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付明衛(wèi)
市場進村,潤物無聲
□ 付明衛(wèi)
老李送走牽著馬的村民李大樹,立馬轉身回到了屋子,一張迎客送客的標志性笑臉瞬間轉入思考狀。老李的村子——李家莊,位于湘西北。秋收的傍晚已有幾絲涼氣。他披上夾克,坐在老伴兒剛擦干凈的餐桌旁,拿起紙筆盤算起了今年種植玉米的投入、產出和收入。
老李今年69歲,患有慢性心臟病,只能做一些輕農活兒,做了20多年的包工頭。由于年紀大了,身體有病,現(xiàn)在在周邊建筑工地做一些監(jiān)工的活,農忙時給老伴兒幫幫忙。他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均已成家。2015年過完春節(jié)沒幾天,兒子和兒媳就去廣東打工了,正在念高中的孫女和念初中的孫子平時主要由老李及其老伴兒照看。老李在村子周邊做副業(yè)、老伴兒從事農業(yè)生產、兒子和兒媳在外打工、孫女和孫子在老家上學,這是老李家持續(xù)了十多年的生產生活模式。
他瞅了眼堆滿了一間屋子的玉米棒子,在紙上寫下了“4000斤”幾個字。這是一屋子玉米棒子最終能得到的干玉米粒的分量。按照每斤1元的市場價,值4000元。
他朝著廚房方向叫了聲“哎,你今年種玉米掙了4000塊”。
“怎么比去年還多啊!”老伴兒在廚房甚是驚喜地應道。
然而,老李臉上沒有一絲喜悅。他不像老伴兒,看到大筆純收入就高興,得看凈收入。他一邊思索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寫下了各種顯性投入。
一是種子:每斤種子22.5元,5畝地共用10斤種,花225元。
二是化肥:復合肥兩包,每包180元,合360元;尿素每畝每次施肥花25元,5畝兩次合250元。肥料花費合計610元。
三是農藥和除草劑共花100元。
四是膠紙花10元。
五是雇工:每畝地做種和移栽各用兩個工,5畝地合計20個工;收割時共用4個工。每個工100元,24個工合計2400元。
雇傭來的村民都是未外出打工的中年女性,工價要低于建筑小工。做建筑小工的成年男性,一天可掙140元。這些中年女性未外出打工的主要原因,是要留在家里照顧孫輩。進入21世紀之前,在搶收搶種的農忙季節(jié),不同家庭間相互幫忙,今天你幫我做一天工,明天我?guī)湍阕鲆惶?,都不收錢。進入21世紀后,由于大批成年男性外出打工,留在村里的成年男性跟別家非成年男性兌工,會吃虧,于是開始收錢,一天25元。隨后,工價近乎兩年一漲。如今,不僅幫忙干農活兒要收錢,連紅白喜事當大廚、喪事抬棺都要收錢。
六是購買蓄力:收割時雇傭村民李大樹的1匹馬,馱完玉米棒子花2天,每天300元,共花600元。
老李的村子位于武陵山區(qū),絕大多數(shù)耕地都是丘陵地帶,不能通公路。將收割好的糧食用人背和擔挑的方式運進家門,是個苦力活兒。20世紀90年代末,頭腦靈活的幾個村民購買了馬匹,馱運東西賺錢。
純收入減去上述各項顯性投入,得到凈收入為4000-225-610-100-10-2400-600=55元。
“哎,你忙活一年,扣除種子、農藥、化肥、人工等開支后,種玉米掙了55塊?!彼鴱N房方向再叫了聲。
過了幾秒鐘,廚房那邊傳來老伴兒“哦”的一聲。
55元這個數(shù),老李和老伴兒都高興不起來。為了4000斤玉米,老伴做種花10個工,栽5個工,挖地20個工,鋤草15個工,用脫粒機脫完粒還需3個工,曬干還需10個工,總共要花63個工。老伴兒63個工就值那么55元!老李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順手扣上了夾克的紐扣。
這時,洗刷完碗筷的老伴兒走了過來,嘟囔了起來,“就55塊錢。如果扣除用工提供伙食的花費、用馬提供糧食的花費,就虧了一大坨”。
“這還沒扣除租種別人田地的錢呢!租種小姨子家的1畝山地,是不用掏錢,但租用她家的一畝水田,按理是需要付100元租金的?!崩侠顟?。老李小姨子家和他同村,全家人常年都在省城長沙打工。老李挑了她家?guī)讐K上等地種著。由于親戚關系,小姨子沒收他的租金。
“這農業(yè)生產是沒法做了!”老伴兒唉聲嘆氣了起來。
老李沒再接她的話,但心里想,“我前年、去年收完玉米算完賬時,都勸你別種地了,你當時是答應了。但一到開春播種時,你又閑不住,覺得地荒了可惜,硬要種上”。
老李和老伴兒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這時,在外面溜達了兩天的孫子沖回家了。孫子瞄了悶悶不樂的老兩口幾眼,拿起老李寫的那張皺皺巴巴的紙,掃了幾眼,說道,“以前我爸媽都在家種地,就沒雇工請馬,這2400塊的雇工費和600塊的請馬費,就賺回來了嘛!”
老李白了他孫子一眼,略有生氣地回了句話,“你爸媽在外面打工,一天掙400多塊。待在家里,窮得你書都讀不起!”
老伴兒看著渾身沒勁兒的孫子,知道他還餓著肚子,于是一聲沒響地到廚房給他弄吃地去了。孫子被老李罵了,也不吭聲地跟著去了廚房。
老伴兒一直都寵著孫子,但老李對他孫子沒法有好脾氣。孫子小學時成績還好好的,也聽他老兩口的管教,但上初中后突然變樣,周末結束寄宿學校生活后通常不回家,學習成績也變得慘不忍睹。孫子是怕他爸,但山高皇帝遠,他爸春節(jié)期間回家后的教導就只管用那么幾天。
孫子小學時的優(yōu)異成績,曾讓全家人產生他會上個好大學的夢想。上大學是老李家羞怯的夢。老李當年起早貪黑供兒子讀完高中,但兒子沒考上大學。然而,即使沒有大學文憑,讀完高中的兒子明了事理、會了謀劃,在外打工比村里其他人都掙得多,2007年在家里又蓋了一棟三間三層的樓房。加上老李1994年蓋的一棟三間二層樓房,老李是全村唯一擁有兩棟樓房的家庭,在村里特有面子。因此,盡管村里剛畢業(yè)的兩個大學生沒謀到鐵飯碗,村民盡說讀書沒什么用,但老李一直堅信“讀書有用論”!令老李傷心的是,孫子進初中后的轉變將全家人的大學夢想擊成粉碎。
“這玉米看來得等到價格漲到一塊一了再賣。如果漲不到一塊一,就全部喂豬,到時賣豬?!崩侠钅?、無奈地做下了這個決定。
做完這個決定,老李站起身,走到房外的院子里,望著遠處黑夜里的點點燈光,感嘆起時代的變化。計劃經濟時期當了近10年村支書的他,明白上述變化來自市場經濟改革。20年前,市場對于李家莊村民而言,就是離村子6里地的鄉(xiāng)鎮(zhèn)集市。每逢趕集的日子,周邊的村民到那里,交易買賣,互通有無。市場和村子似乎隔著一段距離,“井水不犯河水”,家里吃不完的雞蛋要老伴兒拿到集市上去后,才會跑到同鄉(xiāng)的王家莊去。但是,現(xiàn)在,市場就像一個活人,不僅直接把手伸進了村子,一只手將大批青壯年村民拉到千里之外的廣東、江浙一帶,另一只手為村里送來了棟棟樓房,而且整個人都跑進村子來了,魯莽地扯下了虧本小農生產的遮羞布,無情地將村民間以往互幫互助積攢起來的感情鼓搗得煙消云散。
老李轉過身,看著眼前三層高的樓房,念著孫子今后的前途,高興不起來。
(摘自《經濟學家茶座》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