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
采訪中,重鋼退休文藝干部蔣傳超回想起1958年從重慶長江電工廠考上中央戲劇學院工農(nóng)班的情景,仍難掩興奮地說:“重慶就考上了我一個人?!?/p>
小二黑
出生于四川省射洪縣的蔣傳超讀了初一就輟學回家務農(nóng),在村里,他是農(nóng)會干部,文藝積極分子?!爱敃r為了配合宣傳新婚姻法。我演過《小二黑結(jié)婚》,演員以當?shù)匦W校的老師為主。當時我16歲,也被拉去演小二黑。演小芹的女演員18歲,是鄰村的女孩。我們在春節(jié)前巡演,村村鎮(zhèn)鎮(zhèn)都打起火把來看,三仙姑是丑角,女娃兒不好演,是一個男老師演的”。
抗美援朝開始,重慶各大兵工廠開足馬力,長江電工廠也到射洪招工。蔣傳超考上了,先到小泉的西南第二技工學校培訓,進行安全、保密學習。進廠后,他是生產(chǎn)計劃員,人家生產(chǎn)子彈,他就數(shù)子彈。
雖然只讀了個初一,但大家還是把蔣傳超當成初中生來使用?!拔以趶S工會當廣播員,學畫畫兒、唱川劇、演話劇。演過《右派百丑圖》,還有活報劇《火燒五氣》,就是闊氣、官氣、驕、嬌二氣,還有暮氣。我演‘暮氣,有兩句臺詞我現(xiàn)在都還記得:‘按時上班按時走,別人上班我袖手。那是朗誦再加一點動作和表演”。
1958年九月初,中央戲劇學院來重慶招收工農(nóng)班,蔣傳超從前演過小二黑和“暮氣”,在工人里面,當數(shù)底子深厚?!爱敃r招生,對我們在文化上要求可以低一點,專業(yè)上有個基礎就可以了。考試在我們廠會議室考的,何之安教授考的我。我就表演了演過的‘暮氣,他們覺得還好,就考上了”。
工農(nóng)班
從菜園壩坐火車到北京,那是這位青年工人第一次坐火車出遠門?!伴_了60個小時,火車翻秦嶺的時候,一個火車頭在前面拉,還有一個火車頭在后面推。我是帶薪學習,每月有30多塊錢的工資,但每月還要給家里寄錢,還要交伙食費,就剩10塊錢。所以讀書4年,我只回家過一次”。
工農(nóng)班學員23個人,來自上海、江蘇、東北和山東等地。大家其實都是業(yè)余文藝活躍分子?!爸袘?958級工農(nóng)表演班,說是1958級,在我們前面沒有,以后也沒有再開這種班,不知道可不可以說我們是‘空前絕后的。跟我們同級的表演系演員,后來最出名的就是王鐵成,他是高中應屆畢業(yè)生考進去的”。
工農(nóng)班的專業(yè)課比如表演課,跟其他班的學生是一樣的。“在文化課上我們沒有外語和西洋戲劇史。一進學校就開始從初中語文補起,我算是中等文化水平吧,有的同學是剛剛掃盲的。我們年齡也比較大,最大的28歲,我23歲,最小的20歲。最搞笑的是,年齡最大那個同學,當時看電影、看戲憑學生證只要8分錢,但他去看的時候,人家不讓進,因為他看上去太不像學生了。還有形體課就苦了,我們壓腿、下腰很費勁。但我們很能吃苦,拼命練,有的都練到肌肉撕裂了,我們只有笨鳥先飛”。
工農(nóng)班一進校,就趕上“大煉鋼鐵”和“三年大饑荒”?!拔覀兿劝褜W校的籃球場拿來修小高爐煉鋼,當然什么都沒煉出來,只煉出些廢鐵砣砣,后來又把球場挖出來種蘿卜。戲劇文學系有個高個子餓得慌,半夜去偷蘿卜被抓住,還受了處罰”。
藝術院校的各系科通常都會分為幾等,工農(nóng)班處在末端。“其他系或其他班的同學,在文化上,有些看不起我們,但也不敢明說,最多說我們,‘出力的事情,勞動還不錯,工農(nóng)班嘛!因為煉鋼和種地,工農(nóng)班的同學不用教就會,還給別的同學當指導,但學校很重視我們,還表揚工農(nóng)班”。
蔣傳超等還去河北平山縣勞動。那是一個老解放區(qū),“沒糧食吃,我們就把紅薯曬干磨成面,貼餅子。紅苕干磨面,是在室外院子的大石碾子上,當?shù)仫L沙大,一吹,面就有很多沙子,吃起來牙齒里面還有響聲。如果能吃上一頓玉米做的窩窩頭,那就簡直像是過節(jié)打牙祭了。工農(nóng)班的同學,都是苦出身,也不覺得這有多惱火”。
在藝術上,工農(nóng)班照樣演洋劇,比如西班牙維加的《羊泉村》、阿爾巴尼亞古典話劇《哈利利與哈依麗亞》?!岸际欠捶饨ǚ磯浩鹊膭?。教我們表演的老師是王樹元、朱天秀、朱星南,其中朱星南是班主任。當時的院長是歐陽予倩,他病了之后,原來的副院長、楊尚昆夫人李伯釗就成了我們的院長”。
洋劇不好演,老師要求蔣傳超他們看外國小說、外國戲?!暗切┟痔y記了。老師說,難記你還得給我記;還要學抽煙,我又不會抽,抽了幾天不舒服,老師說你抽得不像,還要抽。老師還帶我們?nèi)|四街的天主教堂看教徒做禮拜;舞蹈課上還要學習宮廷舞,很不容易。但大家身處國家最高的戲劇學府,都如饑似渴地學習。我們學校每周放電影,也去北京人藝、北京電影學院看電影、看戲?!恫桊^》《慳嗇人》《龍須溝》,我們對北京人藝的演員崇拜得五體投地”。
文藝兵
工農(nóng)班在藝術上是不是比不上他們的勞動能力呢?他們畢業(yè)匯演,在中央實驗話劇院實驗劇場演出《劉胡蘭》,就出大事了。
蔣傳超回憶道:“那一場是空軍部隊在看,當我們演到蔣匪軍大胡子下令,要把劉胡蘭拉下去用鍘刀鍘死的時候,一個戰(zhàn)士一下子沖過樂池,跳上舞臺,抓起大胡子一腳踩著的那根板凳,向他砸去。扮演大胡子的,是我們的東北同學甄繼中。臺上其他‘匪軍和革命群眾嚇壞了,馬上一起出手,拉住了那位空軍戰(zhàn)士。我在這個戲里面演一個狗腿子,同時也是舞臺監(jiān)督。我馬上叫‘趕快關幕??哲娨晃恢行qR上上來給我們賠禮道歉,他很會說話,他說對不起,我們的士兵看得太入戲了,也證明你們演得太好啦!當時我們的空軍,就是如此淳樸。演員是工農(nóng)兵,觀眾也是工農(nóng)兵,大家的情感都很投入?!?/p>
畢業(yè)了,廣州軍區(qū)空軍文工團,又叫戰(zhàn)鷹文工團,當時要排抗美援朝戰(zhàn)斗故事的話劇《年輕的鷹》,就把工農(nóng)班一鍋端了。“我們班23個人,他們?nèi)?。班主任朱星南看我這人老實踏實,動員我留下干團委工作,我不干。因為留校當團干,工作對象都是大學生。他們都比我文化高。知識分子難對付,我有點不自信。我跟工農(nóng)班同學們在一起,大家都是工農(nóng)干部,說話說重了,說輕了,彼此都不會計較”。
于是,蔣傳超在學校就參了軍,穿上軍裝,隨北空文工團去上海巡演。同時也排練《年輕的鷹》,最后被移交給廣空文工團。蔣傳超和工農(nóng)班的同學們,終于像年輕的鷹,飛翔在廣州軍區(qū)的天空和山野,還飛到抗美援越炮火連天的戰(zhàn)場上。他們那個小分隊,榮立了集體三等功,經(jīng)歷并見證了那個年代文藝兵的艱險和光榮。
(作者單位:重慶晨報)
(責任編輯:周瑞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