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體還是集體
——政體的政治文化基礎

林海彬

(中山大學 政治與公共事務管理學院,廣州 510006)

個體還是集體
——政體的政治文化基礎

林海彬

(中山大學 政治與公共事務管理學院,廣州 510006)

政體需要政治文化的支撐。政治文化并非鐵板一塊，其承載實體包括個體和集體，其傾向包括普遍的和特殊的，形成四種政治文化類型；這些類型依循不同的邏輯支撐政體，構成個體普遍傾向的政體、個體特殊傾向的政體、集體普遍傾向的政體、集體特殊傾向的政體。在政治文化承載主體方面，基于個體和集體的路徑對政治文化的傳承具有看法不同，從而形成對政體穩(wěn)定的不同看法。在政治文化傾向方面，普遍的和特殊的對政體差異有不同的解釋，特殊傾向容易形成東方主義。這四種類型提供分析政體文化基礎的視角，然而均有所偏頗，吉登斯的“結構二重性”或許能夠提供新思路。

個體；集體；政治文化；政體

亞里士多德認為個人的(勇敢)公正、明智與節(jié)制是幸福的城邦所必須的。[1]政治文化是政體維系和發(fā)展的重要基礎，因為“制度長存帶有明顯的適應價值：如果不存在遵循規(guī)則和行為模式的天性，就要不斷舉行談判，會給社會穩(wěn)定帶來巨大損失?！盵2]隨著宗教等共同體的衰落，即宗教“對身處宇宙之內(nèi)的人、人類作為物種的存在以及生命之偶然性的關心”[3]式微，政體賴以存在的依據(jù)也需要從人類自身尋找；其中，民族國家作為新的共同體成為重要的符號，“必須為其人民的思想和感情而存在，不是作為一個直接觀察的證據(jù)，而是作為一個心靈的實體、一個象征、一個化身、或一個抽象概念?！盵4]因而，在現(xiàn)代國家，政治文化與政體的關系仍是重要的話題。然而，兩者的關系并非顯而易見，因為政治文化并非鐵板一塊，根據(jù)承載主體和價值傾向可以分為四種類型，從而與政體的關系多重化。因而，需要我們提出新的框架，分析政體與政治文化的復雜性。

一、政治文化的二維分類

對文化的研究，首先需要確定分析單位：阿爾蒙德的分析單位是個體，而亨廷頓的分析單位是文明實體(主要是兩個及兩個以上的國家)；另外，人們認同的單位也包括村莊、城市和其他組織，這些單位也影響著人們的行動。因而，文化的分析單位包括是個體和集體兩個層面，這與人們通過個體和集體兩個層次的行動來影響政體的穩(wěn)定和發(fā)展是相符的。這兩個層面與政體的關系是不同的：對于權威的建立，對于個人來說是一個心理過程，而對于集體(社群)來說則是通過一種在社群成員共享的歷史中所捕捉的共同命運感將人們聯(lián)系起來。[5]這兩個層面實際是文化的承載主體，其中，集體并不是個體的簡單集合，其反過來影響個體的政治文化，例如特定的集體可能對個體的情感等具有標識作用，“如果一個人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情感，這可能是因為，他所生活的社會沒有提供統(tǒng)一的認知標示以標示特定情感的行為和心理表現(xiàn)。”[6]

另一方面，政治文化既與個人道德目的、人格和心理具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又受到個人所處的社會所產(chǎn)生的規(guī)范、價值觀等的影響。可見，政治文化的價值可以訴諸人性，也可以訴諸特定社會。因而，根據(jù)政治文化所訴諸的價值可以分為普遍的(如基于人性)和特殊的(如地方性的、群體性的)。進而，我們可以基于政治文化承載主體和價值傾向，劃分為個體普遍傾向、個體特殊傾向以及集體普遍傾向和集體特殊傾向的政治文化。對政治文化和政體關系的研究，均有學者們圍繞政治文化這四種理想類型展開論述。其中，霍布斯和洛克基于個體普遍傾向的角度分析政體，尋找何為“善”的政體。阿爾蒙德受到行為主義的影響，立足個體特殊傾向分析不同政體得以運作的文化基礎；帕特南遵循共和主義的傳統(tǒng)，認為共同體的社會資本這種普遍傾向影響政體的運作績效；孟德斯鳩和托克維爾也從集體尋找文化基礎，然而，這些政治文化是特定群體的，因而是特殊傾向的(見表1)。

表1 政治文化的二維劃分

二、四種政治文化類型下的政體

(一)基于個體普遍傾向的政體

個體的價值傾向不是天然的，而是習得的和受到政體的約束。霍布斯認為“各種自然法本身(諸如正義、公道、謙謹、慈愛等，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沒有使人們遵從的某種權威，便和驅(qū)使我們走向偏私、自傲、復仇等的那些自然激情發(fā)生沖突?！盵7]洛克也認為需要政體，因為在自然狀態(tài)下，“人們充當自己案件的裁判者，這方面的不利之處確實很大，因為我們很容易設想，一個加害自己兄弟的不義之徒就不會那樣有正義感來宣告自己有罪?！盵8]政體的運作形塑公民美德，具有一定的道德效應。[9]因而，政體的設計需要從養(yǎng)成個體普遍傾向入手。

霍布斯的方法是利維坦，“代表集體的人格是由一大群人相互訂立信約形成，每人都對它的行為授權，以便使它能按其認為有利于大家的和平與共同防衛(wèi)的方式，運用全體的力量和手段”。[10]洛克的方法是權力的分開，“如果同一批人同時擁有制定和執(zhí)行法律的權力，這就會給人們的弱點以絕大誘惑，使他們動輒要攫取權力，借以使他們自己免于服從他們所制定的法律，而且在制定和執(zhí)行法律時，他們自己的私人利益適合于法律，因此他們就與社會的其余成員有不相同的利益，違反了社會和政府的目的?！盵11]可見，無論是霍布斯還是洛克，都是基于人性假設設計出政體；政體的目的在于約束某些人性，進而使人們遵循并形成某些特定美德。換言之，人造之物的政體具有強制性約束著人性，從而規(guī)范人類的行為，形成公民普遍美德。

(二)基于個體特殊傾向的政體

阿爾蒙德認為“一個穩(wěn)定的和有效率的民主政府，不光是依靠政府結構和政治結構：它依靠人民所具有的對政治過程的取向——政治文化”[12]。這些取向包括個人對政治系統(tǒng)的認知、情感和態(tài)度，是一種“特殊分布”[13]。在此基礎上將政治文化分為村民政治文化、臣民政治文化和參與者政治文化，這3種文化類型組合成一種新的文化類型“公民文化”?？梢?，阿爾蒙德延續(xù)了霍布斯和洛克的路徑，即落腳點還是個體。具有不同政治文化的個體與不同類型的政體相適應。

不同政治文化形塑不同的政治角色，而這些角色與政治結構與體系的中心政治價值之間的一致性程度影響著政治變革；[14]即政治文化“賦予政治過程以秩序和含義，并提供一種基本的假設和規(guī)則用以規(guī)范政治體系中的行為?！盵15]政治文化在體系、過程和政策這三個層面影響政體穩(wěn)定。其中，在體系層面，“如果某一社會中的個體都愿意遵守當權者制訂和實施的法規(guī)，而且還不僅僅是因為若不遵守就會受到懲處，而是因為他們確信遵守是應該的，那么，這個政治權威就是合法的?！盵16]在過程層面，是對于政治過程的一整套傾向，包括個人對于自己在政治過程中影響力的看法；個人對于自己同其他活動者之間關系的。[17]政策層面，是對公共政策的傾向模式，其核心是人們對美好社會的想象。[18]阿爾蒙德的開創(chuàng)性不僅在于為民主政體尋找文化基礎，而且為我們揭示文化如何影響政體，即通過體系、過程和政策這三個動態(tài)過程將政治文化和政體聯(lián)系起來。換言之，阿爾蒙德認為個體的特殊傾向這一微觀層面構成了政體這一宏觀層面的基礎。

(三)基于集體普遍傾向的政體

帕特南不再從個體層面尋找政體的支柱，而是從集體尋找答案，提出社會資本是影響政體運作的因素。社會資本即“社會組織的特征，諸如信任、規(guī)范以及網(wǎng)絡，它們通過促進合作行為來提高社會效率”。[19]帕特南發(fā)現(xiàn)意大利南北部存在差異，南部長期存在垂直網(wǎng)絡，而這種網(wǎng)絡形成不了普遍的互惠規(guī)范，也不利于信任的產(chǎn)生，難以形成合作行為。相反地，北部存在橫向網(wǎng)絡，在這個網(wǎng)絡當中，有利于互惠規(guī)范的形成和信任的產(chǎn)生，“減少了背叛的動力，減少了不確定性，為未來的合作提供了模式”[20]，從而有利于合作行為的產(chǎn)生?？梢?，信任、普遍的互惠規(guī)范和橫向網(wǎng)絡之間相互促進，有利于合作行為的發(fā)生，而合作行為的發(fā)生有利于克服集體行動的困境，從而提高政體績效?！半S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社會資本的重要性在增加(抑制投機、欺騙和逃避)。這也許有助于解釋，為什么在過去一個世紀里，具有公開精神的北方與缺乏公開精神的南方之間的距離在拉大?！盵21]因而，帕特南認為“建立社會資本并非易事，然而，它卻是使民主得以運作的關鍵因素?！盵22]不同政體所具有的社會資本是一樣的，主要的區(qū)別在于社會資本的多寡，“如果社會資本存量足夠的話，實現(xiàn)一種更好的均衡是可以做到的”。[23]換言之，政體的維系和發(fā)展依賴于集體普遍傾向的政治文化。

(四)基于集體特殊傾向政體

相對地，孟德斯鳩和托克維爾則認為集體層面的特殊傾向是政體的基石。同時，孟德斯鳩延續(xù)柏拉圖的觀點，即政體的原則依賴于集體所具有的道德，認為平民政體則需要另一種動力，那就是美德；貴族政體的原則是節(jié)制；君主政體則是榮寵；專政政體則是畏懼。[24]托克維爾也從集體所具有的特殊取向分析美國民主制度，認為自然環(huán)境、法制和民情是影響美國民主制度的因素，而自然環(huán)境不如法制,而法制又不如民情。[25]其中，民情即“一個民族的整個道德和精神面貌”[26]決定了政體的發(fā)展情況，可見，這里的取向一方面是某一群體所形成的集體所擁有的，而且不同的集體具有不同的傾向，即傾向是特殊的；另一方面，這些傾向決定著政體的興衰。

托克維爾進一步分析，認為美國的民情是崇尚平等和自由。平等的民情影響民主的形成，“顯示民主時代的特點的占有支配地位的獨特事實,是身份平等?！盵27]此外，美國社會還形成自由的民情，“他們之擁護自由，不僅因為他們認為自由是一切最高貴品德的基礎，而且因為他們把自由視為一切最大福利的源泉?！盵28]自由與專制相對，從而形成了自由的民主政體，在這種政體下，“人們把共和理解為社會對自身進行的緩慢而和平的活動。它是一種真正建立在人民的明智意愿之上的合理狀態(tài)。在這種管理體制下,一項決定都要經(jīng)過長期醞釀,審慎討論,待至成熟,方付諸實施?！盵29]

三、四種研究路徑的特點和思考

政治文化的承載主體包括個體和集體，價值傾向形成普遍的和特殊的，從而形成不同的政治文化，支撐著政體。不同的承載主體和不同的傾向所支撐的政體具有不同的特點。

首先，在承載主體方面，基于個體和集體的路徑對政治文化傳承的看法不同，從而對維持政體穩(wěn)定的看法不同。第一，強調(diào)個體作為主體的路徑認為政治文化主要通過教育獲得，從而對個體通過政治文化的習得認同政體，從而維持政體的穩(wěn)定?；舨妓沟摹独S坦》特別用其母語來寫，“我以母語完成此書(即指《利維坦》)，是為了讓我的同胞英國人民能夠常常閱讀它，并得到教益。[30]在《比希莫特》一書中，霍布斯特別強調(diào)政治教育的重要性，“當‘比希莫特’意圖復歸‘利維坦’時，或?qū)怼S坦’意圖避免重新淪為‘比希莫特’時，政治教育的必要性再度凸顯。”[31]洛克在完成《政府論》后，寫了《教育漫話》、《貧窮兒童勞動學校計劃》，認為“平常的人之所以有好有壞，之所以或有用或無用，十有八九教育造成的。人與人之間所以千差萬別，都是出于教育的不同?！盵32]阿爾蒙德特別研究政治社會化，社會化的非政府機構包括家庭、教會、學校、工作場所等。其中，對于兒童而言，家庭和學校是最重要的機構，家庭是“態(tài)度形成的一個來源”[33]；“學?？梢约訌娀蛟鎏砣藗儗φ误w系的好感，它們也能提供共同的信條，用以使人們對共同體和政權作出富有感情的響應?！盵34]

第二，強調(diào)集體作為主體的路徑認為政治文化與政體的關系受到歷史傳統(tǒng)的影響。托克維爾認為民情受到社會情況的影響，不同社會情況具有不同的民情?！吧鐣闆r一旦確定，它又可以成為規(guī)制國民行為的大部分法律、習慣和思想的首要因素，凡非它產(chǎn)生的，它都要加以改變?！盵35]帕特南認為“社會環(huán)境和歷史深刻地影響者制度的有效性。一個地區(qū)的歷史土壤肥沃，那里的人們從傳統(tǒng)中汲取的營養(yǎng)就越多；而如果歷史的養(yǎng)分貧瘠，新制度就會受挫?！盵36]歷史傳統(tǒng)起作用的機制是“路徑依賴”：“互惠/信任和依附/剝削，都能將社會連接在一起，雖然它們在效率和制度績效上相差甚遠。但一旦身處兩者中的任何一種，理性行為就會受到激勵去按規(guī)則來行事。社會選擇哪一種穩(wěn)定的均衡，將由歷史來決定”[37]。

其次，在政治文化傾向方面，普遍傾向和特殊傾向?qū)φw的看法不同。無論是霍布斯、洛克還是帕特南都是遵循普遍傾向，這種傾向不認為特定的政體需要特定的政治文化，不同政體的政治文化的區(qū)別僅是數(shù)量上的區(qū)別。相對地，孟德斯鳩、托克維爾和阿爾蒙德則遵循特殊傾向，這種傾向容易對不同的政體形成偏見。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就充滿對包括中國在內(nèi)國家的偏見，例如，認為中國人具有“異乎尋常的獲利欲望”[38]。阿爾蒙德推崇英美的民主，認為它們發(fā)展出一些“教益”，“如果其他國家要成為民主的，那么它們就必須接受這些態(tài)度和行為的準則?！盵39]因而，特殊的傾向容易產(chǎn)生東方主義。

最后，實體層面和價值傾向?qū)用婢峁┓治稣挝幕c政體的關系視角；然而，“社會制度要穩(wěn)定必須滿足的智力條件也與分類需要的社會條件相匹配了……當制度獲得成員被管控的道德能量這個第三方支持的時候，它就這樣運作了?！盵40]因而，個體和集體是不能割裂的，強調(diào)個體層面容易忽視歷史傳統(tǒng)的影響，而強調(diào)集體層面則容易忽視個體價值觀、態(tài)度、認知等的變遷及其對政體的影響。同樣地，強調(diào)普遍傾向容易忽視地域性文化的影響，而強調(diào)特殊傾向容易忽視政治文化的變遷。換言之，需要尋找能夠融合兩者的視角。歷史傳統(tǒng)形成結構，個體和集體屬于行動者，吉登斯結構二重性即“社會系統(tǒng)的所有結構性，都兼具制約性與使動性”[41]，或許能夠為我們提供新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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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符曉波]

2016-09-12

林海彬(1988—)，廣東汕頭人，中山大學政治與公共事務管理學院，政治學在讀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政治文化、基層政治、社會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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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307(2016)06-004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