。汝虬計校雖能寬而心智慮甚狹劣。汝但審諦自思忖。一切眾類誰無心。六度經將虬作鱉?!?《中華電子佛典》:CBETA,T54,no. 2131,p.1089,b1-13。
[責任編輯 龍 圣]
呼斯樂,山東大學藝術學院博士研究生(山東濟南 250100);赤峰學院美術學院講師(內蒙古赤峰 02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