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英華
幾年前,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叢林。這是位身材極為瘦削的女人,二十幾歲的樣子,面部卻顯得十分蒼白、蒼老。她的眉宇間嵌著一個“川”字,好似要把愁字寫滿臉上,死木魚似的雙眼更是顯得毫無生氣。
晚上,我們同住一個房間里,她總是試圖與我說些什么。說實在的,我并不喜歡她,再者,那會兒我又累又困,根本無心思去理她,而是倒頭便睡。
不知這一宿她是怎么打發(fā)的?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起了床,可她仍在鼾睡,看樣子昨夜并沒有睡好。她的鼻翼中輕輕地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呼吸聲,雙唇也微微翕動著,發(fā)出別人聽不清楚的囈語,好似要告訴我一件什么秘密。
我生怕吵醒她,只好躡手躡腳地去了衛(wèi)生間。洗漱過后我又躡手躡腳地回到了床前,我在皮箱中翻撿著,找了一件平日里很喜歡穿的內(nèi)衣。我很隨意地脫掉了睡衣穿上了這件內(nèi)衣,誰知這個時候叢林卻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不,與其說是坐了起來,不如說是蹦了起來,她十分興奮且手舞足蹈,嘴里還發(fā)出了大聲地尖叫。
“姐姐,你的胸真美!”
在她的贊嘆中,我回過頭去,瞟了她一眼。天呀!此刻,她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她的眸子閃爍出異樣的靈動,既興奮又貪婪,令我至今仍難以忘懷。她那一雙死木魚似的眼睛也早已不知所蹤,與昨晚竟然判若兩人。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同性戀?我趕緊下意識地穿上了紫色的羊絨外套,神色慌張地站在地板上望著她,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我是第一次看到女人這樣興奮地贊嘆女人,那目光中分明充滿了羨慕嫉妒恨!誰知這時她卻一把撕開自己的上衣露出了雙乳,我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她這是做什么呢,難道她瘋了嗎?
我的眼前裸露著一雙十分干癟又下垂的乳房,這哪里是一個二十幾歲年輕女人的乳房呢?
我有了一絲惻隱之心,開始關注起她了。
她聲音嘶啞,如訴如泣地告訴我,她是一個偏僻山區(qū)的農(nóng)村女孩,出嫁前也曾是留守兒童。父親是一位農(nóng)民工,由于家中孩子多,境況不好,父親只好背井離鄉(xiāng)到大城市的工地上去做建筑工。
我問道:“你父母為什么要那么多孩子?”
“嗨?!彼龂@了口氣。
“你不知道,在我們那個偏僻的小山村,凡是沒有男孩的人家,就會被人家恥笑為‘絕戶氣兒,所以,我母親一口氣連生了我們姊妹五個?!?/p>
“結(jié)果,還是沒有生出男孩?”我追問道。
“是呀!所以,父親和母親是打著過來的。從我記事起,就沒有享受過家庭生活中的溫暖和快樂。父親吵著讓母親再生,母親卻嘮嘮叨叨嫌父親拿回來的錢太少,不夠維持家中生計。終于有一天,父親不再回家了,索性把自己的東西都搬到工地上去?!?/p>
“那你們怎么辦?”
“直到有一天,父親外出遭遇車禍,母親才停止了無休止的嘮叨聲?!?/p>
“你父親去世了,一棵參天大樹倒下了,你們以后怎么生活呀!”
叢林告訴我,從那時起,母親整天以淚洗面,整個人也變了。她不再嘮嘮叨叨了,而是變得沉默寡言,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向女兒叢林講述著自己男人的不是。
“肇事司機抓到了嗎?他會賠償嗎?”
“肇事司機是抓到了,可是他的家中一貧如洗,幾乎沒有什么值錢的玩意兒?!眳擦终f,母親很善良,知道他家的狀況后便不再要求他賠償,而是憑著自己的一雙粗糙大手沒日沒夜地干活,含辛茹苦地拉扯著她們姊妹五個。
“你母親為何不再嫁呢?找個人來幫幫她呀!”
“難??!村里人都很封建,母親只好獨守空房。再說,帶著五個‘拖油瓶去改嫁,誰會愿意娶她呢?為了生存,母親扔下我們姊妹五個,到縣城的工地上給那些臭男人洗衣服、做飯去了?!?/p>
“哦,你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留守兒童?”
“是的?!?/p>
“你還去學校念書嗎?”
“起初去,后來就不去了。十幾里的山路,經(jīng)常有野獸出沒,我好害怕?!?/p>
十八歲那年,吃棒子長大的叢林身體漸漸豐滿起來。母親為她找了婆家,換回了一袋子玉米。只有她們姊妹一個個嫁人,母親才能夠喘口氣,定定神。
村里的長舌婦們對叢林的母親指指點點。
“呸!養(yǎng)了個丫頭片子還裝蒜,養(yǎng)不起就別生,還拿著丫頭片子換錢花,丟不丟人呀?”
“瞧她那幾個丫頭片子,個個生著一對大乳房,是專門用來勾引男人的吧。哈哈哈哈?!?/p>
從此,叢林便咬著牙立下誓言:絕不讓天下男人看到自己的乳房,哪怕是新婚之夜面對自己的丈夫。為此,她還專門扯了二尺白布,做成了一個又瘦又小的塑身衣,因為穿不下去她還專門練了一陣子“氣功”,終于有一天,她大吸了一口氣,將這件塑身衣穿在了身上。成功的喜悅沒有維持多久,她穿著這樣的塑身衣嫁給了自己的丈夫,可惹來的竟是一陣陣毒打。倔強的叢林并沒有將這件塑身衣脫下來,哪怕它已經(jīng)變成了黑顏色并散發(fā)出臭味。后來,醫(yī)生告訴她得了乳腺增生,她才不得不用剪刀剪開了它,因為實際上它已經(jīng)不可能脫下來了。
蒙昧已根置在她的心中多年,確切地說它已經(jīng)成了偏僻山村農(nóng)家婦女的一種生活習慣,就這樣一代又一代不經(jīng)意地沿襲著,恰似當年的裹腳習俗。
叢林告訴我,現(xiàn)在,她的兒子已經(jīng)三歲了,但她的丈夫還是堅持與她離了婚。當我問她為什么要離婚時,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說永遠也忘不了自己發(fā)過的誓言。所以,每當夜幕降臨時,也是她最為恐懼的時候。
她像連珠炮一樣告訴我,每當夜幕降臨時,她的腦海中就會閃爍一群人的身影,她仿佛聽到村里的那些長舌婦站在街心大罵自己在勾引男人。就連窗外那棵百年老槐樹葉子婆娑作響,也被她疑為是有人在“聽聲”。她無法戰(zhàn)勝自己內(nèi)心的恐懼與煩惱,所以,只好向命運低頭。
我被她的話語激怒了,“我要是男人也會和你離婚!”
她聽后沒有生氣,兩眼又恢復了以往的狀態(tài),不再閃爍光芒。她不以為然地說:“離吧!離吧!讓那些臭男人都遠離我們女人,做單身女人多快樂!”
我知道她是言不由衷,我也真的為她擔心,不知她今后的路會怎樣走下去?
她神色凝重地告訴我,目前,她患有乳腺增生疾病、婦科疾病,都是當年那個塑身衣所致。為了治病,為了養(yǎng)家糊口,她把孩子交給自己的母親帶,自己也要像母親當年那樣,去工地給那些臭男人做飯、洗衣服……
我因時間關系不得不去趕乘早班地鐵,我們雖然是偶遇,可她把自己的秘密都毫無保留地說了出來,也算是對我的一種信任吧。路上,我想,晚上回來時一定好好開導她,讓她從生活的陰影中走出來,活出自我??烧l知晚上我再次回到賓館時,叢林已經(jīng)退房了。
她走了,我的心像失去了什么一般,頓時空落落的。
夜深了,我再也無法入睡,叢林的影子始終在我眼前晃動,怎么也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