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軍校
二月初七這一天,桂萍回娘家了。娘家嫂子見桂萍穿得整整齊齊地出現(xiàn)在面前,奇詫著問:桂萍,還沒到清明呢,你咋來了?往年,桂萍只在清明這一天去娘家給過世的父母親上墳。桂萍笑吟吟地說:嫂子,我不是要回西安嘛,過來跟你打聲招呼。娘家嫂子愣了一下,問:你,回西安?在關中,出門總跟逛連在一起。說:走,逛集去!說:走,逛縣城去!偶爾有人去西安,也是說:走,逛西安去!桂萍咋把逛西安說成了回西安呢?桂萍看破了娘家嫂子的疑惑,笑著解釋:大滿和飛霞不是一直催著我回西安住嘛,房子都裝好了,娃也是一片好心,我不回去不行呢。娘家嫂子若有所悟地噢了一聲。這時,坐在一邊的二滿鐵青著臉,把頭擰在一邊,重重地用鼻腔哼一聲。這幾日,桂萍一直忙著去親戚家告別,都是二滿用自行車馱來馱去。二滿長得五大三粗,直杠杠脾氣,心事全都不折不扣地寫在臉上。桂萍不悅意了,挖二滿一眼,說:沒本事叫你媽去西安享福,就把嘴夾緊,胡哼哼啥呢!二滿頂撞道:屋里缺你吃了還是少你喝了?跑西安干啥去!去就去嘛,還叫我馱著還到處顯擺,七河灘八簸箕的活兒不干了?桂萍呵斥道:是我叫你來的嗎?我沒長腿,要你馱?說到這兒,桂萍潤紅了眼圈,轉向娘家嫂子,指著二滿感慨道:嫂子,要不是我大滿,不知道這沒良心的白眼狼和那個老不死的要把我欺負成啥樣子了!
桂萍罵的“老不死”是她的老漢老旦。老旦是個殺豬匠,一年四季都剃一個锃光瓦亮的禿葫蘆。不管給誰家殺豬,老旦都分文不取,只端一盤豬下水走人?;丶野沿i下水拾掇干凈,爆炒了,燙一壺散酒,擺沖門道子喝上了,看見過路的人,勾手招呼了:過來喝呀!幾杯酒下肚,老旦的舌頭大了,拍著胸脯炫耀:咱兩個娃,一個能文,一個能武,組合到一搭兒,叫文武雙全!聽見老旦吹牛皮,正在廚房里弄菜的桂萍不但沒有制止,反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兩個兒子是她的兩坨坨心頭肉,是她的兩個寶貝疙瘩,是她的驕傲。大兒子叫大滿,二兒子叫二滿。大滿長得像根麻桿,少言寡語,但念書好,每學期考試都是班里頭一名。二滿不愛念書,愛上山攆兔,愛下河摸魚,也愛勞動,不怕苦,不怕累。二滿初中畢業(yè)后,對大滿說:哥,我不想再受念書這份罪了,你給咱好好念,我給咱勞動。二滿當真就不念書了,像村里許多同齡人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干農活了,早晚都哼著輕快的秦腔小調。大滿考上大學了。大滿學的是石油地質,畢業(yè)后在甘肅的大山深處找石油,有時一年回來一趟,有時兩年回來一趟,有時三年回來一趟。大滿和二滿先后娶媳婦了,大滿的媳婦在油田。二滿娶的是本村老文家的三女子,叫小槐,長得像槐花一樣清爽。桂萍想大滿了,就面對西北方向,獨自嘮叨:日怪的石油,咋就不生在咱村里呢?生在城里也行??!二滿說:媽,你管天管地管我,還能管了石油生哪兒?別瞎操心了,就好好跟我過日子吧。桂萍傷感地嘆一聲。桂萍老倆口跟二滿小兩口一搭兒過,地里的活兒,二滿不讓老旦和桂萍操心;家里的活兒,小槐不讓老旦和桂萍操心。桂萍老倆口和二滿小倆口過得很幸福。桂萍沒有想到,大滿隨油田機關搬到西安了,搖身一變成了西安人。煙霞村離西安不足一百公里,大滿動不動就在周末和媳婦回煙霞村了,坐著公家的小汽車,因為大滿已經是處長了。桂萍問大滿媳婦:處長有沒有村主任大?大滿媳婦叫飛霞,身材勻稱,皮膚白凈,操一口普通話。飛霞格兒格兒笑了,說:媽,處長是縣團級。桂萍還是不懂,問:啥是縣團級?二滿插話說:縣團級就是縣長。桂萍倒抽一口涼氣,大兒子真的把事弄大了!后來,大滿就開自己的車回村了,大滿的車像一面黑色的鏡子,照得見人影兒。二滿告訴桂萍:我哥的車能換幾十頭牛。桂萍又倒抽一口涼氣。大滿每次回家都不空手的,吃的呀,喝的呀,抽的呀,還有舊衣服、舊鞋之類,總是大包小包的。大滿坐著和父親說話,飛霞坐著和桂萍說話,二滿燒鍋,小槐做飯。飛霞要給小槐幫忙,桂萍攔住了,她說:小槐一個人就行了。飛霞對桂萍說:媽,你跟我爸也去西安逛嘛。桂萍悵然道:媽哪有那福氣呢。飛霞說:媽,西安有大滿和我,有我和大滿的家,我們的家就是你的家,既然是你的家,你想啥時回就啥時回。桂萍聽得心里暖洋洋的受活極了,都說西安美,可桂萍沒有看過,她想她這一輩子都看不到西安的美了?,F(xiàn)在,飛霞又喚醒了她的夢。桂萍說:媽去不了,媽暈車呢。桂萍為了強調她這句話的真實性,還給飛霞舉了一個例子,她說:有一年秋上,你二姑坐在門墩石上摘韭菜,一個半吊子灌多了貓尿,開一輛蹦蹦車把你二姑頂在墻上了,你二姑立馬就咽了氣。你二姑父派了一個車來接我,等把我拉到他們村,我差點連腸子都吐出來了,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穩(wěn),睡著也不舒服,人事不省了。最后,你二姑父把我弄到醫(yī)院,掛了兩天水才算是把命保住了。桂萍補充說:媽沒福,坐啥車都暈呢。桂萍沒有告訴飛霞,正因為這樣,她一輩子逛過的最大地方是趙鎮(zhèn),走著去的,連縣城都沒有去過。飛霞說:媽,沒事兒,吃片暈車藥,不知不覺的,一會兒就到了。大滿說:等咱把另一套房子裝修好了,讓爸和媽搬西安住。飛霞贊同地嗯了一聲。
逢年過節(jié)或者桂萍和老旦的生日,大滿和飛霞都要回煙霞村的。臨走,飛霞都要給桂萍的口袋里裝一沓錢,有時是一千,有時是兩千。桂萍把錢拿出來,要給飛霞裝回去,她說:媽有錢呢,媽要那么多錢干啥呀?飛霞說:媽,給你跟我爸買點可口的。桂萍說:吃的在咱地里長著,喝的在咱井里蓄著,都不花錢。你們住在西安,抬手動足都要花錢,你們留著花。大滿笑著,并不吱聲。飛霞也笑著,不再跟桂萍啰嗦,把她的手和錢一并摁回到她的口袋里去。
雖然說大滿并不?;丶?,但大滿給桂萍長足了面子,也給她帶來了好日子。所以,不管是家里還是家外,桂萍張嘴閉嘴都是“我大滿”。在她的心目中,大滿是這個家的天,大事小情都要以大滿為中心。每到星期五,桂萍就開始牽心大滿和飛霞二人回家不回家,她不會使用手機,就給二滿發(fā)號施令:快給你哥打電話,問你哥明日回來不,回來的話,問你哥想吃啥飯,你和小槐早些準備。二滿高興了,立馬給大滿打電話。二滿不高興了,就頂撞道:打打打,打啥電話?我哥那么遠跑回來,就為了吃你一頓爛攪團?來來回回的,油不要錢呀?過橋過路費不是錢呀?那些錢,夠買你十頓飯了!桂萍說:你懂啥!你哥是油田上的,加油還要錢?你哥縣長一樣大的官,過橋過路費都能報銷。二滿懶得跟母親理論,脖子擰幾擰,出門逛去了。桂萍又吩咐小槐:快給你嫂子打電話,看她明日跟你哥回來不?想吃啥,咱早些準備著。小槐不敢跟婆婆頂嘴,撥通嫂子電話,再把電話交給婆婆,讓婆婆跟嫂子說。大滿和飛霞回到家里,桂萍問大滿和飛霞吃啥飯,大滿說:隨便。飛霞笑著不表態(tài)。桂萍說:想吃啥,媽讓小槐做。大滿還是笑著說:隨便。桂萍就猜著大滿和飛霞的心思讓小槐做飯,有時打攪團,有時搟臊子面,有時包餃子,有時熬玉米糝子,不管是啥飯,大滿和飛霞都吃得津津有味。大滿雖然進了城,當了官,但性子還是沒有改,沉默寡言?;氐郊依?,也是悶悶地坐著,仿佛有天大的事壓在心頭。冬上的一天,大滿和飛霞從家里臨走時,桂萍陡然發(fā)現(xiàn)大滿的鬢角已經堆積了好多白頭發(fā),她的心蜇疼了一下,對大滿說:當官勞心的,你就不當那個官了吧。桂萍的話把大滿和飛霞說得愣住了。桂萍說:你看你才四十多歲,頭上都有了白頭發(fā)。大滿在頭上撫了兩把,呵呵笑了。飛霞也笑了,說:媽,哪有不勞心的官呢。大滿突然說:媽,西安的房子已經裝修好了,等天氣轉暖了,我就回來接你和我爸。桂萍推辭說:媽就在家里呆著。飛霞插話說:媽,你還是回西安吧,習慣了,你就多住些日子。不習慣了,就少住些日子。你要是不回西安,別人還以為我不孝順呢。飛霞一句話,把桂萍敲靈醒了:咱咋能給娃和兒媳婦添一個不孝順的瞎名兒呢?她當下表態(tài)說:好好好,等天氣轉暖,我就和你爸去。
天氣一天天走暖了。在桂萍心里,距她回西安的日子也是越來越近了。這期間,桂萍不止一次地讓二滿給大滿打電話,問大滿回不回來,大滿都說忙。桂萍雖然有幾分失落,但她還是耐心地等待著。桂萍已經很少去地里勞動了,太多的時間,她都坐在門口的大青石上看風景。街道上的風景總是很單調,樹還是這樹,房還是這房,雞叫得沒精打采,狗跑得有氣無力,臥在樹下的老母豬一成不變地打著呼嚕。有人從街道走過時,風景才顯得靈動起來。不管是男是女,桂萍都熱情地跟人家打招呼:忙去呀!
人家說:地里轉轉。
桂萍嘆一聲,佯裝很不情愿的樣子說:我也想地里轉轉,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可我家大滿硬要我回西安,我說不去,他和媳婦卻是不依。我這幾天就走了,你有空來西安家里坐呀,我大滿家里有空調,一點也不熱,還有冰箱,菜呀肉呀的都有呢,你來了就在家里吃,多個人就是多雙筷子嘛。西安可美呢,我?guī)е闳ス洌?/p>
又過來一個人,桂萍又把這番話重復一遍。
村主任老萬披著衣服走過來了。
桂萍熱情地打招呼:主任,忙呢。
村主任老萬“嗯”了一聲。
桂萍說:主任,你知道的,我家大滿硬一直要我回西安。我這幾天就走了,你有空來西安家里坐呀,我讓大滿媳婦給你做好吃的。
村主任老萬嘿嘿笑著一連叫了三聲好,說:這就對了,咱煙霞村的人,一輩子不逛一回西安,那就算白活了。村主任老萬是煙霞村為數(shù)不多的逛過西安的人,最津津樂道的事兒就是諞西安。眼下,聽桂萍要回西安,他又老調重彈了:那西安?乖乖!那兵馬俑?乖乖!那大雁塔?乖乖!那鐘樓?乖乖!那樓?乖乖!那車?乖乖!那人?乖乖!
老旦、二滿和小槐三個人從地里回來,見桂萍諞得眉飛色舞,二滿黑著臉哼了一聲,嘟噥道:八字還沒見一撇呢,就叭叭得滿世界都是,真是個晾不冷!
桂萍說:你罵誰晾不冷?八字咋就沒見一撇?我大滿說的話還能黃了不成?
二滿說:你去了再叭叭也不遲!
桂萍說:你就是看我不順眼,你就是想氣死我對不對?
小槐見婆婆傷了心,踢二滿一腳,發(fā)恨道:啥地方涼快啥地方呆著去!不說話,能憋死你呀!二滿不服氣,脖子一擰一擰,眼睛瞪得像一對牛卵子。小槐擔心二滿再說出不著調的話來,一轉身子,橫在二滿和婆婆中間,繼續(xù)教訓二滿:一說話就丟到坡里去了,還愛說的不成。抓把尿泥糊上你那臭嘴!轉過身子,小槐甜著嘴叫了一聲媽,說,你又不是不了解他,有嘴無心呢。
桂萍說:你們都穿一條褲子,恨不得我立馬從這個家里滾蛋。滾就滾,我回到我西安的家呀,再也不回這個破家了。
小槐還想給婆婆說幾句好話,想把婆婆心頭的怒火澆滅。桂萍卻不聽,甩開小槐的手,踢踏踢踏地回房子里看電視了。之前,桂萍只看秦之聲,偶爾也看都市碎戲?,F(xiàn)在呢,桂萍喜歡看反映城市生活的電視劇了??粗粗?,桂萍就有了新發(fā)現(xiàn),這個新發(fā)現(xiàn)使她的腦門兒上沁出了冷汗。她暗自慶幸自己的發(fā)現(xiàn),要不是這個發(fā)現(xiàn),不知道要丟多大的人、要現(xiàn)多大的眼了。桂萍發(fā)現(xiàn),和她年齡相仿的城里女人和她的衣著打扮不一樣。這二年,飛霞陸陸續(xù)續(xù)給她買過好多衣裳褲子,款式也新,質地也好,顏色也亮,可以說,跟城里女人的衣裳褲子一模一樣。起初,桂萍不好意思穿,擔心惹村里人笑話。飛霞勸她:媽,我給你買的你就穿,不要舍不得,等你舍得穿了,就來不及了。飛霞還勸她:媽,你也不要不好意思,像你這個年齡的城里女人都穿這樣的衣裳。桂萍架不住飛霞的幾句好話,就穿上了。街道上一走,煙霞村的女人們都夸好看,還夸她有福氣?;氐郊依?,小槐也說:媽你穿上新衣服真好看。老旦不以為然。老旦雖然長了一副硬漢模樣,也愛灌酒,但他的膽子一直沒有壯起來,尤其是面對桂萍時,他總是一副軟柿子形象,從來不敢跟桂萍硬碰硬??粗鹌嫉囊轮系M心的不舒服,臉黑得像鍋底,小聲嘀咕道:老妖精!二滿的臉也黑得像鍋底,說:成精作怪!桂萍不搭理老旦和二滿,拿他們的話當耳旁風。桂萍心明如鏡,她的穿她的戴,大凡這父子二人說不好看,必定是好看的,只要這父子二人說好看,必定是丑陋的,因為他們向來喜歡跟她對著干。問題出在鞋上。桂萍平素只穿兩種鞋,春、夏、秋穿單鞋,過了冬至穿棉鞋。單鞋也罷,棉鞋也罷,都是桂萍自己動手做的,硬底兒,條絨面料。桂萍一直覺得自己做的鞋穿著吃腳,穿著舒服??梢豢措娨暎蟪砸惑@。城里的女人穿的不是半高跟皮鞋,就是各式各樣的運動鞋。自己要是回到西安,穿一雙土不拉幾的條絨布鞋出現(xiàn)在光鮮靚麗的女人中間,那不是羊群里跑來一頭駱駝嗎?那不是給大滿和飛霞的臉上抹黑嗎?想到問題的嚴重性,桂萍誠惶誠恐了,她暗忖,當務之急是要買一雙半高跟皮鞋。
小槐做的中午飯豆子面,這是一家人都愛吃的飯。像往常一樣,老旦和二滿捧著大老碗蹴在門外的老榆樹下吃了。每逢飯時,老榆樹下總是蹴著一群人,人人手里捧著大老碗,熱乎飯卻是堵不住嘴,葷段子素段子一段兒接著一段兒,氣氛熱烈。桂萍起先也是捧著大老碗在街道上吃飯的,當她打算回西安以后,她就學著電視里城里人的樣兒,不去街道上吃飯了,說是不文明。桂萍也勸老旦和二滿不要去街道上吃飯,可老旦和二滿都不拿桂萍的話往心上擱。
小槐按桂萍的要求,把一個方盤子捧到桂萍面前了,放在方盤里的有一碗豆子面、一碟辣子、一碟鹽、半碗醋和一頭蒜。小槐說:媽,趁熱吃。
桂萍氣嘟嘟地說:氣都吃飽了,還吃啥飯!
小槐嚇了一跳,她說:媽,你要是不想吃豆子面,想吃啥,我給你做。
桂萍在空里敲著手指頭說:吃吃吃,就知道吃!我要回西安了,卻連一雙像樣的鞋都沒有?叫我光腳回西安呀?
小槐瞅了瞅桂萍腳上的鞋,那鞋完好無損,柴草不沾,她說:媽,你要是嫌這鞋舊,我再給你納一雙,一晚上就趕出來了。
桂萍見小槐不靈醒,指著電視開門見山道:納納納?你就知道納納納!你看人家城里人都穿的啥?你叫我穿雙條絨布鞋回西安,這不是叫我丟你哥你嫂子的人嘛!
小槐聽明白了桂萍的意思,她說:媽,你別急,等集日了,我去趙鎮(zhèn)給你買雙皮鞋。
桂萍哼哼著說:集日?集日到猴年馬月了?你哥說不準明天就接我回西安了。
小槐作難了一會兒,解下圍裙說:媽,你先吃飯,我這就去趙鎮(zhèn)給你買鞋。
桂萍端起了碗。
桂萍穿著半高跟皮鞋開始在家里走路了。冷不丁穿上高跟鞋,桂萍十分不習慣,光溜溜的鞋底兒墊得她的腳底疼,繼爾是腳脖子疼,再后來就是腿肚子一抽一抽地疼了。但桂萍懂得萬事開頭難的道理,她告誡自己,疼著疼著就不疼了,就算再疼,也要堅持下去。桂萍堅持走著,各處的疼痛使她走路的姿勢十分滑稽。
聽說桂萍穿著高跟鞋在家里練走路,煙霞村人都跑來看西洋景,他們指指戳戳,交頭接耳,捂著嘴嘻嘻笑。二滿“砰”地一聲摔上門,氣嘟嘟地說:把丟人當作學禮性呢。
老旦也附和著說:也不怕絆個狗吃屎!
桂萍一邊走一邊反詰:自己沒出息,還給別人找不是,一輩子就適合在煙霞村這土窩窩里呆著。
這天下午,桂萍跟小槐吵了一架。起因是迷兒拉了一泡屎。迷兒是小槐的兒子,也就是桂萍的孫子,三歲,虎頭虎腦,招人憐愛。那會兒,小槐正在后院洗衣服,桂萍穿著高跟鞋練習走路。小迷兒在地上爬來爬去。后來,小迷拉了一泡屎。原本這是很正常的事兒,這一回,桂萍不高興了,拎著小迷的一只胳臂就在他的后背上煸起來,邊煸邊惡恨恨地罵:我叫你隨地大小便!我叫你隨地大小便!
迷兒哇哇大哭。
桂萍平常最疼愛迷兒,好吃的好喝的都盡著迷兒,舍不得打,舍不得罵,老旦、二滿或者小槐要指教迷兒一句,桂萍非罵他們三句不可??墒?,今日這是咋的了?小槐跑過來問:媽,咋的了?
桂萍把迷兒丟在地上說:你看他拉那兒了!
小槐心疼兒子,說:不就是拉泡屎嘛,我鏟了就是了。
桂萍說:不就是拉泡屎?你說得倒輕巧,人家西安人不隨地吐痰不隨地扔垃圾,他倒好,竟然隨地大小便了。
小槐一直是個好媳婦形象,對桂萍更是逆來順受,從不高腔說話。這一回,小槐不高興了,硬著口氣頂嘴:這是我屋里,不是西安!
說畢,小槐抱著迷兒回房子去了,把桂萍晾在了那兒。
天氣越來越熱了,大滿一直沒有回煙霞村。桂萍心頭焦急,讓二滿給大滿打電話,二滿吼:我哥有空就回來了嘛,打電話打電話,打啥電話嘛。桂萍被嗆了,不再跟二滿嘔氣,又讓小槐給飛霞打電話,飛霞在電話里告訴小槐,最近比較忙,有空就回來了。盡管如此,絲毫沒有影響桂萍穿著高跟鞋走路的熱情,她知道,說不準哪一天,大滿就會開著車回來接她回西安。想起回西安,桂萍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另一件鬧心事:暈車。
有一回,村主任老萬對桂萍說:暈車?碎碎個事,簡單的跟零一樣。你記著,坐車時,給嘴里含一片生姜,給肚臍眼上貼一片風濕膏,給鼻子眼里擠幾滴橘子皮水兒,就妥妥的了。但是,不怕萬一,就怕一萬,如果這些還不靈,就吃兩片胃復安,再戴上隨身聽聽音樂,把音量調到最大位,萬無一失了。
桂萍心里不踏實,她問:要是還不頂事呢?
村主任老萬騰騰騰拍著胸脯說:不頂事?不頂事了我把你背到西安去。
桂萍是有心人,把村主任老萬的話牢牢地記住了,胃復安買下了,風濕膏買下了。桂萍還想買一部隨身聽,但一打聽隨身聽的價錢,她又打了退堂鼓。轉念想到大滿的車上有音箱,回西安的時候,讓大滿打開音箱,把音樂放大就行了。這些準備停當以后,桂萍吩咐小槐去趙鎮(zhèn)買兩塊生姜和三個橘子。那是隆冬的梢兒,西北風忽兒忽兒刮,雪花滿天飛,小槐揣摸著婆婆的心思,竊以為,買生姜是為了炒肉。是啊,在煙霞村,只要炒肉的時候才會用到生姜。至于橘子嘛,那必定是給迷兒買的。小槐打了一個寒顫,隆冬天的橘子貴得跟蝎子尾巴一樣,哪是迷兒能吃得起的?小槐說:媽,咱不要這么慣迷兒了。桂萍一頭霧水,問:咋就慣迷兒了?小槐說:你不是叫我買三個橘子嘛。桂萍擺著手說:不是給迷兒買的,我有用。小槐吁了一口氣問:媽,買生姜也不是為了炒肉?桂萍說:離過年還有镢把長一截子,炒啥肉呢?我有用。小槐不敢嘴犟,乖乖地買了兩塊生姜和三個橘子。自從婆婆打算回西安以后,總有一些匪夷所思的決定,小槐問也不敢問,說也不敢說。桂萍把生姜和橘子放在柜子里了,想了想,不放心,又把生姜和橘子裹在棉衣里,又給柜子上加了一把老鎖。
有一天,二滿發(fā)現(xiàn)房子里有一股臭味兒,既不是尿的味道,也不是屎的味道,更奇怪的是他抽著鼻子滿房子轉還找不到臭源。桂萍陡然想起了裹在棉衣里的生姜和橘子,但她不想讓他們知道內幕,就把他們都轟出去了,拿出生姜和橘子一看,兩塊生姜都長了黑色的毛,一捏,射出一股黃湯湯,一個橘子腐爛成了霉蛋蛋,另兩個橘子也腐爛了一半兒,奇臭無比,桂萍心疼了好大一陣子。桂萍扔了生姜和壞橘子,腐爛了一半的兩個橘子桂萍舍不得扔了,她原本想給迷兒吃,又恐怕迷兒吃了鬧肚子,自個兒悄悄地吃了。
桂萍開始鬧肚子了,一早上往茅房跑了十多趟,臉色如裱,身子軟得像面條。小槐要去趙鎮(zhèn)給桂萍買藥,桂萍軟著聲音叮嚀說:別忘了買兩塊生姜,再買三個橘子。
小槐已經猜測到房子里的臭味道和讓桂萍鬧肚子的是什么東西了,聽婆婆還讓她買生姜和橘子,她詫異道:媽,還買?
桂萍說:叫你買你就買。
小槐又買了兩塊生姜和三個橘子。
桂萍依舊把生姜和橘子鎖在柜子里,但她汲取了上一回的經驗教訓,每隔一天,她都要打開柜子看一看,以防它們再次變壞。看著看著,桂萍又動了一個心眼兒,萬一村主任老萬說的方子不頂用呢?村主任老萬的綽號叫萬大嘴,說話向來沒準兒。有了這個心思,桂萍就想把村主任老萬的方子試一下。
這一天,桂萍有計劃有預謀地給肚臍眼上貼了風濕膏,給鼻子眼里擠幾滴橘子皮水兒,吃了兩片胃復安,切了兩片生姜用塑料紙裹了裝在口袋里,這才痛苦著表情,用病怏怏的口吻說:我頭暈的。
二滿剛撂下飯碗,正躺在涼席上休息,他說:頭暈?你穿上高跟鞋多走一走就不暈了。
桂萍說:我穿高跟鞋咋的了?礙了你的吃還是礙了你的喝?人家西安女人都穿高跟鞋,你咋不說呢。
二滿說:你能跟人家西安女人比?
桂萍說:我娃在西安,西安有我大滿的家,我大滿的家就是我的家,我為啥就不能和她們比?
二滿說:那你就好好比,多比一比,頭就不暈了。
這擺明是抬杠了,桂萍蹭地燥了,說:我血(壓)高,平時就愛犯頭暈,我頭暈一下又咋了?
桂萍的本意是想讓二滿用摩托車捎著她在村里轉幾圈,她好檢驗一下村主任老萬的方子靈不靈。沒想到,坐摩托的事兒還沒張嘴,二滿就給她灌了一肚子的氣。桂萍只好給老旦下命令了,她說:你用架子車拉著我到地里轉一下。
桂萍一輩子只拉過架子車,沒有坐過架子車。她暗想,架子車和汽車都是車,只不過是架子車兩個轱轆,汽車四個轱轆,架子車也不如汽車躥得快,但畢竟都是車。如果坐在架子車上不暈,坐汽車自然也就不暈了。
老旦正蹴在門口抽旱煙,聽見桂萍的話,悶聲悶氣地問:地里轉啥呢?
桂萍說:我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二滿插話說:咱屋里四面走風,哪一口不是新鮮空氣,用得著去地里呼吸?
桂萍戳二滿一眼,說:我又沒讓你用摩托捎我,你多嘴多舌地干啥?
二滿哼一聲,擰給桂萍一個冷脊背。
老旦說:你想去地里呼吸新鮮空氣,自個兒去溜達,還要用架子車拉你?
桂萍說:我不是頭暈嘛。咋?我把你侍候了半輩子,你侍候我一回你都不愿意?
二滿又自言自語地打冷腔: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桂萍說:誰笑我?郭老八整天柱著拐杖誰笑了?毛鐵匠整天坐著輪椅誰笑了?我頭暈,坐個架子車,憑啥笑我?
小槐用圍裙擦著手從廚房走出來,指責二滿說:把嘴夾緊。轉身對桂萍說,媽,我覺得你說得在理呢,麥子剛抽身,滿地都是麥子的清香,屋里的空氣哪能比得?我爸忙了多半天,讓我爸歇著,我拉你呼吸新鮮空氣。
桂萍犯犟說:現(xiàn)在地里的活又不重,有啥累的?你在家里照看迷兒,就讓你爸去。
小槐還要爭執(zhí),老旦卻把煙鍋頭在門框上磕響了,站起身,扶起架子車轅,并不看桂萍,重著語氣說:走!
桂萍剛要上架子車,小槐喊一聲等,從后院抱一捆麥秸草鋪在架子車槽里,又從自己床上抱一床褥子鋪在麥秸草上,這才把桂萍扶上了架子車。
出了門之后,桂萍迫不急待地從口袋里掏出裹在塑料袋里的兩片生姜含在嘴里,微微地闔上眼皮,慢慢地品味有沒有暈車的感覺。架子車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咯吱咯吱地響著,桂萍仿佛坐在自家門檻上一樣,一點暈的感覺都沒有。她張開眼皮,見老旦耷拉著腦袋,走得有氣無力,她惱火了,沒好氣地說:你再慢些走,當心把腳走大了!
老旦頭也不回地說:又不是報喪呢,走那么快干啥!
桂萍說:我就想體驗快的感覺嘛。
老旦說:想快?坐火箭去!
桂萍說:你就是想氣死我。
老旦說:你想氣死你。
兩個人斗著嘴,老旦的步子分明輕快起來。眼前是宣騰騰的綠,空氣像是剛從井里搖上來的涼水一樣沁人心脾,桂萍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大約跑過一里地之后,桂萍前后左右擰了擰脖子,不暈。桂萍又高高地仰起頭,猛地低下去,不暈。桂萍把嘴里的生姜片吐在手上,捏著喉嚨,干咽了幾口唾沫,不暈。桂萍又把生姜片含在嘴里了,她暗生喜悅,這一回,村主任老萬的話落到了實處,教給她的方子靈驗的很。既然不暈,再也沒有必要坐架子車了,省得讓那些偶爾遇見的人像看耍猴的一樣看她。
桂萍說:看你那老臉拉得比你媽的腳后跟還長,回!
老旦的腳步并未停止,他說:你不是要呼吸新鮮空氣嘛,我讓你呼飽吸飽!
桂萍知道老旦說的是氣話,重了聲說:回!
老旦的架子車剛掉過頭,就看見迎面來了一個騎自行車的人,風風火火的,走近了,瞅見是村主任老萬。
桂萍問:萬主任,誰家的麥秸垛著火了,你蹬得有眉沒眼?
村主任老萬沒招桂萍的嘴,把自行車丟在一邊,讓老旦把車轅放在地上,回頭瞧桂萍一眼,神神秘秘地把老旦拉到三丈遠的地方,把嘴唇湊到老旦的耳朵跟前嘰咕了一陣子。桂萍看見,老旦的身子晃了幾下,被村主任老萬扶住了。老旦突然撒腿朝回跑去,腳下一絆,跌了一個前爬撲,往前爬兩步,站起身,又朝前躥去。村主任老萬喊:我用自行車馱你!
桂萍對著老旦的背影說:誰拉我回去?
老旦沒有回頭,跳上村主任老萬自行車的后座,揚長而去了。
傍黑時,桂萍一個人正坐在電視機前生悶氣。老旦和村主任老萬風風火火地走了之后,桂萍無奈,嘟嘟噥噥地罵著老旦,自個兒把架子車拉回家里了??杉依锉伬湓?,狗大個人影也不見。桂萍想喝口開水,可暖瓶里一點水都沒有,她把手里的粗瓷老碗順手丟在地上,粗瓷老碗在地上轉了幾個圈兒,又躺平了。桂萍揀起碗,翻來倒去看了看,在褲腿上蹭了蹭,又放在案板上,火氣越發(fā)地大了,她想罵老旦,罵二滿,特別要罵的人是小槐,你一個當媳婦的,暖瓶里一點開水都沒有,你是吃干飯的?就在這時,村主任老萬陪著兩個陌生人進房子了,走在他們身后的是老旦、二滿和小槐,小槐懷里抱著迷兒,人人都血紅著眼珠子。桂萍心里咯登一聲脆響,忙問:你們這是咋的了?
村主任老萬把兩個陌生人朝前推了推,說:這是大滿單位的領導,他們有事要跟你說。
一個說:今天早上,大滿和桂萍在回煙霞村的路上發(fā)生了車禍,人被送到醫(yī)院后沒有搶救過來……
話音甫落,桂萍身子一歪,倒下去了。桂萍突發(fā)腦溢血,送到醫(yī)院時身子已經涼透了,一句話也沒有留下,走了。
最早發(fā)現(xiàn)二滿不對勁的人是小槐。二滿一直對小槐的身子充滿興趣,把炕上那點事抓得比吃飯都緊要。但從桂萍、大滿、飛霞走后,二滿像是變了一個人,不再在她的身上下功夫,整天焉頭耷腦,半天不說一句話。尤其是最近一段時間,人瘦了一圈,每晌只吃半碗飯,也不操心地里的活兒,動不動就望著西安的地方發(fā)呆。這陣子,麥穗露頭了,苜蓿花給煙霞村披上了一層紫色的光。小槐把一碗柿子面遞到二滿跟前,這是二滿愛吃的。二滿不接,把目光挪到父親臉上,叫了一聲爸,再把目光挪到小槐臉上,叫一聲媳婦,說:我想帶我媽去西安逛一趟。
老旦的表情僵住了,小槐的表情也僵住了。他們不約而同地認為,二滿的腦子耍麻達了,桂萍在墳里躺著,怎么能帶著逛西安呢?
二滿說:我媽天天晚上給我托夢,讓我?guī)匚靼?。我不應,我媽就咬我,掐我,摳我,擰我,抽我耳光,叭叭響。
清亮的淚在小槐臉上嘩嘩滾。
老旦開始刨飯了,呼呼作響。
小槐說:二滿,我跟你去,把咱媽帶到西安逛一逛。
想當初,小槐把桂萍買生姜和橘子的事偷偷告訴過二滿,二滿當即明白了母親的心思。去西安前,二滿買了風濕膏、生姜、橘子、胃復安,拿到桂萍的墳前燒,邊燒邊說:媽,明日,我和小槐帶你回西安,你把風濕膏貼在肚臍眼上,給鼻子眼里擠幾滴橘子皮水兒,吃兩片胃復安,對了,別忘了再給嘴里含兩片生姜。
第二天,二滿和小槐把桂萍靈堂前鑲嵌著她照片的小鏡框裝在布兜里搭車去西安了。有一年,二滿跟村里的幾個人販了一車蘋果去西安賣,在西安呆了三天。加之他無數(shù)次地聽村主任老萬講過西安角角落落里的軼聞趣事,所以,二滿以為他對西安并不陌生。二滿和小槐在城西客運站下車以后,又坐公共汽車來到了鐘樓。二滿把小鏡框從布兜里拿出來,抱在胸前,低垂著頭,邊走邊說:媽,風濕膏貼了吧?橘子皮的水給鼻子眼里擠了吧?胃復安吃了吧?生姜片含了吧?你沒有暈車吧?快看,這就是西安!媽,快看,你看西安美不美?這人,乖乖!媽,快看,這車,乖乖!媽,快看,這樓,乖乖!
小槐是頭一回來到西安,滿眼都是新奇,她跟在二滿身后,牽著二滿的衣服,一碎步,又一碎步,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二滿和小槐怪異的舉動惹來了好奇的目光。
小槐臉上掛著歉意的微笑,小聲地解釋說:帶我媽逛西安呢。
好奇的目光越發(fā)地詫異了。
逛完鐘樓,二滿和小槐又奔大雁塔去了。坐在公共汽車上,二滿的眼球被窗外的景色所吸引,他和小槐的目光碰在一起,問:讓咱媽也看看?
小槐點了點頭。
二滿把小鏡框從布兜里拿出來,貼在玻璃窗上,他把嘴貼在玻璃框的背面,悄聲說:媽,快看,這路,乖乖!媽,快看,這樹,乖乖!媽,快看,這草坪,乖乖!媽,快看,這花,乖乖!
逛完大雁塔,天色向晚了,二滿和小槐搭汽車回煙霞村。路上,二滿和小槐商量,等過了忙時,再帶著母親去看兵馬俑,看華清池,還要上華山。最為重要的是,就算綁,也要綁著父親老旦一搭兒去。
回到煙霞村以后,二滿再也沒有做過噩夢,和以前一樣了,吃得香,睡得香,紅光滿面,走路把地夯得騰騰響,時不時冒一句秦腔小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