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創(chuàng)作從模仿開始

曾飛虎

任何知識的學習都分兩大塊，一是實踐，多源自自身生活；一是前人經(jīng)驗，多源自書本。學習寫作也如此，我們一方面要重視生活實踐這一源頭，另一方面也不能忽視閱讀，不能忽視向前人的寫作學習。古人在談到詩歌的模仿學習時，有所謂的“偷勢”“偷意”“偷句”之說，這其實就是模仿學習。善“偷”者不僅僅是“偷”，不僅僅在模仿，更是在模仿的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造，讓自己的作品非原創(chuàng)而似原創(chuàng)，甚至高于原創(chuàng)。以下我們專就閱讀與寫作的關系，談談閱讀對寫作的指導。

一、“徐娘雖老，猶尚多情”——模仿學習之“偷勢”

現(xiàn)代著名文學家沈從文先生有段寫給張兆和的情話很有名，它不僅打動了張兆和，也深深打動了后世的讀者，他是這樣說的：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這是一個整句，由四個分句組成，前三個分句都是鋪墊，最后一個分句才是他所要表達的內(nèi)容，前三句為最后一句服務。這種表達比單純地說“我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要好得多，因為前三個分句突出的是“多”，后一個分句突出的是“少”，以多襯少，突出“愛”的專一與執(zhí)著。并且四句話組成一個排比，增加了文章的語勢，讀來韻味倍增。

其實，這種行文章法古人早就有了，沈從文是向前人模仿來的。如《南史·后妃傳》下《梁元帝徐妃傳》曰：

柏直狗雖老，猶能獵；蕭溧陽馬雖老，猶駿；徐娘雖老，猶尚多情。

明明是講“徐娘”，然從“柏直狗”與“蕭溧陽馬”講起，讓這二者為“徐娘”作陪襯；前二者“雖老”，仍有用，有如“徐娘雖老”仍有其“多情”的特點。句式由單變復，有了語勢，也更有意蘊。并且，前兩句用“猶”，最后一句用“猶尚”，用“猶尚”承接前兩個“猶”字，三者連貫在一起，顯得更為鄭重。

這種句法除沈從文模仿外，許多詩人也模仿，如余光中的《鄉(xiāng)愁》。全詩四節(jié)，前三節(jié)所講的“小時候”“長大后”“后來啊”為輔，最后一節(jié)“而現(xiàn)在”為主；前三節(jié)講的“郵票”“船票”“墳墓”三個意象其實就是為最后一節(jié)“海峽”意象作鋪墊；并且這四個意象以時間為序，逐層加深。從這個角度來說，余光中這首詩的章法也是向前人學習的結(jié)果。

這種章法，學生也可以模仿學習，也可以因此組織出好文章。如下面一段文字：

在巨大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年級排名表下，看著自己那在數(shù)百人之后的名字，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一個朋友走了過來，看過這巨大的年級排名后，指著理科第一名的名字，對我說：“這個人真是個天才啊！”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靜靜地看著那個名字。我的心里卻并不平靜，思緒又回到了初中時代……

初一，她坐在我前面，大家都在教室外玩耍，她安靜地坐在教室里看書。不僅是看教科書，文學、歷史著作一本一本地看。那時，她考全班第二，我考第三。

初二，她坐在第一排，我坐在角落里。在晚自習前的喧鬧聲中，我也隱約能聽到她的讀書聲；課內(nèi)的、課外的，她都讀。那時，她考全年級前十，我考全年級前二十。

初三，她坐在第二排，我坐在第五排。課間，她發(fā)出的聲音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前往辦公室問問題的腳步聲。那時，她考全年級第一，我考全年級第三十。

從初中時代的記憶回到現(xiàn)實，我問那個朋友：“什么是天才？”

他吱唔半天，沒有答上來。

“天才就是那些有自己的目標，并能堅持不懈、拼盡全力去努力的人！”我說。

——王宏《天才》

文章從初一、初二、初三這三個時間段，從自己與那理科第一名的學生在學習狀態(tài)與學習成績的對比中，突出了努力勤奮與成績的關系，層層遞進，這學習的就是“徐娘雖老，猶尚多情”的手法。而開頭寫那巨大的排名表下，自己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又是在學習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學習與創(chuàng)新的結(jié)合，不僅讓文章結(jié)構(gòu)完整，流暢自然，而且進一步強調(diào)突出了“天才就是那些有自己的目標，并能堅持不懈、拼盡全力去努力的人”，形式與內(nèi)容二者完美結(jié)合起來。這就如《鄉(xiāng)愁》詩之于“柏直狗雖老”句，可謂“偷勢”之典范。“偷”而不使人覺，這是我們通過閱讀學習寫作的人不得不注意并努力學習的地方。

二、“你一走臺北就空了”——模仿學習之“偷意”

“偷勢”而不使人覺，高明的“偷意”也亦有此功效，與原創(chuàng)平分秋色，或者竟高于原創(chuàng)，如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和韻而似原唱”一樣。余光中詩《寄給畫家》，其中寫道：

你一走臺北就空了，吾友

長街短巷不見你回頭！

那個畫家是余光中在臺北的好朋友，他要去香港一段時間，余光中作此詩送他。朋友一走“臺北就空了”，從事理上來說，這是不可能的，但從情感角度來說，卻是實實在在的。在余光中心中，這個朋友是唯一，沒有這個朋友了，余光中就是孤獨的，即使在“眾里”仍覺“身單”。如此表達，夸張中把內(nèi)心最淳最厚的朋友之誼表現(xiàn)出來了。

如果我們加以追述的話，發(fā)現(xiàn)這種情感的表達，不是余光中的首創(chuàng)，余光中此處立“意”“偷”自韓愈。韓愈在《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的開篇道：

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夫冀北馬多天下。伯樂雖善知馬，安能空其群邪？解之者曰：“吾所謂空，非無馬也，無良馬也。伯樂知馬，遇其良，輒取之，群無留良焉。茍無良，雖謂無馬，不為虛語矣。”

韓愈分析得透徹：馬群中沒有良馬了，稱之為無馬，有何不可。這就如余光中一樣——臺北沒有知心人了，稱之為沒有人，又有何不可？韓愈文與余光中詩立“意”可謂一致，只不過韓愈表現(xiàn)的是君臣之義，余光中用以表現(xiàn)朋友之誼。而我們稱余光中“偷”韓愈之“意”，未為不可吧。

然再細究，韓愈此文立“意”也非獨創(chuàng)，而是從古書中來，韓愈亦“偷”古人之“意”。《詩經(jīng)·叔于田》曰：

叔于田，巷無居人。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詩中講自己的心上人“叔”（古代兄弟排行為“孟仲叔季”，“叔”為老三）騎著馬去了野外打獵了，在女主人公看來，心上人一走，“巷”子里便沒人了，為什么呢？因為“巷”子里的人不如“叔”，不如“叔”既“美”且“仁”！很明顯，韓愈所言“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立“意”便取自這首講男女之情的詩。

同一立“意”，《詩經(jīng)》用以表現(xiàn)男女之情，韓愈用以表現(xiàn)君臣之義，余光中用以表現(xiàn)朋友之誼，妥妥帖帖在文章中呈現(xiàn)，無絲毫矯揉造作，自自然然，此真“偷意”之杰作。善于讀書、讀書多者，能“偷意”而不著痕跡；而不善讀書、讀書少者，不僅不能“偷”，即使“偷”而也將被人一眼識破。從這角度看，閱讀與寫作，二者關系可謂大矣。

三、“天若有情天亦老”——模仿學習之“偷句”

前面講到“偷勢”“偷意”，此處講“偷句”?！巴稻洹薄巴怠钡米畛晒Φ囊獙俨懿佟抖谈栊小罚?/p>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這八句中竟有六句使用的是《詩經(jīng)》中的成句?！扒嗲嘧玉?，悠悠我心”句出自《詩經(jīng)·鄭風·子衿》，原詩寫的是一個姑娘在思念她的愛人。其第一章：“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曹操在這里引用前兩句，且用“但為君故，沉吟至今”來承接，一方面用以比喻對“賢才”的渴望，另一方面蘊含著省略掉的后兩句的內(nèi)容：“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就算我沒有去找你們，你們?yōu)槭裁床恢鲃觼硗侗嘉夷?？責怪當中飽含著求才的真情——只要有才，你就來，不要因為我未親自延請就不來！這樣對接簡直天衣無縫！“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边@四句出自《詩經(jīng)·小雅·鹿鳴》，描寫的是賓主歡宴的情景，曹操在此要表達的是：只要你們到我這里來，我一定會以“嘉賓”之禮對待，我們定能夠歡快融洽地相處合作。這四句與“但為君故，沉吟至今”相銜接，由渴望賢才到招待賢才，承接自然無痕跡。并且，“但為君故”的“君”在《詩經(jīng)》中是特指，此處變?yōu)榉褐福彩亲x到這首詩的讀書人都可以把自己想作曹操為之沉吟、招待的對象。這樣一來，兩處引用的《詩經(jīng)》原句由“但為君故，沉吟至今”連接起來，不僅意思完整，而且韻味無窮，不得不說曹操是“偷句”的高手、能手，“偷”而不使人覺，“偷句”卻似原創(chuàng)！

毛澤東也善于“偷句”。他1949年4月寫的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詩最后一聯(lián)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睂μ圃娚杂辛私獾娜硕贾?，“天若有情天亦老”這句詩出自李賀的《金銅仙人辭漢歌》：“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李賀詩突出的是送別時深沉郁憤的情緒，毛澤東表達的則是推翻蔣政權(quán)時那種興奮自豪的心情。有人評價毛澤東的這句詩時說：“嚴謹?shù)卣f前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原出至唐朝詩人李賀的《金銅仙人辭漢歌》中的一句，但是直到毛主席為它作媒天造地設了后一句后，似乎才真正成為千古絕唱！”這句話或許有溢美的成份，然而也從另一側(cè)面說出，毛澤東此處“借”用，此處“偷句”，是很成功的。

寫作中，偶爾的偷句點化，也可使文章如畫龍點睛般出彩。如下面一段學生文字：

我趴在桌上悶悶不樂，倩見狀便湊過來，故弄玄虛地問：“請問這位同學魂魄在否？”

我想起了網(wǎng)上的一句話，便轉(zhuǎn)述給了她：“此人已死，有事燒紙。”

“什么？”她做出詫異的表情，“她墳墓在哪兒？風水好不好？有一句話藏在心里好久了一直沒跟她說?！?/p>

“什么？”

“她還欠我五毛錢呢！”她說得鄭重其事。

我不禁“撲哧”一聲笑，倩也舒展了愁眉，和我相對笑著。

——成嘉琪《HELLO！OK，繃》

“請問這位同學魂魄在否？”是調(diào)侃的引用，“此人已死，有事燒紙”也是引用話語，以調(diào)侃對調(diào)侃，“她還欠我五毛錢呢”則不僅是引用，更是化用，它源自于魯迅《孔乙己》中的“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然而情境氣氛與前面一脈相承，讓文章既有情趣又有余味，二者的默契與情誼全部展現(xiàn)出來了。這乃是高明的偷意。

四、“春風又綠江南岸”——模仿學習之“偷字”

“偷勢”“偷句”“偷意”之外，還有“偷字”。

王安石“春風又綠江南岸”這句詩，如賈島“僧敲月下門”、宋祁“紅杏枝頭春意鬧”一樣，是修辭煉字的名句。據(jù)說王安石在草稿上改了十幾次，最初是“到”字，后改為“過”字，又改為“入”字，又改為“滿”字，最后才選定這個“綠”字。這個“綠”字用得好！如果用“到”字，少了鮮明的形象感；用“過”字，形容鳥的輕盈還不錯（如杜詩“身輕一鳥過”），但說春風“過”江南卻詞義不佳；“入”字有動態(tài)感，寫春夜小雨非常生動（如杜甫“隨風潛入夜”），但用于描述遍及江南的春風，卻很不貼切；“滿”字雖然形象鮮明，也很生動，但是卻顯得生硬，與春風的輕盈不相稱；而用“綠”字，不僅表明“綠色”，還有“吹綠了”的意思 ，將春風擬人化，更增添了動態(tài)美。王安石對此也相當滿意，他在《送和甫寄女子》詩里又說：“除卻春風沙際綠，一如送汝過江時?！彼麑@個“綠”字太滿意了，得意的話非得再說一遍不可。

但是用擬人化的“綠”字，點春光已到，富有動態(tài)美，卻不是從王安石開始，這個字在唐詩中早就出現(xiàn)了，而且屢見不鮮。如“東風何時至？已綠湖上山”（丘為《題農(nóng)父廬舍》）、“東風已綠瀛洲草”（李白《侍從宜春苑奉詔賦龍池柳色初春聽新鶯百囀歌》）、“行藥至石壁，東風變萌芽，主人山門綠，小隱湖中花”（常建《閑齋臥雨行藥至山館稍次湖亭》）。于是，這里就出現(xiàn)了一連串的問題：王安石對這個字的反復修改是不是忘記了唐人的這些詩句而在這里白費心力？或者明知道這些詩句而有意標新立異，欲與唐人爭高下，而最后不得不向唐人認輸？王安石曾諷刺歐陽修，說“歐九（歐陽修）不讀書”，可見他是讀書甚多者，唐人這幾首詩并不生僻，他不可能沒有讀過；或許他是想標新立異而不能，最終只能沿用，向唐人認輸！而后人因為讀書少，便由其用字的變化推想出他“推敲”的努力，而沒發(fā)現(xiàn)王安石在“偷字”?！巴底帧辈皇谷擞X，就如他的詩句“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用典不使人覺一樣，這不僅看出王安石的高明之處，也見出非這個“綠”字不足以表現(xiàn)眼前的情景，不足以表現(xiàn)王安石此時的心情。

生活是創(chuàng)作的唯一源泉，這個論斷沒有錯。但有“源泉”不一定有好文章，要寫出好文章非有一定章法句法等不可，章法句法等的掌握就要向古人學。學古人結(jié)構(gòu)文章的方法，學習古人文章立意的角度，琢磨古人優(yōu)美而獨創(chuàng)的佳句，體會古人用字之“點鐵成金”法，這樣，我們的文章在有“源頭活水”的基礎上，才能寫得更優(yōu)美，更有情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