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春鳩的啼鳴
2017-01-01 00:00:00薛松爽
理財·市場版 2017年1期
吏舍跼終年，出郊曠清曙。
楊柳散和風(fēng)，青山澹吾慮。
依叢適自憩，緣澗還復(fù)去。
微雨靄芳原，春鳩鳴何處。
樂幽心屢止，遵事跡猶遽。
終罷斯結(jié)廬，慕陶真可庶。
——韋應(yīng)物《東郊》
韋應(yīng)物的詩多幽僻清澹，故詩中常?；仨懼曇?。最多最亮的當(dāng)為鐘聲：
“舊棹洛陽人，殘鐘廣陵樹?！?/p>
“獨夜憶秦關(guān)，聽鐘未眠客?！?/p>
“楚江微雨里，建業(yè)暮鐘時?！?/p>
……
人世的音響散入自然，入心入肺，便使每一條筋絡(luò)、每一個字跡都如同塵泥般帶著鐘聲的震顫，搖漾于清風(fēng)微雨之中。
還有風(fēng)雨。自然之聲沁入人世，人在風(fēng)雨中飄搖，如枝上細(xì)葉，自然的炎涼混淆人世的冷暖：
“欲持一瓢酒，遠(yuǎn)慰風(fēng)雨夕?！?/p>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p>
“海上風(fēng)雨至，逍遙池閣涼?！?/p>
……
人世的身影濃淡，而風(fēng)雨的澆襲，又豈能抹去人的微痕只影？
韋詩豈無血色？血色已被風(fēng)雨洗刷，被鐘聲浸透，人只是一個個或涼或暖的影——在草木江湖飄搖而淡定。
而《東郊》中，一只春鳩的出現(xiàn)，不但使詩人顯形，更使他重新開始泥濘上的徘徊。春鳩不停地啼鳴，不但鳴出了血色，鳴出了詩人胸腑，鳴出了詩人煩囂中的九曲回腸。詩人仿佛有了一副塵世的內(nèi)臟，有了浮沉痛癢的一張皮膚，一顆塵泥里翻滾的心：
“吏舍跼終年，出郊曠清曙?！?/p>
“依叢適自憩，緣澗還復(fù)去?！?/p>
“樂幽心屢止，遵事跡猶遽?！?/p>
……
詩人是一只籠中鳥。當(dāng)他展翅飛入郊外時，他聽到了春鳩之鳴。這是另一個自身，另一個和自己一樣羽毛微濕、不住啼鳴的鳥。在城中的牢籠時，他煩悶、焦躁，內(nèi)外交加的喧囂使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現(xiàn)在，他終于聽到了。它的鳴聲里含著春意，含著雨絲，也含著一縷縷掙扎的血痕——它是不回去了。它已經(jīng)逃出了籠子，逃進(jìn)了自然之中，留在了這郊外，猶如詩人褪下的一只透明的殼。而詩人，仍然要拖著沉重的身體，再一次回去，帶著悵惘與憧憬，回到那狹小的籠中。
啊，那鳥會啄破籠子堅實的壁壘嗎？
韋應(yīng)物15歲起以三衛(wèi)郎為玄宗近侍，出入宮闈，扈從游幸。早年豪縱不羈，橫行鄉(xiāng)里，鄉(xiāng)人苦之。安史之亂起，玄宗奔蜀，流落失職，始立志讀書，少食寡欲，常“焚香掃地而坐”。代宗廣德至德宗貞元間，先后為洛陽丞、京兆府功曹參軍、鄂縣令、比部員外郎 、滁州和江州刺史、左司郎中 、蘇州刺史。貞元七年退職……
從這些簡單的抄來的資料中，我們就可以知道，這首詩中的春鳩是一只什么樣的鳥。它那不息的鳴聲里蘊含的，除了風(fēng)雨、鐘聲，也有官場的跼束、紅塵的戀棧，以及籠中的嘶鳴，甚至也更有一縷少年血吧！
韋詩不僅是恬淡。不是不用力，而是力大有余。淺淡的墨色后面，是清晰的人世刻痕。從少年豪俠任氣，到老年的恬淡出塵，我們一直能聽到那隱隱約約的遮不住的一聲聲鳴音：
為女兒出嫁憂慮：“永日方戚戚，出行復(fù)悠悠?！?/p>
為百姓疾苦羞愧：“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
為故人相聚欣喜：“歡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p>
為自己身世嘆悲：“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
……
絲絲縷縷的牽掛啊，如同春鳩的啼鳴，伴隨了他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