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那年的溫柔

閱云

我不同意，他說。

然而她起身，背上書包，離去。沒有回頭。

他并沒有追上去。

一

假如當(dāng)年，家煥追了出去，結(jié)局會怎樣？他現(xiàn)在又在哪里呢？

十六年了。往事如夢，只是這夢并沒有隨時間消散。如月終于要嫁人了。她的手被握在另一個人的手中，一切也像夢一樣。如月還想起，很小的時候，爸爸跟自己開玩笑，問長大了會嫁給誰。如月說，會嫁給王子。爸爸大笑，告訴如月，只要那男孩是個好人，一個很好的人，“我們?nèi)缭戮涂梢约蕖?。后來沒多久，爸爸就沒了，但這句話，如月一直都記得。

婚姻登記處，顯示牌號碼跳出了他們手中的那個數(shù)字。

到我們了，阿龍沖身邊的如月輕聲說道。她望向他，嫣然一笑。三十五歲的笑容依舊燦爛，還帶著一絲天真。這是如月最讓阿龍心動的地方。每次，當(dāng)他看見如月的笑，他就明白，這女孩不會辜負他。他很慶幸，在上海這樣一個地方，有這樣一個女孩，居然還沒有嫁出去。幸虧，她身體有點問題，否則，又怎會輪得到自己？她是老天派來拯救他的，她是他的光，阿龍想。

他牽起她的手，起身，她也隨后起身，跟在他身后，朝前走去。

阿龍是二婚。如月從來不問他過去的事。

如月是下午進的辦公室。去茶水間泡茶時，梅麗莎跟了進來。

你上午——，她目光如炬地盯著如月。

如月全神貫注地盯著飲水機里流出的開水，又全神貫注地用茶匙按住茶包、反復(fù)地撳在杯底，最后撈了出來，噗的一聲扔進紙簍，這才抬起頭，迎著梅麗莎的目光，笑了笑，算作回答。

一時，兩人誰也沒有再說話。梅麗莎把手中的玻璃飯盒遞給如月，里面是她自己烤的布朗寧。如月拿了一塊。巧克力香味濃郁。對梅麗莎來說，這是家鄉(xiāng)的味道，她隔三差五會烤了給如月帶來。她只烤布朗寧。

咖啡和淡淡的茶香中，飄出幾秒鐘同病相憐的味道。但馬上，梅麗莎過來摟了摟如月的肩膀，恭喜啊，她說，我們今天下班去喝一杯。

好。如月也正想找個人聊聊，就像梅麗莎當(dāng)年剛來中國時那樣。

梅麗莎離開美國，就是為了離開她那個丈夫。她提過離婚，然而那個在梅麗莎嘴里“全世界頂頂無趣”的男人卻不肯。所以當(dāng)紐約總部告知海外分公司需要人手時，梅麗莎馬上就報了名，后來英國和中國的考核都通過了，最后她選擇來到了上海。分居吧，只要分居的時間夠長，總能離吧？

為什么要離婚？盡管這個問題對老美來說非?！半[私”，終于有一天，在吧臺前，借著酒勁，如月問梅麗莎。

這個金發(fā)碧眼的漂亮女子沉吟了半晌，說，他太愛他的工作了，他只愛他的工作。言語中滿是落寞，頓了頓，“和他在一起很無聊啊。”

你跟我那個丈夫倒是有點像的，你們很配。梅麗莎惡作劇地沖如月說道。如月哼了一聲，不置可否。梅麗莎的丈夫是華裔，她來了中國后，常感慨說，這里的每一個中國女孩都比她更適合嫁給她丈夫。

那你為什么不去英國，要來上海呢？這里環(huán)境污染這么嚴重，大多數(shù)男的還都是中國人。如月抿了口啤酒，問道，眼睛盯著手中唯一的小酒瓶，也不看向梅麗莎。梅麗莎這邊倒是堆了好幾個空瓶。

梅麗莎沒有回答。如月也沒有再問。

這天晚上，梅麗莎和如月兩人飯后坐到了外灘的一家酒吧里，先隨便聊了幾句公司的事，之后發(fā)現(xiàn)好像也沒什么好說的了。上午已經(jīng)登記了，還能怎樣呢。兩個人就陷在各自的單人沙發(fā)里，一邊聽Alison Krauss唱“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的故人，真高興在這里又見到你”，一邊想著各自的心事。

對了，你的那些檢查，都做好了？梅麗莎問如月。她丈夫下個星期來上海，會在一家國際診所出診，梅麗莎要如月去那里動手術(shù)。杰生不是一個好丈夫，但他是個好醫(yī)生——最好的，梅麗莎強調(diào)。

如月點點頭。一般老美給人的印象都比較熱情，但這種熱情其實流于表面。梅麗莎不一樣，是真熱心，尤其是對自己的朋友。如月是她在中國最好的朋友。

他來上海，那你們可以團圓了，如月揶揄。

我在浦西，所以他會住浦東。他這次是出差，待不了多久的。梅麗莎聳聳肩。

“在一個美麗的夏日，你漸漸走遠”，Alison Krauss輕聲唱道。

二

外灘離虹口不遠，和梅麗莎早早散了之后，如月上了出租車，本想回家的，但臨開口時，卻對司機說，去甜愛路。那是如月從小長大的地方。

當(dāng)年，也像這樣的一個冬日夜晚，十九歲的如月給家煥打電話，央他來救貓，那只掛在了高墻鐵絲網(wǎng)上的小貓。

“你先回家，”電話那頭的家煥說，“我從徐匯騎車過來，大概要三刻鐘。救小貓還要一些時間，這么冷的天，你在外面等那么久，會感冒的?！?/p>

十六年過去了。如月站在當(dāng)年的圍墻前，家煥的話言猶在耳。

這么多年了還是放不下，簡直變態(tài)啊，如月在心里狠狠地罵著自己。今天已經(jīng)在法律上嫁人了，去向自己的十九歲最后道個別，然后忘掉吧，她告訴自己。

當(dāng)年，家煥跟如月是同一所大學(xué)的同學(xué)，如月學(xué)文，家煥學(xué)醫(yī)。

那次如月回家后等來等去，也沒有等到家煥的電話。姆媽睡著后，她悄悄出了門。

剛拐到甜愛路路口，遠遠地，就看見了家煥和他的自行車。男孩外套鼓鼓的，在看到如月后，他一手彎在身前，托著衣服里的什么東西，另一只手指了指。如月明白，小貓救下來了。

貓躲在家煥的外套里，怯怯地叫著，驚魂甫定。如月輕輕地，想從家煥外套里抱過小貓，但貓咪卻一個勁地往家煥懷里鉆。

不好意思，圍墻很高，花了點時間把它弄下來，你等急了吧，家煥說。

如月抬頭，沖他微微一笑。男孩的眼睛在夜色中更顯明亮，眼里也是暖暖的笑意。他空出一只手來，拉過如月的手。

小貓在家煥的外套里依舊微微顫抖著，同樣微微顫抖的，還有這男孩和女孩，他輕輕吻了吻她。

星星出來了，一顆，一顆，又一顆，從天上飄落到他們身邊。城市，被靜靜地點亮。

從那以后，小貓在如月這里找到了一個家。

家煥看著那晚的星空，不知是不是因為在看GRE，學(xué)了很多生詞的緣故，他給小貓取了個名字，福玻斯（Phoebus），小福。

那一年的溧陽路，傍晚或者夜里，常常能見到一個男孩送一個女孩回家的身影。

但到了第二年夏天，男孩就不見了。

“中國學(xué)生去美國學(xué)醫(yī)，沒個十年八年，根本拿不到博士學(xué)位啊，”如月姆媽提醒女兒，“還有啊，他了解你的情況嗎？”

如月媽媽說的情況，是指如月有心臟病的事，先天性的。

嗯，如月說。但其實她從來沒有跟家煥提過這事。去跟人家說自己不適合做他太太嗎？因為自己的身體沒法以后做媽媽？再告訴他爸爸在自己七歲那年死于一場心臟手術(shù)？

那天，當(dāng)家煥來告訴如月，自己可以去國外讀書了時，如月什么也沒說，只是淡淡笑著。她看著這男孩，看得出他難以掩飾的興奮。上世紀九十年代，去美國最好的大學(xué)念書，是很多中國學(xué)生的夢想。

家煥說，如月，我這一過去，你也可以準備GRE了。這樣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又能在一起了。家煥順手合上了如月正在看的一本日語書。那時大學(xué)里流行學(xué)日語。

好的，如月說，我會準備的。眼睛卻定泱泱地看著手里被家煥合上的日語書。

兩人半天無話。

對了，這書，家煥指著如月前面在看的日語書，開始沒話找話，講的是什么??？他只能認出日文中的“木”和“去年”三個漢字。

如月?lián)u搖頭，我現(xiàn)在不想說這個。話沒說完，聲音就哽咽了。

三

在過去的十六年里，如月常常會走過甜愛路這邊。心情好的時候，不好的時候，都會過來。一個人，走到當(dāng)年家煥救小貓的地方，看看，最后走開。

其實，在家煥出國前，兩人就已經(jīng)分手了。

多年以后，如月還記得，那天，家煥聽自己說分手后，半晌無言，一直陽光燦爛的大男孩那次臉色陰沉得可怕。沉默了半天，他問如月，這是在跟他商量，還是已經(jīng)做出的決定？如果是商量，他不同意。如果是決定，“等三年以后再做這個決定也還來得及”。他說，三年以后，如月就大學(xué)畢業(yè)了，到時哪怕GRE考得不好，他們也可以結(jié)婚，如月就能以陪讀的身份先出去，到了那邊申請學(xué)校應(yīng)該不難。

可我不想再等了，如月說。講完她起身，背上書包就走。

他沒有追上去。

這樣或許對大家都好，如月想。她本來也做不了別人太太，當(dāng)不了媽媽。這樣對家煥最好了，她想。

家煥一個人坐了許久?；蛟S，這樣是最好的，他也這么想。憑什么讓如月在她人生最好的年華里等自己三年呢？如月的學(xué)校，最不缺的就是聰明能干的男生，憑什么自己就是最好的那個呢？只是，想到要就此放手，他的心就隱隱作痛。

男孩到底舍不得。

家煥在出國前一天又約如月見面，如月沒去。如月媽媽電話里告訴家煥，如月不想去。實際是女兒病了。如月本來身體就差，再加上和家煥的事，人變得有點癡癡呆呆的。那天走得好好地，就從狹窄的木樓梯上摔了下來，好幾年沒發(fā)作的心臟病那天復(fù)發(fā)了。

如月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星期?；貋砗螅覠ㄒ呀?jīng)走了，信箱里留了一封他的信。沒有蓋郵戳，想來是這男孩自己從徐匯跑到虹口如月家，投進信箱的。

小福見到如月回家，倒很是開心，“喵嗚喵嗚”地圍著如月轉(zhuǎn)，來來回回摩挲著如月的小腿。如月抱起已是成年大貓的小福，放在自己腿上。

“小福?！比缭螺p聲叫道，抱著貓，眼睛定泱泱地看著窗外，淚水“吧嗒吧嗒”地滴在了小福的身上。

四

如月的臉上淋到了雨水，抬頭一看，稀稀拉拉的小雨絲，夾雜著小雪珠，在昏黃的路燈光下一閃一閃。雨夾雪的日子，是上海一年中最冷、最難熬的時光。如月的手機響了，是阿龍。

外面下雨了，要來接你嗎？電話那頭，阿龍問。

不用不用，我馬上回家。如月說，掛上電話。

再見了，家煥。如月盯著那片空鐵絲網(wǎng)，輕輕說道。她知道，這次告別，是放下的開始。為了阿龍，為了自己，她都要放下。

甜愛路的盡頭，駛來一部亮著綠燈的出租車。

到家時，如月沒有按門鈴。正在外面窸窸窣窣找鑰匙時，門開了。阿龍接過如月手上的包。

外面冷吧，他關(guān)上門，緊緊抱了抱這天剛成為自己妻子的如月。嗯，如月將頭埋在他脖子里，捂了會兒。

等坐定，阿龍拿過一堆打印的材料。如月你看，他說，我找到那個醫(yī)生的資料了。是個中國人，但很不錯的，梅麗莎說得對。

阿龍不是容易輕信別人的人，梅麗莎推薦去她丈夫那里動手術(shù)，阿龍就千方百計找到了她丈夫的背景資料，連那醫(yī)生在紐約行醫(yī)時的病員評價都查到了。

如月接過資料，掃了一眼。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資料上面有一張醫(yī)生的小照片。怎么那個醫(yī)生這么像家煥？

資料是全英文的。如月反反復(fù)復(fù)看著，臉色煞白。她基本肯定，這個醫(yī)生，也就是梅麗莎的老公，英文名叫杰生的，正是家煥。

阿龍拉過如月的手。你別擔(dān)心，不會有事的。阿龍以為如月又想起了她父親當(dāng)年的事，所以臉色變得那么差。有我在，不怕，他說。

我們找家上海本地的醫(yī)院動手術(shù)吧，那里太貴了。呆了半天，如月說，無力得近似喃喃自語。

別擔(dān)心費用的事，阿龍緊緊抱了抱自己的妻子。她太體諒別人了，對所有人都是這樣，這反而讓他心中更是不舍，堅定了要送她去那家國際診所的決心。他想把最好的給她。

去那邊也放心點，??？他說。

晚上，洗好澡后，如月推說還有點工作上的事，就把自己關(guān)進了書房。

別太晚了，阿龍說，要給你做點宵夜嗎？如月?lián)u搖頭。阿龍親了親妻子，也就回臥室睡下了。

一間關(guān)上門的書房，一個人。臺燈下，一桌溫暖的燈光。桌上攤著家煥的資料。

往事像潮水般涌來。

家煥剛到美國時還常常給如月寫信，如月一開始回得不多。她知道在那邊，家煥還在掙扎著語言這一關(guān)。功課不輕松，還要打工。課余，他在一家超市切西瓜，“剛來的中國留學(xué)生能找到這樣的工作，算好的了”，家煥在信中說，此外他還送報，這樣每天能用來學(xué)習(xí)的時間就很少了。家煥說他這學(xué)期要補英語，所以只選了一門課。

家煥還在信中告訴如月，那邊的河水很清，比上海的蘇州河不知干凈多少。在河邊，能清楚地看見水里的游魚，有時還能看見烏龜在水里游。除此以外，家煥說，那里的生活他基本都不喜歡。

他說他想念上海的一切，但沒有說他想如月。

或許，當(dāng)年的如月想，他已經(jīng)接受他們分手的現(xiàn)實了，他只是在跟一個昔日同窗通通信罷了。

后來如月也去考了GRE，成績一般，再加上如月學(xué)文，很難申請到獎學(xué)金。她信中跟家煥提了一句這事，家煥的回信也沒就此說什么。

這一年里，家煥也打過電話給如月，而如月家是用公用電話的，由于時差的緣故，往往那頭方便打電話了，如月家這邊的公用電話亭卻早早關(guān)了門。通上話的幾次，兩個人互相問候幾句之后，常常也無話可說。事實上，就算電話亭里沒有喊電話的老伯伯在，就算那老伯伯也沒有在他的老花鏡后面瞪著如月，如月也不知道該對家煥說些什么。雖然每晚臨睡前，她總會在心里對家煥說許多話，但真到了電話跟前，卻發(fā)現(xiàn)那些話都不知跑去了哪兒。

她其實很想他，但是她不知道那男孩是否也還想她，因為他沒有這么說過。他在美國，這在上海的同學(xué)們看來，意味著會有很好的將來，以及，會找到一個更好的女朋友。如月父母是很本分的人，如月幼年失怙，姆媽骨頭硬，怕再婚讓女兒受委屈，就一手把孩子帶大。如月小的時候，姆媽就教過她，不可以去巴結(jié)任何人。

所以，他不先說，她就不會說。更何況，自己都跟人家說過分手了。

到了第二年，家煥來的信就少了，差不多一個月一封。如月倒是每封信都回。她知道家煥在那邊又找了個餐廳服務(wù)生的工作，“是個高級餐廳，穿制服的那種，報酬很不錯”，家煥在信中說。如月很難想象家煥穿服務(wù)生制服的樣子。她不愿想。她的家煥，曾是醫(yī)學(xué)院最好的學(xué)生。

那一學(xué)期，家煥選了兩門課。

到了第三年，前三個月，家煥只來了一封信，還是寫在新年賀卡上的。

不知不覺，如月就畢業(yè)了。那年暑假，如月收到了家煥的信，他“congratulate”如月的畢業(yè)，又提到自己今年暑假還是回不來，因為美國那邊的導(dǎo)師要他暑期留在學(xué)校完成一個課題。好像他已經(jīng)完全忘記，曾經(jīng)讓如月等到畢業(yè)的事了。那封信，已經(jīng)是用英語寫的了，字跡潦草又難看，如月沒有回。

那年秋天，如月姆媽單位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如月家分到了一套兩居室煤衛(wèi)獨用的公寓，她們很快搬了家。

新家也在虹口，離溧陽路不遠，樓下張家伯伯和張家姆媽來來回回幫著搬了好多次，才算最后搬完。

倒是全部東西都運走的那天，張家姆媽望著如月母女曾經(jīng)住了二十幾年的地方人去樓空，就拉住如月姆媽的手，說，舍勿得，真咯舍勿得呀，說著說著，兩個人就都紅了眼眶。張家姆媽說，如月母女這一走，他們也不想再住那邊了。沒意思。

如月最后一次站在溧陽路老房子門口，想起那一年，家煥常送自己回來的那些個夜晚。

“畢業(yè)后嫁給我好嗎？”有一天晚上，到家門口了，那男孩還不想走，他拉住如月的手，像是在開玩笑，臉湊近了過來。如月一直都記得。

“好的，家煥?！备袅撕芏嗄?，如月才明白當(dāng)時應(yīng)該這么回答。

但那時，如月只是對那男孩笑了笑，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像只小兔子一樣逃進了家門。

當(dāng)年的如月，其實最怕的就是家煥提“結(jié)婚”二字。每每這時，她總是想起七歲那年，父親頭上蒙著白布的那一刻。

她最后給家煥寫了封信，告訴他，她們搬家了。但她沒有說新家地址。

你保重。最后，如月對家煥說道。

桌上，阿龍打印的那堆材料上，家煥頭發(fā)理得短短的，露著一口潔白的牙齒，燦爛地笑著，看上去很精神。如月的手指停在了照片上。十六年的歲月，打造出了一個典型的美國精英式的笑容，在一張美國式的證件照上。

如月一直看，一直看。也不知何時，阿龍來到了身后。

太晚了，趕緊睡吧。隔著椅背，他從如月身后環(huán)住自己的第二任妻子。

好的。如月關(guān)上電腦，收起了家煥的資料。

第二天，在茶水間，如月把家煥的資料遞給梅麗莎。你丈夫吧？

對。美國女孩點頭。

也是我以前的同學(xué)。

真的？梅麗莎大叫。

我也沒想到。還以為是個完完全全的美國醫(yī)生。

嘿，他當(dāng)然是個美國醫(yī)生了。梅麗莎叫起來。放心吧，杰生真的是個好醫(yī)生，梅麗莎一腔誠懇。如月飛快地掃了梅麗莎一眼，不響。

你們既然認識，那就再好不過了，我今天事多，先走了。說完，梅麗莎興沖沖地走了。

如月瞥了一眼梅麗莎的背影，想想不對，就跟在后面，進了梅麗莎的小辦公間。桌上，矗立著一大束紅玫瑰，那一大片紅，耀眼得近似刺目?；ㄊ喜逯鴱埿≠R卡，梅麗莎讓那張卡敞著，對著自己。如月抽出卡一看，落款是杰生。

原來如此。倒是梅麗莎，看上去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

杰生送的，我也沒想到，梅麗莎說。

沒想到你老公也懂浪漫？如月問。

梅麗莎默認了，臉上帶著笑。

人沒到，花先到了，很好。如月點點頭，將卡插回。中國男人，其實都是浪漫的，如月說，比如你老公杰生，還有我老公阿龍。我知道的。

梅麗莎也點點頭。

其實如月也跟阿龍?zhí)徇^分手的，就在他向她求婚的那一天。

為什么？他對求婚受挫好像也不太感到意外，平靜地問道。終究是三十多歲又離過婚的人，感情的風(fēng)浪，大概也見多了。他在小圓桌的那一邊，手指從桌上的戒指盒上稍稍挪開去，握住了面前的水杯，喝了口水。

如月先是不響，也舉起杯子喝了口水。他在桌子對面看著如月，等她回答。

我當(dāng)不了別人的太太，因為我做不了媽媽。終于，如月開口道。這句話好像也沒有她三十幾年來想得那么難以出口。一旦說出口，下面的話就容易了。如月把父親怎樣在自己年幼時死于心臟手術(shù)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阿龍。

還沒等她說完，桌對面的男人就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不要緊，他說。二十幾年過去了，醫(yī)學(xué)技術(shù)發(fā)展得那么快，說不定早已不是你擔(dān)心的這樣，甚至說不定，你其實還可以做媽媽呢？所以如果是這個原因，我不怕。

嫁給我？他打開首飾盒，取出戒指，套在了如月的手指上。大小正合適。

他舉起如月的手，隔著小圓桌，將這雙手合在了自己的手心。阿龍在圓桌那頭，沖如月笑著。

如月也笑。然而笑了沒兩下，掉下了眼淚?！八恍枰莻€王子，只要他是個很好的人，我們?nèi)缭戮涂梢约蕖?，如月又一次想起年幼時，爸爸說過的話。

如月是太感動了，阿龍想。

五

阿龍帶著如月，跑了好些醫(yī)院。情況果然不再是如月?lián)牡哪敲磭乐?，現(xiàn)在只需一個微創(chuàng)手術(shù)，就能解決問題。他們最后選定了梅麗莎丈夫工作的國際診所。

阿龍陪著如月，在診室外等著。國際診所和國內(nèi)醫(yī)院不同，就診時間事先都預(yù)約過，所以門口沒幾個人在等，大多是老外。幾個病人靜靜地，翻看著手機，或者跟身邊的家屬小聲說著些什么。一會兒就輪到了如月。阿龍幫如月提起包，拿過外套。

敲門。

進來，里面的醫(yī)生用英語說道。

如月進門，醫(yī)生正背對著門取下一張X光片。如月一看背影，就知道是家煥。

“嗨。”醫(yī)生聽到病人進診室，邊打招呼邊轉(zhuǎn)回身。

醫(yī)生愣住了。

兩人看著彼此，一時誰都說不出話。阿龍在邊上看著如月，又看看家煥，也沒有說話。

“嗨，如月?！奔覠ɑ剡^神，用中文說道。

“家煥?！比缭乱不亓艘宦?。想起身邊還有個阿龍，連忙介紹：這是我大學(xué)醫(yī)學(xué)部的同學(xué)，趙家煥；這是我先生，阿龍。

兩個男人握手。三個人分別坐下。

你們認識？既然Dr.趙是我太太的同學(xué)，我就更放心了。阿龍說道，很驚喜的樣子。

很高興又見到你啊，梅麗莎就跟我說了你的英文名露比，沒想到是你。家煥一邊熱情地說著，帶著幾分老美的爽朗，一邊低頭看著如月的病史和各類資料。大家一時也都沒有再說什么，靜靜地等他看完。

我太太有先天性心臟病，想看看能不能治好。我們想要孩子。一會兒，阿龍介紹道。

先天性的？家煥抬頭，看了一眼如月。如月沒有接他的目光，嗯了一聲，將頭轉(zhuǎn)向阿龍。阿龍伸出手，握住了如月的手。家煥看在眼里，收回了目光。

手術(shù)定在一周后進行。家煥親自做。

上午看完病，下午如月進了公司，想把手上的工作盡快交接完。

還順利吧？茶水間里，梅麗莎問，把放蛋糕的玻璃盒遞給如月。這次梅麗莎烤的是布朗迪。

怎么不烤布朗寧了？如月問。接了一塊過來。也很好吃啊，如月咬了一口，說道。

其實，這是杰生最喜歡的蛋糕?，F(xiàn)在發(fā)現(xiàn)，布朗迪其實也很好吃。梅麗莎悠悠嘆了口氣。

現(xiàn)在你烤了這個，他卻還是吃不到，如月說。梅麗莎不響。

就在這時，如月的手機響了，接起，是家煥打來的。他說想晚上見個面。如月答應(yīng)了。

這個蛋糕，都給我？如月拿過梅麗莎的玻璃飯盒。梅麗莎聳聳肩，你喜歡就都拿去好了。

如月早早來到飯店，那是一家西餐廳，沒什么客人。店里很安靜，背景音樂放著貝多芬的《月光》，聲音輕輕的，若有若無。家煥比她先到那里。她在餐廳門口，第一眼，便看到了曾經(jīng)的男孩。她輕輕走了過去。他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的桌上，扭頭正不知看著窗外什么。

她在他對面輕輕坐下，順著他的目光，看到餐廳外的花園里，有一對學(xué)生模樣的小情侶，正坐在長椅上，不知說些什么，身邊各自放著一只雙肩背的書包。女孩低著頭，不時用手抹著眼睛。

家煥轉(zhuǎn)過頭來，對著如月微微一笑。他早知道她來了。如月也對著他笑，鼻子有點酸。

你一點也沒變啊，他說。如月依舊是當(dāng)年清秀的模樣。

她笑，不響。

他也笑。

你很了不起啊，已經(jīng)是專家了，如月說。

哪里。他們找人來上海接診，你知道的，我自然想回來看看，所以就過來了，家煥說。頓了頓，他又問了一遍白天在診所里已經(jīng)問過的問題：你的心臟病，是先天的？

嗯。如月答。

為什么以前從沒告訴過我？那時候你說分手，跟這個有關(guān)嗎？

如月不響，扭頭看窗外。

家煥也扭頭看向窗外。

餐廳外花園的長椅上，男孩搖了搖頭。

我不同意，他說。

然而她起身，背上書包，離去。沒有回頭。

他并沒有追上去。

不知若干年后，他們會不會也像我們今天這樣，坐在這里。家煥說。

當(dāng)年你生病，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過了一會兒，他轉(zhuǎn)頭，對如月說道。

如月看著他，他們就這樣看著。她想，他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在他走之后，她曾無數(shù)次走過甜愛路，一個人走過那里，走過和他曾經(jīng)一起走過的地方，走過她生命中第一個男孩吻過她的地方。他永遠不會知道，也不需要再知道了。時隔十六年，他們都再也回不去了。

他想，大概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在出國前的那天晚上，他騎著自行車，從徐匯騎到虹口，想見她最后一面，想問清楚，是不是真的要和自己分手。他想知道為什么。他還想告訴她，只要他們一起努力，終有一天還會再在一起。只是，那天他在如月家樓下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天亮了，她家一直都沒人。他最后只能在信箱里留下一封信。他想如月永遠不會知道，離開上海的那一天，是他一生中最傷心的日子。他還想著，終有一天，等他學(xué)成，他們就能再在一起。只是學(xué)成的那一天，是如此的遙遙無期。他曾經(jīng)回溧陽路的老房子找過如月。只是那時連張家姆媽他們也都搬離了那里，沒人再知道如月和她媽媽了。

他想她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些，也不需要知道了。

對了，小福怎么樣了？家煥問道。

去年死了?；盍耸鍤q，對貓來說，很長壽啊，可惜還是沒有等到你回來。話一出口，如月自覺有點失言。好在家煥像是什么都沒聽出來的樣子。

我手機里有它的照片，如月趕緊加了一句。翻出手機里的照片，遞給家煥。

照片里的小福，已經(jīng)完全看不出當(dāng)年掛在鐵絲網(wǎng)上的樣子了。只見一只花白的老貓，軟軟地團在沙發(fā)上，毛松松地支在那里，眼睛倦倦地瞇著。家煥盯著看了半天，一直到手機跳出黑屏，才遞還給如月。

我這里有一些它的照片，以后給你？如月說。

好，對面那人說。

兩人晚上都只叫了一客色拉。吃了半天，各自盤里還剩了一大堆。

對了，家煥，如月問，還記得，以前有一次，我看日語書，你問我講的是什么故事嗎？如月問，拿出一本書，想給家煥看。

家煥茫然。

那算了，如月收起書。

雖然我不記得了，但是我想知道，你念給我聽吧，就像以前那樣。家煥看了看如月手上的書，說道。

如月臉一紅，好在店里光線暗，家煥沒察覺。她打開書，輕聲念了起來：

有一棵樹和一只小鳥非常要好。每天，小鳥在樹枝上唱歌，樹也喜歡小鳥這么唱給他聽。

但是，冬天來了，小鳥必須要走了。

“再見啦。請明年回來，再唱歌給我聽哦?！睒湔f。

“嗯。你要等我回來?！毙▲B說完，就往南方飛去了。

如月這邊低頭念著書，家煥輕輕從桌對面換到了如月身邊的座位。一個讀，一個微微偏著頭，看著書。

漸漸地，他的視線往上移，盯住了她的臉。她好像沒有察覺，依舊平靜地念著。

很多年前，在學(xué)校的湖邊、在草地上，他們常常這么做。一個人讀，另一個人聽。聽的那個人，常常不專心，害得讀得那個人，也就讀不下去。

但這次，如月讀得很平靜。

春回大地。原野上的、森林中的白雪都消融不見了。

小鳥飛回到了她好朋友樹這里。

但是，這里發(fā)生了什么？樹不見了！只剩下一個樹根。

“曾在這邊的樹，究竟去了哪里?。俊毙▲B問樹根。

樹根說：“砍柴的人用斧子把樹砍倒，拖到山谷那邊去了?！?/p>

小鳥向山谷那邊飛去。那里，有一個很大的工場，里面發(fā)出“嘰——嘰——”鋸木頭的聲音。

小鳥停在工廠的大門上，問門：“大門先生，你知道不知道我的好朋友樹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門說：“樹啊，在工場里被鋸得細細的，做成了火柴，被賣到那邊村子里去了。”

小鳥向村子那邊飛去。

在燈火的邊上坐著一個小女孩。

于是小鳥停下來問道：“請問，你知道火柴嗎？”

聽到小鳥在問自己，小女孩就回答說：“火柴已經(jīng)被燒掉了。但是火柴點著的火，還燃著這盞燈呢?！?/p>

小鳥對著那盞燈的火苗，一直看，一直看。

然后，小鳥對著燈火唱起了去年的歌。燈火搖搖擺擺，看上去像是打心底里高興的樣子。

歌唱完了，小鳥又對著燈火一直看、一直看。然后，向遠處飛走了。

餐廳里依舊沒什么客人?！对鹿狻返囊魳仿暫椭缭碌偷偷哪顣?，輕輕響著。

花園里的男孩不知何時也走了，長椅上此刻變得空空的，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那天，家煥只字未提阿龍，如月也沒有問梅麗莎。家煥買單時，如月拿出一個玻璃飯盒，里面是布朗迪蛋糕。

梅麗莎說，這是你最愛吃的，她讓我?guī)Ыo你，如月說。她將飯盒推到家煥面前。

家煥接過，道了聲謝，看了一眼如月。剛剛才拉近的距離，一下子又隔了萬水千山。他坐了回去。

飯后，兩人也就散了。家煥先送如月上了出租車。車子開出去一段路后，如月回頭，看到家煥一手拿著玻璃飯盒，還站在原地。見車里的如月回頭，他舉起空著的那只手，搖了搖。如月也輕輕抬手揮了揮。接下來車子拐彎，就誰也見不到誰了。

如月到家時，阿龍也早到家了。他聽到門外的動靜，過來開門。

外面很冷吧，阿龍接過如月手里的包，笑著問道。還是家里好哦，家里暖和。他一邊關(guān)上門，一邊緊緊地抱了抱如月。如月將頭靠在他的脖子里，焐了一會兒。我去下洗手間，又過了一會兒，她低頭說。

好，他放開妻子，故意不去看那張還明顯帶著淚痕的臉。她一進門，他就看見了。

如月走進洗手間，關(guān)上了門。

阿龍和如月的家在市區(qū)一幢高層公寓樓里。目送如月走進洗手間，阿龍走到落地窗前，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

從虹橋的家中，最遠能見到徐家匯的港匯雙塔。窗外夜色闌珊。不知這座城市里，有多少人，此刻正像阿龍一般，獨自佇立在自家的窗前。

阿龍在窗前站了許久。曾經(jīng)，他問過一個女子很多問題，很多很多問題，然而，最后依舊以離婚收場?，F(xiàn)在，他不想再問了。他覺得有點累。白天在診所，如月跟家煥見面的那一瞬間，他就明白了這兩個人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哪里就是如月說的同學(xué)那么簡單呢！

曾經(jīng)，他覺得老天爺將如月送到他身邊，是對他的一種眷顧?，F(xiàn)在看來，上天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過了許久，如月終于從洗手間出來，輕輕走到他身邊。她過來，拉住他的手，將頭靠在他的肩上。

有些事，我可以不告訴你嗎。如月問。

當(dāng)然。阿龍握住了如月的手，嘴角浮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下個星期，我就能動手術(shù)，再過一年，我們就能有寶寶了。她輕聲說。

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在她頭發(fā)上吻了一下。阿龍明白，這次自己的無為而治，贏了。

六

手術(shù)的結(jié)果很好。

在醫(yī)院里住了兩個禮拜，家煥同意如月出院。事實上，他也馬上要離開上海回紐約。如月住院時，梅麗莎來過幾次。她告訴如月，她打算盡快回美國，回到杰生的身邊。

謝謝你，把蛋糕給杰生，他都告訴我了。我們是姐妹，不是嗎？梅麗莎拉住如月的手，說著說著，眼睛鼻子就都紅了，白種人哭時，先紅的往往是鼻子?！拔覑勰?。”梅麗莎對如月說。

“I love you too”，梅麗莎聽見如月這么說。而只有如月自己知道，她說的其實是——“I love you two”。

如月望著梅麗莎，笑了。

如月，你的情況很好，一年以后應(yīng)該可以要孩子。不過保險起見，你最好再去問問產(chǎn)科醫(yī)生。家煥最后一次給如月寫病歷時，交待她。

阿龍那天出差，如月一個人出的院。家煥送如月上了車。車子剛發(fā)動，又停了下來。如月從車上下來，遞給家煥一本小相冊。是小福的。

我稀里糊涂的，差點給忘了，如月說道，笑著遞給家煥，然后上車，車開走了。

家煥打開相冊。第一張照片，就是那天在餐廳，如月給他看過的，老年小?；杌栌哪樱赃吶缭聦懥艘恍袀渥ⅲ?/p>

2013年10月18日，晴天。獸醫(yī)說，小福的眼睛其實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見了。但他還認得出我，還可以穿越整個房子，走到我身邊。

第二張照片，小福的眼睛看上去還頗為有神。如月的備注寫道：

2012年8月3日，晴天。小福這兩年毛掉得好厲害。大家都說還好，但那其實是因為他一邊掉毛，一邊又支著毛的原因，所以粗看不覺得什么，但是我知道，小福老了。

第三張照片，小福的肚子圓圓的，尾巴也翹得很高，正作勢從高處往下跳。如月備注寫道：

2011年6月1日，晴天。天氣在轉(zhuǎn)暖，小福的精神比前段時間好了很多。今天是兒童節(jié)，他大概也想過節(jié)，就露出了一派老頑童的樣子，還把家里的一只花瓶也打碎了！

……

最后一張照片，小福正被抱在如月懷里，小小的，毛茸茸的一團，睜著圓圓的大眼睛，看著家煥。照片中，十九歲的如月也正看著家煥，淺笑吟吟：

1998年1月4日，晴天。昨天，一個叫家煥的男孩從鐵絲網(wǎng)上救下了一只小貓，并給他取名小福。從這天起，他就來到了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