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龍
小時候住在山里,每當(dāng)黃昏來臨,如果沒有別的事情吸引,我就會出神地望著遠(yuǎn)處山腰上的那棵大樟樹。傳說中這是一天當(dāng)中靈魂開始出沒的時候,月光落地,清風(fēng)入夜,這些都是它的背景。在我的小說中,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描寫,一棵獨(dú)立山中的大樟樹,是這片大山的靈魂的旗幟。大約是在十三四歲時,我終于如愿,同一群上山砍柴的伙伴們一道,走了約十幾里路,到達(dá)這棵長在高山之上的大樟樹下,很奇怪,出發(fā)時自己還曾激動過,真的用手摟抱著醇香醉人的樹桿時,心里卻平靜得如同剛剛在路邊用手掬起來喝得痛快的泉水。
女兒尚小的那幾年,家里前后請過幾位小保姆。之所以做不長,大部分是因?yàn)樗齻兯技倚奶?。但也有兩位例外。早來的那位女孩,初中畢業(yè)。朋友們特地介紹說,她家離大樟樹只有兩里路。大樟樹本是一棵有名的樹,那地方原本叫滿溪坪,小的時候,母親就在那棵樹下的供銷社里當(dāng)過售貨員。也就二三十年的時間,作為地名的滿溪坪就沒有人叫了,而換成了大樟樹。女孩來之前正在山上采茶。一見面我就問她,那棵大樟樹還在不在。女孩回答說,在,已被列為縣里重點(diǎn)保護(hù)的古樹了。
女孩一來就明白地表示自己最多只做半年。開始還不太在意,以為是想家的另一種說法。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女孩是當(dāng)真的。她之所以愿意出來,是想掙錢給父親治病。從中介紹的朋友先前就說過,女孩的父親患了食道癌。所以,女孩拿到第一份工資后就委托我們替她存起來,連一分錢都舍不得花。女孩只要有空就看報紙,而且特別喜歡看各類廣告。開始我們還以為是各種招工和招聘信息,直到有一回清理床鋪時,發(fā)現(xiàn)她的枕頭下面壓著許多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各類治療食道癌的信息,我們才有所明白。
正好半年的那天晚上,女孩突然對我們說,她要去漢口中山大道的某個地方買能治食道癌的藥。這之前我們帶女孩到過江北幾次,每次都是乘出租車。這時候的女孩卻連乘幾路公共汽車,哪一站上,哪一站下,甚至中途如何換車都能倒背如流。女孩要買的那種靈芝做成的藥,媒體上已不止一次披露,其治癌的功效是假的。女孩言之切切的樣子,讓我們不好直接提出告誡,只好答應(yīng)說,我先去看看情況,然后再帶她去。同時費(fèi)盡心機(jī)地將披露相關(guān)情況的文章找出來,放到她的房間里,希望她看過后,能有所轉(zhuǎn)變。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女孩反而更加迫切地反復(fù)催問我們,何時讓她去漢口買藥。
我是真的去過,去過后,就更不想讓女孩去了。這種近乎天價的所謂靈芝提取物,分明是被一些人當(dāng)作漢正街上的小商品在賣。在女孩用最后通牒的方式表示要自己去之后,我不得不陪著她去了那個賣藥的地方。那一天,買到藥的女孩還不是最激動的。最激動的是一位由中年男人陪著去的老人,付出去的錢款還沒點(diǎn)清,便急著打開包裝盒,用店里提供的飲水,咕咚咕咚地吞了下去。女孩的激動在于,從漢口回來后,她一分鐘都不肯等待,從床底下拖出早已悄然整理好的全部行李,包括她親手制作的那些相關(guān)食道癌的報紙剪貼,當(dāng)即就要去車站。她說:“我要給我父送藥回去!”
送別的路上,我有些恍惚。坦率地說,這半年我們對女孩的表現(xiàn)不能說是十分滿意。在車站里,上了車后,她回頭默默看我的那一眼,突然讓人心酸極了。那天晚上,女孩消失后的家里格外冷靜。甚至連先前有過的習(xí)慣性總結(jié)的話,都沒有人肯說。妻子只是極簡單地問過,女孩買藥花了多少錢。這本是不用問的,價格都寫在女孩看過千百遍的報紙的廣告欄上。妻子還說了一句,如果那藥真的有效,我都愿意多買些送她。包括我們,其實(shí)都害怕真相。一直不敢對女孩說,全世界的科學(xué)家對于癌癥都還是束手無策,凡是做廣告說成是癌癥克星的肯定是假藥。對女孩來說,重要的是不在乎這類虛假的真情,誰也承受不起失去的打擊。
幾年后的某一天,還是在東湖邊的那處咖啡館里,很靜的時候,忽然聽到鄰座的人輕聲提及一個曾經(jīng)耳熟能詳?shù)拿~。女孩走后不到一年,這種以靈芝為名的名噪一時的所謂特效藥,便從社會信息傳播途徑中全面消失了。鄰座的人說,父親生病后一向認(rèn)為癌癥是不治之癥,不肯吃藥花冤枉錢,也不知為什么,大概是廣告做得太誘惑人了,突然同意試試這種藥。他花了幾萬元買回來的藥,還沒吃完,父親就走了。其實(shí),他明白那藥是假的,可是父親都病成那個樣子了,做兒子還能做什么哩!我借故站起來,看了看,我以為那人是我?guī)⑷ベI藥時遇上那位中年男子,卻不是。聽話聲十分深情,但從面容上看十分平靜,就像長在幾里外的大樟樹,風(fēng)暴來襲,也吹不動一片葉子。
鄉(xiāng)村的大樟樹是一種活生生的哲理。在遠(yuǎn)處遙望樟樹的人,內(nèi)心比每天都能享受樟樹蔭蔽的人還要豐富。明白真相的時候,倒讓我們的內(nèi)心變得格外無助。正像有一陣子社會輿論在竭盡全力地反對靈魂有存在,失去靈魂支撐后,同一時期的社會發(fā)生了近百年來最大的動蕩。
之后來家?guī)Ш⒆拥牡诙€女孩,心地十分善良,女兒和妻子十分滿意,過年時,還專門開車送她到離家最近的小路口。說好,過完年她就回來,并且將回程的車票錢都給了她。女孩穿著妻子送給她的那件紅色呢絨大衣,在冬日的原野上一路走走停停。我們一直等她到正月底,仍沒有任何音訊。難得全家都很滿意的女孩不辭而別,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小小的打擊,于是我們決定,不再找小保姆了,家務(wù)事早前就請了鐘點(diǎn)工來做,孩子則由自己來帶。這樣過了半年之后才聽說,女孩非常想再來,卻沒有錢搭車,連同我們給的返程車票錢,她都給了母親,一半用作長期臥病不起的父親的醫(yī)療費(fèi),一半用作年后弟弟上學(xué)時的報名費(fèi)。得到消息的時候,女孩已再次來到武漢,跟著同村的人一起在離我們家不遠(yuǎn)的長江二橋附近的一個建筑工地上做零工。
到這一步我們才有所明白,那一次女孩在踏上小路后,不斷地回頭看我們,是心有糾結(jié)難以啟齒。女孩來后不到一個星期就收到一封信,來家的三個月中,門房交我們轉(zhuǎn)給她的有三封,還有我們不知道的。收到信時女孩先是燦爛地笑,說是弟弟寫來的,然后馬上躲進(jìn)房間,信很薄,女孩卻要看上至少半個小時,才會出來,再露面時,身上總是懷著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憂郁。事后曾經(jīng)猜想,女孩最后看我們一眼時,也許還在猶豫是否開口預(yù)支兩個月或者三個月的工資。那樣,她就可以將家里的事情全部安頓好,包括長期臥病不起的父親,只要余下三十八元錢,這還是過年時客運(yùn)票大幅上漲的價格,她就可以在那處小路口上招招手,攔住一輛來武漢的長途客車。幾年之后,妻子還在提起這個女孩,想不通長江二橋離家如此近,她到武漢后,即便不來打個招呼,怎么就不肯來個電話呢?或許,是那張返程車票梗在中間,成了打不通的大嶺關(guān)山。女孩一定是覺得自己做得不好,拿了車票錢,人卻不來。
其實(shí),真正慚愧的是我們,是我們在衣食無憂的生活中過得久了,用以體察周圍的智慧銹蝕了。
靈魂出現(xiàn)在我們身邊,并非總是伴隨命運(yùn)的起承轉(zhuǎn)合。有時候,它寧可成為一張車票,或者干脆就是一包借靈芝之名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