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卓文靜
漢唐時期的頸飾
文/卓文靜
因為首飾在人們的穿著打扮中往往能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所以一直頗受人們的喜愛??脊虐l(fā)現(xiàn)告訴我們,至遲在距今約6000~4000年的新石器時代晚期,中國古代先民就已經(jīng)將打磨好的(玉)石、獸牙和貝殼等組件串在一起戴在脖子上作為頸部裝飾物。到兩周時期,人們崇尚美玉,貴族們在頸部佩戴由玉璜與珠(管)等串制而成的組玉佩,貴族的身份越高,組玉佩就越長越復(fù)雜。從春秋晚期開始,組玉佩改為系于腰間。在漢唐時期,玉不再在頸飾中扮演必不可少的角色,粉墨登場的是一些經(jīng)海上和陸上絲綢之路來到中國的舶來品與一些造型獨特的組件。
漢唐的頸飾,在當(dāng)時的文獻(xiàn)中稱為“瓔珞”。“瓔珞”一詞是外來語,源自梵文,本義指的是由珍珠、寶石和貴金屬等串成的環(huán)狀串飾,用來裝飾人們的頭、頸、胸、手臂和小腿等部位。這個詞在東晉時期的一些漢譯佛經(jīng)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后來逐漸在漢語社會中流行。不過漢語中的“瓔珞”主要是指佩戴于頸部的串飾,唐代高僧慧琳撰寫的《一切經(jīng)音義》就解釋“瓔珞”為“頸飾也”。
廣州恒福路人民銀行療養(yǎng)院二期工地西漢墓M21出土頸飾
多面金珠上用金粒來裝飾表面的工藝就是所謂的“炸珠工藝”(granulation)。炸珠工藝目前所見最早出現(xiàn)在公元前2500年的美索不達(dá)米亞的烏爾(Ur)古墓,后來流行于古埃及、希臘和波斯等地,并傳播至東方。在中國,目前所見最早運用炸珠工藝制成的小金粒出土自陜西寶雞益門秦墓M2,但是此時的金粒不是被用來裝飾器物的表面,而是在穿孔后被用來串成串飾,與西方的炸珠工藝還存在一定的距離。炸珠工藝在中國的成熟運用大約是在西漢時期,當(dāng)時的工匠已能嫻熟地利用這一工藝裝飾中國傳統(tǒng)造型的器物,如西安沙坡村西漢墓出土的小金灶的表面就綴滿了小金粒。
2001年,廣州恒福路人民銀行廣州分行療養(yǎng)院二期工地西漢墓M21中出土了一串頸飾。串繩已經(jīng)朽爛,組件包括橙色、紫色和雞血紅色瑪瑙珠,褐白蝕花瑪瑙管形珠,青白色和橙色水晶珠,青白玉珠,紫玉珠,紡錘狀金珠,多面金珠,玉璧狀和小鳥狀青白玉,欖形、勝形和虎形琥珀等。
這串頸飾的諸多組件中,最奪人眼球的是多面金珠。它是由多個金環(huán)彼此相連后焊成的一個多面空心球,每個金環(huán)外又飾有金粒。多面金珠的造型奇特,絕非中國傳統(tǒng)樣式,其淵源可以上溯至古希臘的邁錫尼文化。值得一提的是,多面金珠在廣西、湖南、湖北和江蘇的漢晉墓中都有零星的發(fā)現(xiàn),隋代西安李靜訓(xùn)墓亦有出土。發(fā)現(xiàn)的金珠多為10面或12面,由于出土地點主要集中在長江以南,所以它們可能是通過海上絲綢之路傳入中國。
和多面金珠一樣,褐白蝕花瑪瑙管形珠也是舶來品。此瑪瑙珠表面的白色條紋,并不是天然形成,而是用化學(xué)方法侵蝕得來,這種工藝就是所謂的“蝕花”。蝕花瑪瑙珠多黑白或褐白相間,表面較為粗糙,有明顯的酸堿腐蝕痕跡。蝕花工藝在公元前2000年起源于印度河流域,然后在歐亞大陸上廣泛傳播。目前在我國西藏、新疆、內(nèi)蒙古、云南、廣東、廣西、江西、湖南和江蘇等地的漢墓中都出土了若干蝕花瑪瑙珠,在長沙五一路東漢墓M9還出土了一串由38顆橄欖狀的蝕花瑪瑙珠串制而成的頸飾。此外,在我國新疆、青海、云南、廣東、河南和陜西的漢墓中還發(fā)現(xiàn)了少量經(jīng)蝕花工藝處理的肉紅石髓珠,這些石髓珠無疑也是舶來品。在廣州漢墓M3017出土的一串由43顆幾何形狀的珠(管)串成的頸飾中,就含有一顆蝕刻著7道平行白色條紋的肉紅石髓珠。
姚莊漢墓M101出土頸飾組件
勝形組件
與舶來品多面金珠和褐白蝕花瑪瑙管形珠不同,勝形和虎形琥珀應(yīng)該是中國工匠的作品,因為勝形和虎形圖像都屬于漢代的常見圖像?!皠佟笔莻髡f中的西王母的頭飾,而西王母在漢代人們的心目中不但是一名長生不老的神仙,而且是法力無邊的救世主,因此她的頭飾“勝”就被賦予了祥瑞和辟邪的含義,勝形圖像也因此在漢代流行。老虎與辟邪、獅子等同屬漢代的瑞獸,被認(rèn)為既是祥瑞又可以鎮(zhèn)邪,因此它們的圖像也盛行于漢。這類瑞獸形組件的造型大多相似,均蹲伏于地、昂首、兩眼前視。
勝形和虎形的組件,可以說是兩漢時期頸飾的最常見組件之一??脊湃藛T在廣州漢墓發(fā)現(xiàn)的諸多頸飾中,不少都含有勝形與虎形組件。其他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頸飾,也都如此。如江蘇揚州邗江姚莊漢墓M101(西漢晚期)出土的頸飾,由9件組件串成,其中有2件為勝形白玉,1件為勝形琥珀,其余組件為橄欖形瑪瑙珠、蝕花瑪瑙珠、小鳥形與羊形煤精、扁壺形白玉和壺形琥珀。又如河南鞏義新華小區(qū)東漢墓的女主人脖子上掛著的頸飾,由19個組件串成,其中就有3個為老虎形水晶,5個是勝形水晶,其余11個為琥珀珠。
揚州邗江西湖胡場漢墓M14出土的頸飾,不但包括勝形和辟邪組件,而且含有可能是西方舶來品的壺形金珠。這串頸飾共有28個組件,材質(zhì)為金、玉、瑪瑙和玳瑁等,分別呈珠、管、勝、水滴、扁壺、辟邪、雞、鴨等形狀。壺形金珠采用了炸珠工藝,壺口和壺底鑲了一周小金粒,壺身不但飾有由小金粒圍成的“∞”形花紋,而且還鑲有寶石。
邗江西湖胡場漢墓M14出土辟邪組件
邗江西湖胡場漢墓M14出土頸飾
通過上文的介紹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兩漢時期的頸飾,不但組件的用料考究又多樣,如選用了水晶、瑪瑙、玉石、琥珀、黃金、煤精、玳瑁和料珠等為原材料,而且組件的來源不一,既有西來的多面金珠、蝕花瑪瑙珠,又有本土的勝形、瑞獸形組件,是東西文化交融的產(chǎn)物。組件的造型也非常豐富,除了呈幾何形狀以外,還被雕琢成瓶、璧、勝、小鳥、雞、鴨、羊、瑞獸等器物或動物狀。器物或動物狀組件,在當(dāng)時人們的心目中應(yīng)該都有一定的含義,如勝和瑞獸就具有辟邪和吉祥的寓意。其實造型類似并且小巧玲瓏和有穿孔的組件,在漢墓中還有一定的發(fā)現(xiàn),但大多散落于棺(墓)內(nèi),難以確認(rèn)其原本的佩戴位置。這類組件流行于兩漢時期,魏晉南北朝時逐漸式微,隋唐時銷聲匿跡。
當(dāng)然,兩漢時期的頸飾,并不都含有動物或器物型的組件。如河北滿城陵山一號漢墓(西漢中期)出土的頸飾,由48顆扁圓形的大小不一的瑪瑙珠串成;廣州漢墓M4004(東漢前期)出土的頸飾,由90顆琉璃珠、4顆橙紅色的瑪瑙珠、10顆紫紅色的柘榴石珠和2顆水晶珠串制,珠子分別呈圓球形、扁球形和六角棱形。這類頸飾的存在,說明當(dāng)時的人們同樣也重視頸飾的裝飾功能。
李靜訓(xùn)墓出土金項鏈
金項鏈局部——陰刻大角鹿的圓形藍(lán)色寶石和12面金珠
愛奧尼亞,又譯伊奧尼亞,也稱愛奧尼斯,故地在今小亞細(xì)亞西海岸,因公元前11世紀(jì)左右希臘人的一支愛奧尼亞人移居于此而得名。愛奧尼亞是早期希臘工商業(yè)和文化中心之一。公元前8~前6世紀(jì),該地區(qū)建有許多城邦,公元前6世紀(jì)臣服于呂底亞王國,后歸波斯管轄。公元前479年以后重獲獨立,公元前5世紀(jì)末,又受到了雅典的控制,公元前387年重歸波斯統(tǒng)治,公元前2世紀(jì)并入羅馬的亞細(xì)亞省。境內(nèi)的米利都、以弗所兩城是希臘唯物主義哲學(xué)(自然哲學(xué)學(xué)派)的發(fā)源地。在建筑藝術(shù)方面,亦有相當(dāng)貢獻(xiàn)。
阿契美尼德王朝是公元前7世紀(jì)由阿契美尼斯建立的古代波斯王朝。居魯士一世(約公元前645~前602年在位)、岡比西斯一世(約公元前602~前559年在位)、居魯士大帝(Cyrus the Great)(公元前559~前530年在位,建立了阿契美尼德帝國)和岡比西斯二世(CambysesⅡ)(公元前529~前521年在位)屬于該家族的前輩。大流士一世(Darius Ⅰ)(公元前522~前486年在位)是該家族的晚輩中的第一人,包括薛西斯一世(Xerxes Ⅰ)(公元前486~前465年在位)。公元前330年,亞歷山大大帝打敗了大流士三世(公元前336~前330年在位),阿契美尼德王朝因此而告終。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頸飾,目前所見的實物并不算多,它們中的一部分延續(xù)了兩漢時期頸飾的風(fēng)格。東晉南朝墓出土的頸飾,仍然含有動物或器物形的組件,而且出現(xiàn)了由黃金制成的動物形組件。如自南京仙鶴觀東晉墓M6的墓主夫人胸部出土的頸飾,組件包括金鈴、銀鈴、金珠、金辟邪、金羊、金比翼鳥、金龜、綠松石辟邪、綠松石珠、琥珀獸與琥珀珠等等。但是在長江以北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頸飾,目前所見主要是由幾何形狀的珠(管)串制而成。如從大同南郊北魏墓M109的墓主人胸部出土的頸飾,由28顆大小、形狀與顏色都不同的瑪瑙珠,以及水晶珠、骨珠、石珠和木珠等串制而成。
這一時期的頸飾實物,亦不多見。它們不再包含動物或器物形的組件,而是由一些造型規(guī)整且統(tǒng)一的珠(管)串制而成,并且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組件,如鑲嵌著寶石的黃金墜飾、帶黃金扣頭的墜飾和三通。
隋唐頸飾中最精美的莫過于西安李靜訓(xùn)墓(隋大業(yè)四年,608年)出土的金項鏈。李靜訓(xùn)雖然只是一名年僅9歲的女孩,但是由于她外祖母是隋文帝的長女楊麗華、外祖父是周宣帝宇文赟,且墓葬未被盜擾,所以墓中出土的隨葬品極為豐富。金項鏈周長為43厘米,重91.25克,由黃金制成,鑲嵌著珍珠、青金石和紅色寶石等,原本佩戴于死者的頸部。
這串項鏈的組件、原材料和款式,表明其原產(chǎn)地并不是中國,熊存瑞認(rèn)為可能是巴基斯坦或阿富汗地區(qū)。組件中有我們熟悉的舶來品多面金珠,共28顆,直徑約1厘米,由12個金環(huán)焊成一個12面的金珠,其中10個金環(huán)內(nèi)原來各嵌有1顆珍珠,另2個金環(huán)由多股金絲編成的串繩從中穿過,并且每個金環(huán)外都飾有一圈小金粒和5顆大金粒。項鏈搭扣的中部鑲嵌著的一顆圓形藍(lán)色寶石,上面凹雕了一只大角鹿,外緣環(huán)繞著一周小金粒。凹雕法的歷史可以上溯到古代的兩河流域和伊朗高原;大角鹿紋樣國內(nèi)鮮見,屬于西方的傳統(tǒng)紋樣,有人認(rèn)為其源于古希臘的愛奧尼亞,也有人認(rèn)為其源于波斯的阿契美尼德王朝;炸珠工藝,我們已是耳熟能詳。在項鏈中央的圓形紅色寶石的左右兩側(cè),是嵌著圓形青金石的黃金組件,青金石在古代的主要產(chǎn)地是阿富汗的巴達(dá)克山。項鏈還墜著一顆水滴形的鑲嵌著淺藍(lán)色寶石的黃金墜飾,這種水滴形墜飾可見于中亞、西亞和印度等地的圖像資料之中。
史君石堂北壁N4局部(《北周史君墓》)
與李靜訓(xùn)墓的水滴形墜飾類似者,還可見于寧夏固原史索巖夫婦墓(麟德元年,664年)。此墓早期被盜,出土遺物較少。墓中出土一枚墜飾,近橢圓狀的淺藍(lán)色寶石鑲于鎏金的底托之上,長4、寬2.6、厚1.2厘米,墜飾上方有一短柄,已殘損,估計上方原有一掛環(huán)。根據(jù)這件墜飾的大小和形狀,史索巖夫婦的粟特人身份,以及中亞的圖像資料上描繪的垂有墜飾的項鏈,推測其原本很可能是項鏈的墜飾。
西安唐代輔君夫人米氏墓(天寶十四年,755年)出土的頸飾,也墜有四枚水滴形的墜飾。頸飾位于米氏脖子一側(cè),串線已朽,出土?xí)r散落為一堆,部分水晶珠內(nèi)殘留絲線。頸飾基本保存完好,共出土了92顆扁球形的水晶珠,3顆藍(lán)色料珠(部分被壓碎),4顆黃金扣頭,水滴形的紫水晶和綠松石各2顆。將紫水晶和綠松石的尖端嵌入扣頭即成墜飾。有趣的是,因為中亞米國粟特人進(jìn)入中國后,“以國為姓”,所以米氏很可能也是粟特人。
西安唐代輔君夫人米氏墓出土頸飾
西安雷府君夫人宋氏(天寶四年,745年)墓出土的頸飾,原本應(yīng)該也有墜飾。此頸飾僅余宋氏頸部的一周,其余珠子散落。墓中共出土了114顆珠飾,包括水晶珠93,玉石珠19,葫蘆形料珠1,三孔瑪瑙1,其中12顆含于口中。三孔瑪瑙當(dāng)是三通,三通是源于南亞次大陸的數(shù)珠的重要組件,其作用是將墜飾串于項鏈之上。
除了上述實物,我們還可以從圖像資料中一窺當(dāng)時頸飾的面貌,不過這類圖像資料同樣也是為數(shù)不多。系有墜飾的頸飾,可見于西安北周史君墓(大象二年,580年)出土的石葬具上描繪的墓主、墓主夫人和眾多女賓客的脖子上。巴黎吉美博物館展出的中亞人石葬具(隋代)上雕刻的墓主夫人和女賓客,與西安韋頊墓(開元六年,718年)出土的石槨上線刻的一名女侍一樣,則都佩戴了一串以直徑較大的圓形主組件為中心的頸飾。圖像中描繪的這兩種款式的頸飾,已和今天的項鏈非常接近。由于這兩具石葬具的主人都是中亞人,而且這兩種款式的頸飾也常見于中亞、西亞和印度等地的圖像資料,所以也許可以認(rèn)為隋唐頸飾的款式受到了西方的影響。
以上雖然只是考古發(fā)現(xiàn)的漢唐時期的頸飾實物的一部分,但它們在總體上已經(jīng)反映了這一時期頸飾的整體面貌。它們用料考究,造型豐富,時代特征明顯,很多是中西文化交融的產(chǎn)物,在功能上由漢代的裝飾性與辟邪、吉祥并重,逐漸演變?yōu)樘拼囊匝b飾性為主。
(作者為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