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樂

尚志

說年輕人是靠理想過日子的，咱管不著。說老年人是靠回憶過日子的，咱一百個贊成，還得在這上頭多說幾句。你看吧，只要有幾個老頭兒往一塊兒一坐，一開口就準是這么說：“打日本那年，咱八路軍……”；“瓜菜代那年，咱們村……”。人生在世，轉(zhuǎn)眼就是百年。那些好像昨天才發(fā)生的事情，一眨巴眼兒，就都變成只可供回憶的歷史了。人的一生，說短，在歷史的長河里，它只是一瞬間。說長，從留著歪歪辮的小屁孩兒，到變成滿頭白發(fā)的駝背老漢，要經(jīng)過多少個春夏秋冬，經(jīng)過多少回悲歡離合，經(jīng)過多少次坎坷磨難？不是有段順口溜這么說嗎：“經(jīng)過淹經(jīng)過旱，經(jīng)過螞蚱滾成蛋。走過南闖過北，起過五更亂過黑。下過窯拐過把，三岐水庫挨過打。上過京下過衛(wèi)，見過山西陳永貴”？這幾十年間的摸爬滾打、風塵雨雪夠多吧？可哪個人的一輩子不是這么過來的呢？

到了老年，那曾經(jīng)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一樁樁一件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寂寞獨處的時候，就總會跟電影似的，一幕一幕在心頭映現(xiàn)。有些事兒叫你激動萬分、甜美自豪。有些事兒叫你悔恨不已、不勝遺憾。到了第二天，見了親人、朋友、鄉(xiāng)親，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舊事兒，在腦瓜里直顧涌，讓你不吐不快！就為這，年輕人就總覺著老年人愛嘮叨，嘮叨的那些破事兒陳毛死氣的，離現(xiàn)實最少也有十萬八千里，沒半點聽頭，還又臭又長。

如今我也到了這愛回憶舊事、叫年輕人厭煩的年齡了。但我發(fā)現(xiàn)，這回憶以往還是有講究的。不是常說嗎，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你不能光回憶那些叫人喪氣敗興的破事兒！該放下的就得放下，該忘掉的就得忘掉。不管以往有過多少跌倒爬起、鼻涕眼淚，咱都闖過來了，這就是勝利！到了這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歲月，當你回首往事的時候，咱就得多想那些能叫人長勁兒、能叫人抖擻精神、能叫人歡樂開懷的事情，這樣你心里就覺著痛快、滋潤，就覺著日子有奔頭兒，干活兒有勁頭兒。

可話還得說回來，那能產(chǎn)生正能量的好事兒，它可不是風刮到你心里去的。你要想到了老年，有不少能產(chǎn)生正能量的好事兒可回憶，能叫你不因虛度光陰而悔恨，你年輕時就得學(xué)點本事，就得干點事業(yè)，就得有點成績，就得多做點能經(jīng)得住時間考驗的好事兒。這樣，你回憶起來才能驕傲自豪、無恨無悔。我很幸運，我沒有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能跑到我腦瓜里來的、能叫我抖擻精神、增長勁頭兒的事情還不算少。

我雖然沒有因為碌碌無為而悔恨的遺憾，但也沒有洋洋得意笑瞇了眼的輝煌。我的一生，是平凡人的一生。就是也有點志氣、也有過理想、也使勁兒奮斗過幾十年、也有點小成績的一生。

我上初中時看了幾本小說，就愛上了文學(xué)。就囫圇吞棗地，讀了不少現(xiàn)當代作家的小說。還讀了不少中外文學(xué)名著。于是心癢難熬，躍躍欲試，我也就寫起小說來了。這一寫，就跟騎到老虎背上似的，下不來了。年輕學(xué)生嘛，當時還挺張狂。一狠心，一咬牙，還給自己定下了個規(guī)矩：每星期六晚上寫一篇小說！寫不完？第二天爬起來接著還寫！就這樣，在上初中、高中的六年時間里，有多少個星期六，我就寫了多少篇小說。直到我畢業(yè)回鄉(xiāng)當了農(nóng)民，這規(guī)矩也沒變，這勁頭兒也沒減。

在生產(chǎn)隊上，大伙過的都是窮日子。苦死累死，還缺吃少穿，這也沒能讓我灰心喪氣。我還為能回來當農(nóng)民偷偷高興呢。能這樣和鄉(xiāng)親們風雨同舟、甘苦與共，寫農(nóng)村小說還能缺素材？每每在生產(chǎn)隊上累死累活勞動一天，回來往肚里填點糠糠菜菜，就勁頭兒十足地爬到煤油燈下寫小說。那時的窮，可不是光缺吃少穿，連時間都沒有！沒錢買書看，能利用吃中午飯的時間，頂著火樣的大太陽，光踮十多里地，跑到縣圖書館去借書看。連一點點寫作的時間都擠不出來，這可真是難煞人！

生產(chǎn)隊上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上工的鐘聲天天當當響。那四清隊提出的口號就是：“小雨大干，大雨小干，要把黑夜當白天。臘月二十九，吃了餃子還下手?！泵刻斐苏蝿趧?，還要早中晚三加工。白天勞動累個臭死，晚上還要集中到大隊部里，念毛主席語錄和背誦老三篇。就這，我也沒放棄我的寫作，硬是發(fā)了犟發(fā)了狠，豁著命都不要了，也要從連睡覺都不足的時間里，再強擠出點時間來寫小說。

每晚背老三篇回來都十點多了，疲勞困倦，頭昏腦脹，還要強打起精神洗把臉，再爬到桌子上猛寫一陣，困得實在頂不住勁兒了，就睡一覺爬起來再寫。熬得我整天兩眼紅紅著，腦瓜兒暈乎著。

當了二十多年社員，就這么苦掙苦扎了二十多年。天道酬勤，這期間，我在各種報刊雜志上，里里拉拉，還真發(fā)了不少小說。還得過七八個不同級別的文學(xué)獎項。還在省級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過不少頭條二條。有的小說還被選進了權(quán)威選刊。有人說我想當作家，我立馬能羞臊得汗出如漿！作家的門檻兒絕對不會這么低。作家不會一劃拉一鼓堆，一扒摟一大筐。作家，那是人中的精英，那是天上的星星。那門檻兒高著呢，那不是咱一個窮社員蹦達幾下子就能攀上去的。

能叫我不悔恨的原因是，咱愛好這，咱就死心塌地的日鬼這。咱盡了心了，出了力了。這就行了。咱一干起這碼字的營生來，就精神振奮，就沒乏沒困，就自得其樂，就覺著活得充實、滋潤、哏兒。這就足夠了。

有一天，閨女給送來一臺電腦，說：“爹，你退休了，學(xué)學(xué)這個吧，學(xué)會了能打小說！你也享受享受這現(xiàn)代科技的輕松快捷！”我心頭就猛地一喜！早就聽說，往后編輯們就光看打印稿了。我正為這上愁呢。寫一篇一萬字的小說，寫了改，改了抄，鼓搗五六遍，能抄十幾萬字！這個中辛苦，不是過來人，哪個能說得清？閨女還說，在電腦上寫小說改小說，可比在紙上寫、改快捷多了，打打敲敲就成了，不用涂抹不用重抄！你想往外寄稿，更省勁兒，指頭動動就能復(fù)印好幾份。你抄一篇一萬字的小說，不得好幾天？復(fù)印一篇小說，只需一眨巴眼兒的工夫。哎喲，我那老天爺！正口渴呢，閨女給搬來個西瓜！正瞌睡呢，閨女給遞過來個枕頭！“知我者閨女也，我學(xué)我學(xué)！快給我說說，這小說咋個打？”孩子們?nèi)α苏f：“看俺爹心急的，一嘴就想吃成個胖子！學(xué)打電腦，你得先學(xué)會新漢語拼音！”哎喲哎，這還真是個難題，我們那時候?qū)W的是老漢語拼音，后來，連詞典上都換成新漢語拼音了。形勢逼人，我零零星星也學(xué)了點新拼音，學(xué)得磕磕絆絆，剛能勉強查詞典了，連大寫小寫都還鬧不清呢。這一下可好，想打字，還得認認真真從頭學(xué)！這二把刀學(xué)拼字，不是拼不出來，就是拼成了另一個字，越急越躁，它越千呼萬呼不出來。一個字能拼老半天。那真是張張惶惶，汗出如漿，可費了老鼻子勁兒了。寫十句話也比拼一句話省勁兒。擦擦汗，靜靜心，自己還得給自己打氣兒：咱啥時虎頭蛇尾過？咱啥時當過草雞毛？只要咱認準了的路，哪怕碰得頭破血流呢，咱也能一氣兒走到黑！咱生來就這犟脾氣！幾十個漢語拼音字母能難住咱？

自己給自己打足了氣兒，心平氣穩(wěn)了，還得面對現(xiàn)實，采取可行措施。咱手生，咱動作慢，咱就得慢慢蹭、慢慢磨，反正三天咋也干一天的活兒！這么一坦素下來，不急不躁，心平氣穩(wěn)，磨叨了十多天，咳，還真大見了成效。說不上快，也稱不上熟，反正想打哪個字就能一遍打出來了。這一下那干勁兒還能不“日”一家伙頂了天？開始打小說！寫了一輩子小說了，也發(fā)了不少，就這樣散堆破垛的亂扔，等我老了，那些小說，還不都得叫風吹雨打去？咱可不能留下這份遺憾！

好歹我是個有心人，發(fā)過的小說，我都按時間先后，一一登記著，疊到一塊兒保留著呢。到了這時，不用翻，不用找，拿起來就打，省時又省力。打字的速度也越練越快。一兩個月過去，一本厚厚的小說集就打出來了?？茨欠莞吲d，看那份得意！咱多能，一時就覺著咱能上天攬月，還能下洋捉鱉！雄赳赳氣昂昂，絕對不耍半截子槍，猛干！捋胳膊挽袖子，接著再打第二本！

干啥也一樣，都是頭三腳難踢，頭一腳踢出去了，往后可就順當多了，順順溜溜忙了有半年，就打出了第二本和第三本小說集，每本都有四百頁！這一下那野心還能不膨脹？人心不足蛇吞象！咱不是還寫了部長篇嗎？也打出來！這一鼓勁兒，把三十多萬字的長篇也打出來了。

我說的這些事兒，離現(xiàn)在都好幾年了。如今，閑著沒事兒，把自己這厚厚的四本小說集，擺到桌子上，一一翻看翻看、撫摸撫摸。想想當年寫小說時，那種不要命的橫勁兒、狂勁兒、傻勁兒，自己都忍俊不禁地笑了。對當時的勤奮，你還真不能不暗暗佩服。幸虧當時勤奮了、拼命了，才留下了這沉甸甸的幾本小說集。咱不是摳著屁股上房——自己抬高自己哩。你想吧，當時腦瓜里來了靈感了，那人物故事都在心里活起來了，要不抓緊時間爬到桌子上寫下來，把瞬間變成永恒，要是發(fā)發(fā)懶、松松勁，把這些寶貴的沖動放過去，時過境遷之后，你再想找回來，那可比登天還要難！為這事兒能叫你后悔一輩子！你說這將是多大的損失吧？現(xiàn)在再美滋滋地想想當初，爬在桌子上，一寫多半黑夜，不怕苦、累、冷、餓，這不要命的精神，還真值得自己給自己偷偷地點個贊。

那種美滋滋的生活，叫啥？對了，叫沒齒不忘！你想吧，當你熟練地運用自己的語言，又寫出了一篇自己滿意的小說時，那心中爆發(fā)出來的快樂，是別人無法分享的獨樂樂。它能把你多少天來的苦思冥想，幾夜不睡一直苦熬猛寫落下的腰酸背疼、手腳麻木、頭暈眼花，一掃而光。叫你精神矍鑠，二目炯炯。那巨大的、波翻浪涌的喜悅，催得你光想拍案而起，來個“老夫聊發(fā)少年狂”！按現(xiàn)在的話說，這種歡樂幸福絕對還是健康長壽的滋補劑和營養(yǎng)液！那物質(zhì)上的，多打了點糧食呀，多賺了倆小錢兒呀，所獲得的快樂跟這沒法比，那是天上地下！

幾十年之后，再這么回想當初，這不是狂妄，也不是自滿：咱不配和別人攀比，咱只能插住門，瞅著自己這點成績，偷偷地樂。人比人該死，貨比貨該扔，咱絕對是個該死該扔的貨！如今的年輕作家，一寫就是好幾十本書，一寫就是幾百萬字、上千萬字，都是著作等身！咱寫的這幾本破書，摞起來還沒二寸厚，能有資格奓毛？咱和名啊利呀都沾不上邊，咱就這么一點點成績。咱愛好這，咱就興甸甸地鼓搗這，這還不算老有所好，老有所樂？

咱志氣不大，理想不高，勁頭不足，又不能持之以恒，也就只能落在這么個成績平平的檔次上，這也就行了。養(yǎng)生書上不是常說嗎：啥營養(yǎng)都不如好心情！做人要知足，還要知不足，要有為，還要有不為。該放下的放下，該忘掉的忘掉，這樣才能榮辱不驚，淡泊樂觀。咱就摸拉著肚皮，瞅著自己這幾本破書，在屋里瞎樂呵吧。

聰明人早給總結(jié)好了呢，說是到了老年當你回首往事時，你就明白了：權(quán)力是臨時的，名譽是過去的，只有健康才是自己的。咋才能建康呢？樂樂和和的好心情才能健康。都古來稀的人了，早就退休了。但咱從來沒有過失落感。有人說退休是進入了第二青春！咱一百個贊成！每天早起醒來，坐在被窩口上咱沒撒過癔癥，首先想到的是：不用趕點上班了，無事一身輕。再想到的是：想干啥干啥，少人說無人管了。沒時間看書，沒時間寫作？這下有了吧？往后，想咋就咋，全是順風順水的好日子了！吃飯？牙好胃口更好，吃嘛嘛香！睡覺？躺倒就打呼嚕，不知道啥叫失眠。干點事兒？這就話多了。有人說老了，就別看了也別寫了！那無異于不讓喝水吃飯，絕對受不了。好讀愛寫幾十年了，它早就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還能扔掉？我把腦袋往前一探說，那還不如把我腦袋薅掉！愛好還是那么愛好，但這會兒又過了逞強好勝的年齡了，就不能像過去那樣傻看瘋寫了。就自己暗暗給自己規(guī)定了個“度”：該讀了就讀會兒，不讓眼累得昏花酸澀；有了沖動就寫會兒，又不能一氣兒忙到散骨頭斷筋。如今，健康為前提，適度地忙碌，適當?shù)匦菹?。既不懶懶散散虛度光陰，又能輕松愉快春種秋收。這習慣都成毛病了。別人看著那是活受罪，自己卻樂滋滋地覺著那是大享受！

都在哪發(fā)表？問這個我給你急！有位老作家早就說過：不怕不發(fā)，光怕不寫！知道了吧？咱光管過程，不問結(jié)果！一迷到這愛好的營生里，就能精神抖擻，就能不知疲累，不知不覺間，半天時間就打發(fā)過去了。

有這愛好，有這段可供回憶的奮斗史，還有幾本摸得著看得見的小成果。老了老了，從來沒感到過時光的無聊，沒感到過日子的寂寞。這還不行？還想咋樣？還能咋樣？這健健康康，忙忙乎乎，樂樂呵呵，不是挺好？知足吧，我那鄉(xiāng)親。

美哉，日子；樂哉，老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