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達
(北京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 北京 100871)
論唐代詩人對陶淵明的接受
韓 達
(北京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 北京 100871)
由于詩人本身的志趣不同, 唐代詩人對于陶淵明的接受大致可以分為兩種態(tài)度, 一種是贊賞其隱逸出世的獨立精神, 另一種則不滿于其遠禍避世的消極姿態(tài)。 而不同時期的文人則根據時代背景和個人境遇的不同揚棄式地接受陶淵明的影響, 這使得唐代的陶淵明接受史呈現出強烈的個體差異性特征。 本文通過梳理唐人詩文中的陶淵明形象, 揭示這種褒貶共存的復雜感情背后“仕與隱”的深層矛盾, 并從類書對于陶淵明的征引情況入手, 探討唐人對于陶淵明普遍理解不深的弊病及其原因。
陶淵明; 唐代; 接受史; 吏隱觀
陶淵明的詩文在南北朝時期并無多大的影響, 隨著南北文化融合的加深, 隋代人通過學習《文選》而了解陶淵明。 但他們僅將其視為避世隱居的高士, 對陶詩的借鑒也停留在“懷鄉(xiāng)”等淺層含義, 駐留于山野之際或懷鄉(xiāng)心切之時才會觸發(fā)他們引用陶淵明的詩情。 由南朝入隋的江總曾在《于長安歸還揚州九月九日行薇山亭賦韻詩》中以“故鄉(xiāng)籬下菊, 今日幾花開”[1]2595指代思歸之情, 含蓄蘊藉而不失典雅。 盧思道的《聽鳴蟬篇》亦用陶詩之“歸去來”表達對故鄉(xiāng)的眷戀, 更隱含著他對仕路艱險、 寵辱遽變的憂懼。 這兩首已是對陶詩理解較好的作品了, 而隋代其他詩人對陶詩的理解則滯于淺表的層面。 孔德紹的游覽之作《登白馬山護明寺詩》在結尾用“桃源失途”顯示山深幽泌。 孫萬壽的《別贈詩》僅取陶淵明飲酒的典故而已。 李巨仁的《登名山篇》視陶淵明為抽簪脫屣避居深山的隱士, 楊暕的《與逸人王真書》云“彭澤遺榮,先有《歸來》之作”[2]405也是同樣的用意。 隋唐之際的劉孝孫、 諸葛穎、 薛道衡等人對陶詩都有或多或少的接受, 但總體上并未超出上述接受范式的范圍。
作為初唐最重要的隱逸詩人, 王績在詩歌中屢次引用陶詩, 他對陶淵明的接受來自史傳所載, 更能理解陶淵明的獨立精神。 他在《北山賦》中說:
昔蔣元翊之三徑, 陶淵明之五栁。 君平坐卜于市門, 子真躬耕于谷口。 或托閭闬, 或潛山藪。 咸遂性而同樂, 豈違方而列守。 余亦無求, 斯焉獨游。
可以看出, 王績心目中的陶淵明是一位具有自由天性而無所拘束的人物, 這與其本人的追求相符合。 他認為身處市廛抑或投跡山藪, 只要隨性適心皆可達到同樂獨游的境界。 這遠比隋代詩人動輒以“山林淵岳”代表陶潛深刻, 更能把握陶淵明詩文中所蘊含的“真意”。 但其兄王通對陶淵明甚為反感, 認為陶淵明這樣的“放人”無益于國家, 并為此批評過王績: “汝忘天下乎?縱心敗矩, 吾不與也?!盵3]92王通繼承儒家經世致用的傳統(tǒng), 而王績的濟世之心多來自其兄的教導, 二人都曾有西游長安求宦失敗的經歷, 對此王通可以忍耐以待變, 王績卻深刻地認識到塵網纏縛的真相, 他仿照陶潛所寫的《五斗先生傳》正是放棄“終南捷徑”后的感慨之作。 王績追慕陶詩的內在精神, 即追求高蹈獨立的人格并與俗世政爭保持距離。 他并非無意于政治而是難遇清明的時代, 如《晚年敘志示翟處士》《薛記室收過莊見尋率題古意以贈》等詩描述其早年雄心及經歷喪亂后回歸淳樸自然的心跡。 他在《醉后口號》中將陶潛與阮籍并列, 更是個人自況。 這種以歸隱為仕進的觀念影響了此后的詩人, 王績發(fā)掘出陶淵明隱逸者形象背后“志不獲聘”的無奈, 為唐人接受陶淵明開啟了新的角度, 使山水田園成為詩人排遣憤懣和重尋自由的家園, 使他們或為官或隱居都保持著精神的獨立。
王績之后, 初唐四杰接續(xù)起對陶淵明的接受, 他們的焦點集中于陶淵明如何處理現實政務與獨立個性間的矛盾。 王勃對陶淵明稍有微詞, 他認為“昔者陶潛彭澤, 罔聞仁慈之風”[4]556, 即陶淵明作為地方官來說是不合格的, 但他尊陶淵明為“自得高人”, 可以在精神上解決仕與隱的矛盾。 在楊炯的筆下, “陶元亮攝官于彭澤, 道契羲皇”[5]128, “是以德成者上, 道在斯尊, 陶潛則安枕北窗, 言偃則鳴弦東武”[5]106。 所謂的“道契羲皇”與“安枕北窗”體現了身在官場而放任自達的態(tài)度, 他認為陶淵明的政治理想是上古時無為而治的為政之道, 這就回答了王勃的質疑, 也為入仕者提供了一條蕭散任事并可隨意出入官場的精神出路。
唐人由此得以借助陶淵明來處理官員的吏隱觀, 當有辭官者出現時, 長官甚至以陶淵明為例來決定如何處理這些下屬。 楊慎矜、 張鼎、 汜云將、 竇翚、 常無欲的《對吏脫幘判》是一樁司法案件的判詞, 一名小吏因難以忍受繁重的政務而脫幘(辭官)而去。 州郡的官員認為他違反了唐律中“不應為”條例, 但這五人并不這么認為, 他們引陶淵明為例支持這位官吏的辭官行動, 楊慎矜將其比作“陶潛屈身, 系在彭澤”[6]3574, 張鼎以“田園燕坐, 知陶潛之罷職”[6]3700形容他辭官的正當性, 竇翚認為其繼承了“陶潛之美志”[6]4063。
發(fā)展海洋牧場“新六產”,為海上糧倉建設開辟了新路徑。同時,緩解了漁船轉產和漁民轉業(yè)壓力。圖為休閑海釣活動。
初唐四杰中較為特殊的是盧照鄰, 他對陶潛的關注較其他三人更有個人特色。 盧照鄰提到陶淵明的詩文共有三首: 《楊明府過訪詩序》感謝楊炯來探訪臥病山中的自己; 《三月曲水宴得尊字詩》仙氣飄渺, 陶淵明因桃源而化身為塵世的神仙, 出世與“雅道”并存, 是作者獨出胸臆的變化; 而《于時春也慨然有江湖之思寄此贈柳九隴》將九隴縣令柳大易比作陶淵明, 又強調了“意氣托神仙”[5]14。 這些描寫皆與他求仙訪道療愈風疾的人生經歷切合。 盧照鄰不像王勃、 楊炯那樣關注吏隱的問題, 而是從死生超脫的角度去思考人生, 其筆下的陶潛已不單單是解決仕或隱問題的世間人, 而是飄然物外與世無爭的仙人形象了。 同時盧照鄰在創(chuàng)作中并不偏于思想的闡發(fā), 他繼承六朝山水的寫法, 并將其與田園結合, 開拓了陶詩的表現維度。
以王維、 李白、 杜甫等詩人為代表的盛唐詩壇對如何接受陶淵明有新的認識, 且表現出較為復雜的感情, 這與各人所處的人生境遇有關。 首先, 王維、 李白、 杜甫等人都對陶淵明的避世選擇和襟懷抱負皆有所貶抑。 王維在《與魏居士書》一文中嘲笑陶淵明的乞食, 更將其歸隱視為“忘大守小”的短視之舉:
近有陶潛, 不肯把板屈腰見督郵, 解印綬棄官去。 后貧, 《乞食》詩云: “叩門拙言辭。”是屢乞而慚也。 嘗一見督郵, 安食公田數頃。 一慚之不忍, 而終身慚乎?此亦人我攻中, 忘大守小, 不鞭其后之累也。
李白亦曾譏諷陶淵明, 認為他不足效仿: “齷齪東籬下,淵明不足群?!盵7]994杜甫曾通觀陶淵明詩集, 應是非常理解陶淵明思想軌跡變化的詩人, 但他也作《遣興五首》認為他“未必能達道”[8]1381。 王維、 李白、 杜甫等人后半生命途不遂, 常懷山水田園之思, 何至于共同發(fā)出這樣的譏刺之語呢?
仔細分析可以發(fā)現, 他們詩文中的觀點與本人出身和當時遭際有著很大的關系, 他們的批評來自于對個人實際生活的反思。 王維的《與魏居士書》為勸魏居士出仕而作, 是其晚年的手筆。 他的勸說方式不單從儒家“濟世”的理想出發(fā), 而且以儒釋道三家進行闡述。 王維先從佛教的“空無”著眼, 認為“圣人知身不足有也……離身而返屈其身, 知名空而返不避其名也”[9]1095, 即身體雖是不足道的, 但不能因為萬物皆空而否定萬物存在的價值, 進而批駁許由、 阮籍、 陶潛“忘大守小”, 未能了解“諸法皆空”的真意。 王維的吏隱觀表現為道家“可者適意, 不可者不適意也。 君子以布仁施義、 活國濟人為適意。 縱其道不行, 亦無意為不適意也。 茍身心相離, 理事俱如, 則何往而不適”[9]1096, 即若能區(qū)別對待身與心的需求, 不執(zhí)著于外物, 便不會為身處官場所垢染, 為萬物所累, 這是以老莊、 禪宗為依據的典型“朝隱”理論。 王維早年仕途得意, 安史之亂后歷盡艱辛, 官場與人事的起伏矛盾都在其心中碰撞, 迫使他去尋找能夠解決這些矛盾的途徑。 王維后期并不想出仕, 但又不得不虛與委蛇, 他的解決之道就是亦官亦隱, 為官而心隱。 所以他不贊成陶淵明式的完全歸隱, 因為徹底與朝事脫離難免在政治上招來極大風險, 這也是他批評陶淵明的原因。
然而, 陶淵明在王維的詩歌中則是另一種形象, 《戲贈張五弟諲三首》(其二)中將張諲比作陶淵明: “秋風日蕭索, 五柳高且疎。 望此去人世, 渡水向吾廬。 歲晏同攜手, 只應君與予?!盵9]200如果王維內心否定陶淵明的話, 又怎會將自己的好友比作陶潛, 并且只有兩人能夠攜手歸隱呢?除此之外, 王維也頗喜歡化用陶潛的詩句, 如“風景日夕佳” “夜靜群動息”[9]430等, 《渭川田家》更是仿淵明體而作。 他在《奉送六舅歸陸渾》一詩中直接稱贊“酌醴賦歸去, 共知陶令賢”[9]502。 《偶然作六首》(其四)看似是寫陶淵明, 實際上正是詩人嘯傲于淇水的寫照: “奮衣野田中,今日嗟無負。 兀傲迷東西, 蓑笠不能守。 傾倒強行行, 酣歌歸五柳。”[9]564這正是詩人痛苦掙扎的內心外化為放浪形骸、 縱情于酒的形象。 在《酬嚴少尹徐舍人見過不遇》中, 王維的孤獨寂寞、 遠世避禍的心態(tài)表露無遺, 他既想讓朋友來看他, 又怕牽連到朋友, 唐人認為陶潛避世不出的原因之一是避免身仕二朝, 王維因曾受偽職故而對此非常敏感, “誰解掃荊扉”一語正說明他對于陶潛晚年不愿交往的理解。
陶淵明作為田園詩的首創(chuàng)者, 是唐代詩人無法回避的學習資源。 盛唐文人通過不同的隱居方式, 以順應時代發(fā)展的審美理想繼承了陶淵明田園詩的傳統(tǒng)。 值得注意的是, 二者雖出于同源但流向不同, 盛唐人沒有陶潛詩的哲理思辨, 也不重視理趣與景物契合的境界, 但他們對于山水田園直觀式的觀察又使他們在狀物寫生上具有很高的審美水平。 正如孟浩然的《口號贈王九》說的“稚子望陶潛”[10]1666, 他們在精神思辨上確實像孩童一樣, 無法達到陶淵明的高度, 但是往往純真的目光才能反映出山水田園最真實、 最本質的美, 這也是盛唐山水田園詩的獨特魅力。
早年的李白作為盛唐精神中積極進取一面的代表, 自然對于陶淵明的隱逸不感興趣。 他本人也曾妄圖走“終南捷徑”, 故而以己度人, 認為陶淵明的隱逸也不過如此。 陶淵明最終的抉擇令他不滿, 所以他說陶潛“齷齪”和“不足群”。 此時的李白還沒有經歷人生中的重要起伏, 在他身上只有對自己高度的期許。 故而在李白的早期詩歌中, 陶淵明只是作為隱居意象出現, 并未附加什么深刻的含義, 如《題東溪公幽居》:
杜陵賢人清且廉, 東溪卜筑歲將淹。 宅近青山同謝眺, 門垂碧柳似陶潛。 好鳥迎春歌后院, 飛花送酒舞前檐。 客至但知留一醉, 盤中秪有水精鹽。
又如《陪族叔當涂宰游化城寺升公清風亭》:
化城若化出, 金榜天宮開。 疑是海上云, 飛空結樓臺。 升公湖上秀, 粲然有辯才。 濟人不利己, 立俗無嫌猜。 了見水中月, 青蓮出塵埃。 閑居清風亭, 左右清風來。 當暑陰廣殿, 太陽為裴回。 茗酌待幽客, 珍盤薦凋梅。 飛文何灑落, 萬象為之摧。 季父擁鳴琴, 德聲布云雷。 雖游道林室, 亦舉陶潛杯。 清樂動諸天, 長松自吟哀。 留歡若可盡, 劫石乃成灰。
當李白經歷了人生的重大起落后, 陶淵明就成為其詩歌中汲取精神力量的來源, 《經亂后將避地剡中留贈崔宣城》細致地描繪了安史之亂中急急如喪家之犬的李白, 愿意“且學南山豹”歸隱求安, 詩歌的最后說“華髪長折腰, 將貽陶公誚”[7]637則是對其早年妄自尊大的反省。 李白這樣的詩歌很多, 如《贈臨洺縣令皓弟》《別中都明府兄》《山人勸酒》《戲贈鄭溧陽》《酬王補闕惠翼莊廟宋丞泚贈別》《江上答崔宣城》《流夜郎至江夏陪長史叔及薛明府宴興德寺南閣》等。 在這些詩歌中, 陶淵明都成為李白歆慕的對象, 如《戲贈鄭溧陽》:
陶令日日醉, 不知五柳春。 素琴本無弦, 漉酒用葛巾。 清風北窗下, 自謂羲皇人。 何時到栗里, 一見平生親。
陶淵明成為李白精神寄托的另一個重要因素, 就是陶潛所描寫的桃源仙境。 桃源理想自盧照鄰引入唐詩后, 就成為唐人的一處精神家園。 李白有入道求仙的經歷, 他在《秋夕書懷》中表達了自己隱居桃源的愿望: “桃花有源水, 可以保吾生?!盵7]1116求取長生是詩人最直接的動力, 桃花源的理想世界對他是一種巨大的吸引, 在他外出求仕失敗的時候, 桃花源能夠為他提供精神的歸宿, 如《山人勸酒》中的仙境描寫:
蒼蒼云松, 落落綺皓。 春風爾來為阿誰?蝴蝶忽然滿芳草。 秀眉霜雪顏桃花, 骨青髓綠長美好。 稱是秦時避世人, 勸酒相歡不知老。 各守麋鹿志, 恥隨龍虎爭。 欻起佐太子, 漢王乃復驚。 顧謂戚夫人, 彼翁羽翼成。 歸來商山下, 泛若云無情。 舉觴酬巢由, 洗耳何獨清。 浩歌望嵩岳, 意氣還相傾。
再如《酬王補闕惠翼莊廟宋丞泚贈別》, 作者已化身仙人歸去桃源:
學道三十春, 自言羲和人。 軒蓋宛若夢, 云松長相親。 偶將二公合, 復與三山鄰。 喜結海上契, 自為天外賓。 鸞翮我先鎩, 龍性君莫馴。 樸散不尚古, 時訛皆失真。 勿踏荒溪坡, 朅來浩然津。 薜帶何辭楚, 桃源堪避秦。 世迫且離別, 心在期隱淪。 酬贈非炯誡, 永言銘佩紳。
《江上答崔宣城》中陶淵明已在西岳得道, 并指點作者求仙的法門:
太華三芙蓉, 明星玉女峰。 尋仙下西岳, 陶令忽相逢。 問我將何事, 湍波歴幾重。 貂裘非季子, 鶴氅似王恭。 謬忝燕臺召, 而陪郭隗蹤。 水流知入海, 云去或從龍。 樹繞蘆洲月, 山鳴鵲鎮(zhèn)鐘。 還期如可訪, 臺嶺蔭長松。
同時, 李白因其晚年常常要依附某些縣令以獲得資助, 為了奉迎官員, 他常以陶潛比擬他們。 所以其筆下的陶淵明就具有了良吏的性質, 這也是唐代陶淵明接受史中一個比較獨特的現象。
盛唐詩壇受陶淵明影響最深的詩人非杜甫莫屬。 他在詩歌中大量使用陶詩典故, 并且仿效陶詩創(chuàng)作了不少山水田園之作。 他的《東津送韋諷攝閬州錄事》《秋盡》《可惜》《遣興五首》(其三)都直接與陶淵明有關。 其中爭議最大的當屬《遣興五首》(其三):
陶潛避俗翁, 未必能達道。 觀其著詩集, 頗亦恨枯槁。 達生豈是足, 默識蓋不早。 有子賢與愚, 何其掛懷抱。
杜甫能夠從陶潛的詩集中看出他“頗亦恨枯槁”, 朱熹由此而生發(fā)出“金剛怒目”的評價, 可見杜甫對陶淵明的理解達到了很高的境界, 能夠發(fā)人所未見。 那么杜甫為何還要批評陶淵明“未必能達道”呢?從杜甫的經歷來看, 他身逢喪亂, 漂泊伶仃, 對于世事變化最有感悟, 能在亂世中茍全性命已屬難得, 又怎敢奢望其他。 黃庭堅認為這是杜甫的自嘲之語, 是借助陶淵明來紓解胸中塊壘: “子美困頓于三川, 蓋為不知者詬病, 以為拙于生事, 又往往譏議宗文宗武失學, 故聊解嘲耳。 其詩名曰《遣興》, 可解也。 俗人便謂譏議淵明, 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也?!盵11]209正是出于對身處亂世的陶潛故作戲謔的同情, 杜甫才能寫下這首同樣含有自嘲意味的詩來, 正像兩個神交已久的老友在互相打趣一般, 實在是苦中作樂罷了。 杜甫對陶淵明的理解代表了唐代陶淵明接受史中最為客觀公正的觀點, 從命運無常的角度揭示陶潛之于亂世求生者的意義。 由此可見, 正是盛唐詩人各自不同的人生境遇, 導致了他們在接受陶淵明時不同的關注點, 并由此在其自身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生發(fā)出了對陶淵明形象的不同理解。
唐人接受陶淵明的途徑除了史傳的各類記載及《文選》《陶淵明集》等文學文本外, 主要通過各種類書的征引, 諸如朝廷編撰的《藝文類聚》《初學記》等都收錄其詩文, 中晚唐私人編纂的類書同樣如此。 總體而言, 官方編纂的類書的內容和條目更為詳備, 而私人編纂的類書則稍顯簡略, 但更能看出作者的用意所在。 茲以初、 中、 晚唐不同時期的官修、 私修類書中對陶淵明的征引進行對比, 如表 1 所示。
表 1 初、 中、 晚唐不同時期的官修、 私修類書中對陶淵明的征引對比表
從表 1 可知, 類書征引內容的重復性很高, 主要集中在“酒”“九月九日”“重陽”“菊”“柳”等意象上, 說明唐代文人對陶淵明詩文確立了較為固定的基本印象。 因此盛唐人每于九日詩中稱引淵明,且與飲酒、 菊花聯(lián)系, 如崔國輔《九日》、 崔曙《九日登望仙臺呈劉明府》、 王昌齡《九日登高》、 劉昚虛《九日送人》、 高適《九月九日酬顏少府》及《重陽》、 杜甫《九日楊奉先會白水明府》及《復愁十二首》(其十一)、 張均《九日巴丘登高》、 孟浩然《盧明府九日峴山宴袁使君張郎中崔員外》等都是如此。 這說明, 唐代詩人在引用與陶淵明有關的材料時受到這些類書的影響很大, 他們不需查閱陶詩的原文, 更不用深究其原意, 直接從類書中摘引詩文或重新改寫, 這或許是唐人對陶淵明思想接受并不深刻的原因之一。 諸如《形影神》這類能夠反映陶淵明哲學思考、 探索人生終極意義的詩歌之所以未能普遍進入到唐人接受視野內, 正是因為這類作品難以被類書歸類吸收。
相較于初盛唐詩人, 中晚唐詩人對陶淵明的理解偏向于田園情趣的抒發(fā)。 中唐人更關注于陶淵明的隱逸閑趣, 并把這種隱逸情趣從對現實政治的失望與反思改造為普遍化、 世俗化的閑情雅致, 從田園走向官衙, 將理想引入世俗。 由此, 隱逸超越外部形跡, 進一步向心靈過渡, 成為超越出處行藏, 不避世俗的閑適之情。 這在韋應物、 白居易身上表現得最為明顯。 大歷十才子中崔峒的《題桐廬李明府官舍》便是此類作品, 劉長卿的《送金昌宗歸錢塘》也表現了相同的藝術追求。 中唐時期學陶最為成功的還屬柳宗元, 其詩文對陶淵明的繼承最為明顯, 但他的思想資源主要來自佛教, 而非魏晉玄學, 故而二者在詩歌精神歸屬的層面仍存在著細微的差異。 中唐時期的詩人以更為明確和理性的思辨發(fā)現了陶詩的志趣, 特別是皎然在《詩式》 《詩古文聯(lián)句》中運用當時的詩學觀點對陶詩的藝術特點、 藝術價值進行了發(fā)掘, 并在此基礎上確立了陶詩在詩史上非同尋常的地位。 而晚唐詩人則因唐末大亂的現實因素進而推崇陶淵明的為人, 甚至有將陶淵明理想化的傾向。 他們較為普遍地肯定了陶詩的價值和意義, 并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對陶詩的情趣、 風格多有效仿和借鑒。 這一時期仿作陶詩者甚眾, 如黃滔《贈鄭明府》《木芙蓉》(其二)、 李德?!逗t~骨》、 李頻《送羅著作兩浙按獄》、 李群玉《請告南歸留別同館中元作》等。 然而, 這些作品受到現實因素的影響, 不愿過多地討論陶淵明隱居的政治原因。 從這一時期的類書征引情況可以看出, 除了李商隱、 杜牧等大詩人外, 一般詩人主要在詞句上接受陶淵明的影響, 詩文缺少宏闊的格局和深邃的思考, 產生了境界狹小, 沉溺聲色的缺憾。
綜上所述, 唐代陶淵明接受史具有歷時性變化的特點, 不同時期的不同文人根據時代背景和個人境況揚棄式地接受陶淵明的影響, 這使得唐人對于陶淵明的接受攜帶著強烈的個人色彩。 唐代詩人對陶淵明懷有褒貶共存的復雜感情, 這與其處理仕與隱的矛盾有關。 同時, 由于唐人大多通過類書等形式接受陶淵明, 造成了對陶淵明的理解不深的弊病, 故而創(chuàng)作了大量題材單一、 內容類似的詩文, 此類情形的改善有賴于大詩人對陶淵明的深入挖掘, 以及詩話評點類書籍的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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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Reception of Tao Yuanming of Tang Poets
HAN Da
(Dep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Because of the different interests of the Tang poets, the reception of Tao Yuanming in Tang dynasty presents two different ways. One side admires Tao’s independent spirit of seclusion, the other discontents his negative attitude. The literati of different periods accept Tao’s effect in a sublation way according to the times background and personal conditions, which leads to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trong individual difference of reception history of Tao Yuanming in Tang dynasty. By carding the images of Tao Yuanming in poems and articles of Tang people, the paper reveals the deep contradiction of “official and seclusion” hiding in the complex feelings of appraise. And by carding the quotations of Tao Yuanming in encyclopedia, the paper also explores the malady and reason why Tang people universally lack understanding of Tao Yuanming.
Tao Yuanming; Tang dynasty; reception history; the ideas of official and seclusion
1673-1646(2017)01-0014-06
2016-08-12
韓 達(1986-), 男, 博士生, 從事專業(yè): 魏晉隋唐文學。
I207.22
A
10.3969/j.issn.1673-1646.2017.0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