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茂
37年前高中一畢業(yè),父親就“胡攪蠻纏”地逼我回家當民辦教師。
一個山村,半山腰里,破舊的三間草屋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石課桌石凳子,牛肋巴窗戶,干打壘的墻體……一切都是冷冰冰的。
開學了,第一天,父親早早地催我:“去迎接孩子們吧!”我背著鋪蓋卷,帶著一周的伙食,提著沉甸甸的一箱子書,極不情愿地挪向學校。
孩子們嘻嘻哈哈地從四面八方飛來,穿鞋子的,打赤腳的,吊著鼻涕的,披頭散發(fā)的,圍著那棵見證山村滄桑歲月、皮膚龜裂的佝僂著背的老榆樹跑來跑去。
我拿起了把手磨得溜光的釘錘,邁向那掛在榆樹上的銹跡斑斑的老鐘,錘子敲在凹進去的地方,鐘聲嘶啞卻渾厚。
拿著一個暑假挨家挨戶動員來的新生名單,我開始點名了。
“李想!”半天沒有應答。直到一個孩子怯生生地站起來:“我叫二狗,剛才忘了?!比嗪⒆泳投范返亟泻爸?。
“程功!”
“老師,就是那個娃娃,他小名叫黑巴爾,大名可能還記不得。”
外面,圍了很多家長,擠眉弄眼、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老師,您是幫您爸代幾天課的嗎?”
“老師,不會過一段時間就撂下我們的娃娃跑了吧?”
“我就看你這個娃娃有恒心!”
…………
“我是大山的兒子,我要帶著孩子們一起飛,相信我!”我冒冒失失地信口開河。說完之后,我一下子蒙了,我曾經的理想,我曾經的抱負呢?
晚上,伴著煤油燈淡淡的微光,盯著學生名單,“代課”“敷衍”“跑”這些個詞敲擊著我的魂靈。躺在冰冷的床上,我蜷著身子,“布被秋宵夢覺”“歸臥故山秋”。
每天,孩子們照樣嬉戲著,繞著老榆樹奔跑著。
一天,越越來到我的面前,從懷里掏出一枚雞蛋:“老師,這是媽媽一早起來煮的,是我早上從窩里撿的!”他把雞蛋塞到我手里,深深地鞠了一躬,跑開了。握著這枚還有體溫的雞蛋,我這個七尺男兒的心悄然融化了。
校長來了,他是我們鄉(xiāng)的教育前輩,堅守在鄉(xiāng)村幾十年?!靶±畎?,山路難走還得走?。∥覀兊暮⒆有枰悖亦l(xiāng)需要你,謝謝你了!”校長語重心長地跟我說。臨別時,他從挎包里掏出一本包著泛黃書皮的書,遞到我的手里。望著走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滿頭銀發(fā)的校長,我有些哽咽。
夕陽西下,翻開校長送我的書,是蘇霍姆林斯基的《把整個心靈獻給孩子》。“要進入童年這個神秘之宮的門,就必須在某種程度上變成孩子。只有在這種情況下,孩子才不會把您當成一個偶然闖入他們那個童話大門的人,當成一個守衛(wèi)這個世界的看守人,一個對這個世界里面發(fā)生的一切都無所謂的看守人?!?/p>
一天,我起了個大早,大山還藏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遠處幾點火光在通向學校的曲折山路上跳動,我躲進寢室,想看個究竟。
“哎,這娃娃不容易??!一個人守在這荒郊野外!”
“我們前幾天守了幾個晚上,怕李老師害怕!”
“就怕他又跑了啊!”
聽著三個樸實的老農的交談,我的眼眶濕潤了,他們放下手里的東西,悄悄地離開了。
“父老鄉(xiāng)親,您需要給孩子們一點希望,我就做點亮希望的那盞燈!”我握緊拳頭,像發(fā)誓一樣對自己說。
我那不安分的心漸漸關閉了門戶,沖刺高考的書箱子被塵封了。
我?guī)е⒆觽冊谥R的海洋里激情暢游,追尋著山那邊的精彩。
“孩子們,家鄉(xiāng)美不美呀?”我問。
“爸爸說,好好讀書,跳出這個鬼地方!”
“媽媽說,待在這里,連媳婦都娶不上!”
孩子們七嘴八舌的。
“好好讀書吧,外面的世界很精彩?!?/p>
“那我們出去就不回來了!”
我的心像被什么戳了一下:都飛走了,山村不就變荒村了!
“孩子們,我們這里現(xiàn)在確實很窮,今天讀好書,是為了明天過好日子。但家鄉(xiāng)是我們的根?。 ?/p>
春天,在山的脊梁上奔跑,讓風箏高高飛起,極目遠望山的那一邊,我問:“孩子們,家鄉(xiāng)美不美?”
“美!”
夏天,在山間小溪捉魚,撈泥鰍,品嘗著勞動的愉悅和歡暢,我問:“孩子們,家鄉(xiāng)好不好?”
“好!”
秋天,跟孩子們一起欣賞著大山五彩斑斕的色彩,采摘野果,享受著大山的饋贈,我問:“你們愛不愛家鄉(xiāng)?”
“愛!”
冬天,我們手捧著晶瑩的雪花,癡迷地追趕春天的腳步。
夜晚,我獨自一人守著油燈,在蘇霍姆林斯基、陶行知、葉圣陶的智慧里尋尋覓覓。
寒來暑往,一晃就是37載,走過了從油燈到電燈的歲月,我在這兒一守就是13 500多天。
而今,漫步山間,看著我曾經的孩子們辦的養(yǎng)豬場、種兔場、肉牛場,山村有了帶著技術回流的致富帶頭人;葡萄園、珍貴苗木園、梨園,那是帶著資金飛回來的山村孩子的成就。
山村美了,山村漸漸富了。兩鬢斑白的我欣慰地去迎接又一批“野”孩子,去聆聽每一個自然的音符。
我將繼續(xù)快樂而幸福地堅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