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亮著燈

申萬倉

鋪滿碎花的路，慵懶而溫馨。巷道樹欲言又止，與風(fēng)輕輕地拉了拉手，怕人看見似的，又快速保持相對穩(wěn)定的距離。

路帶著腳步，踏著滿路的碎花，似在追趕什么，又似在等待誰。向前走，路不怎么長；向前走，路也不怎么短。

不記得從什么時候出發(fā)，似乎從醒來就一直在路上。

朝著一個方向走，心里亮著燈，四周的黑都躲閃著，讓出一條路。

能看得出來，腳下的碎花一直鋪向遠(yuǎn)處，勻稱而固執(zhí)。

汽車燈穿過空寂的大街，帶起的聲響，似沙塵撲面。眼前旋起一股風(fēng)柱，附著的柴草灰塵，猶如一面破敗的衣裳，攜帶著積攢多少年的油膩。一時有些許迷離。

誰都知道，此刻是安享睡眠的好時光。

偏偏有一條路，領(lǐng)著一個人，走鋪滿碎花的路。

1

碎花泛著淡淡的香，均勻地鋪在樹陰下的人行道上。寂靜無人的巷道上，唯有碎花文靜而美好。被道路牽引的一雙腳，似乎有些無所適從。忍不住伸出的腳，猶猶豫豫不敢一下子放在鋪滿碎花的路上。似乎害怕踩疼這么美好而細(xì)碎的花瓣。而激蕩的情緒，奔放而出的渴望，拽扯著身子，趔趔趄趄朝前走。

方向正在路上。一條鋪滿碎花的路，美好而浪漫，適合此時此刻的心境。

似乎到了午夜，無人的路上，心思不會外泄，走多遠(yuǎn)，都沒人看見。

只是碎花，似乎都睜著眼睛，看著一雙高高低低的腳，跌跌絆絆向前走。腳似乎有了靈敏的知覺，感到一腳一腳都踩在花瓣的身上，有些許麻木，有些許心疼，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動。

頭頂?shù)臉淙套】人?。風(fēng)從喉嚨里溜出來的時候，一個噴嚏足以引起劇烈的心跳。

路燈加深了碎花的沉思。微弱的光芒，照不見內(nèi)心深處的波瀾。

靜夜的星空，放眼望去，在城市的峽谷里，一潭深水一樣，看不到游魚一樣的星星。月亮似乎永遠(yuǎn)都在城郊的花前，與內(nèi)心清靜的人相約。

鋪滿碎花的街巷，適合一個人漫游，思考，消磨午夜的時光。

一條鋪滿碎花的路是幸運(yùn)的，走在鋪滿碎花路上的人是幸運(yùn)的。午夜走在鋪滿碎花路上的人，能聽到人們不能聽到的聲響。

2

心里似在擂鼓，多少把鼓槌，敲得心房搖曳。

一只老鼠從腳面跳過。是人驚嚇了老鼠，還是老鼠驚嚇了人，沒有準(zhǔn)確的答案。明確來說，是人原地連跳了幾跳，似乎驚魂未定，還有驚恐的欲喊而未喊出的悶哼聲。

黑蒙蒙的夜，一個人與一只老鼠相遇，是多么奇妙的事。鋪滿碎花的路上，一只老鼠出來夜游，怕是在地下鉆得太久了，想出來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卻意外地遇見一個人。

老鼠不明白，好好的人，你白天不大大方方地行走，卻在午夜的街巷摸黑。老鼠似乎記得，人的眼睛遠(yuǎn)遠(yuǎn)不如鼠類的眼睛明亮，特別是夜晚。夜晚，鼠類視物如同白晝。視力不好的人夜晚行走，難道不怕跌到暗井水溝里，或者碰在沒有看清的物件上，弄個四仰八叉，碰個頭破血流。

老鼠來不及細(xì)想，一閃遠(yuǎn)遠(yuǎn)離去，它也怕受到人的傷害和攻擊。老鼠對人心懷恐懼。

平靜下來的心開始活泛了。想，一只老鼠不好好待在該待的地方，跑到大街上干什么。難道大街上也有老鼠的所愛。沒有看清楚老鼠的形色，鼠竄而去。人的動作在禽獸面前，往往自嘆不如。

美好的心境蒙上一層薄霧，隱隱約約生發(fā)出一些悲哀。

一個人踏著落滿碎花的道路前行，目標(biāo)似乎不怎么明確，卻在堅定地往前走。到哪里去，似乎沒有怎么想。都說哪里黑了哪里看。心里想，哪里亮了哪里說。

一只老鼠早跑得無影無蹤，碎花還鋪在路上，一直向前鋪去。一個人慢慢走在鋪滿碎花的路上，想到哪里去？

3

貓頭鷹的出現(xiàn)純屬偶然。

聽見頭頂?shù)臉渖?，有輕微的聲音，以為是樹葉與風(fēng)曖昧。再跨一步的時候，驚起翅膀的扇動。一棵樹到另一棵樹的距離，所有的樹葉全都驚醒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貓頭鷹的跨越，也就是一棵樹到另一棵樹的遠(yuǎn)近。貓頭鷹一定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它還沒有找到房子。貓頭鷹不敢向更遠(yuǎn)的地方飛，它怕失去一棵樹、一條街巷的庇護(hù)。

貓頭鷹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挪動著棲息地。城市枝葉繁茂、高大粗壯的樹，給貓頭鷹提供了足夠的歇息。

在復(fù)又安靜下來的路上，望著看不清面目的貓頭鷹，想到人。人也是太奢華了，廟堂之高，江湖之遠(yuǎn)，高樓大廈，茅屋別墅，怎么美了怎么來。

飛禽走獸，有尖利的喙爪，飛翔的翅膀，有閃電的速度，勇猛的力量，卻忍饑挨餓，餐飲不豐。走獸飛禽浪跡山林，洞穴為家，枝頭壘窩，風(fēng)雨雷電，霜雪寒冷。想想，還是做人美，熱有涼風(fēng)冷有暖，回家還有一港灣。

人，走在前人拓展的路上，還有啥不滿足的呢？不滿足，就走上鋪滿碎花的路，往前走。一個人，慢慢走，慢慢想，看到底要尋找什么。

夜是黑了，卻有燈在陪伴著前行，有細(xì)碎的花鋪滿腳下。路在無限地延伸，只要腳能奔到的地方，都有路的回音。

4

一聲嬰啼打破了美好的想象。午夜是安享睡眠的好時光，嬰兒因何哭叫呢？是母親的乳汁不豐，是父親的魯莽驚嚇，是突然而至的不適，是滾下臥床的疼痛。

似乎有輕輕的呵哄聲傳出，在給嬰兒一個美好溫馨的安慰。

嬰兒的啼叫聲時斷時續(xù)，似乎在辨別能感受到的言語觸摸的真?zhèn)巍?/p>

靜謐的夜似乎也側(cè)耳聽著。鋪滿碎花的路也側(cè)耳聽著。腳有些疼，是路上的碎花硌的。

碎花啥時候起身，紛紛側(cè)耳。感覺到了恐懼。嬰兒的啼哭都能傳進(jìn)碎花的耳朵，人還有啥秘密可言呢。

感覺心跳得厲害。一個人走夜路，是藏不住秘密的。

誰知道啼哭的嬰兒家里就沒有人，扯起窗簾的一角，偷偷往外看?？翠仢M碎花的街巷里，有一個人在漫游。漫游人的心思似乎在往外泄，一時怎么都收不住，似乎是覆水難收。似乎一時弄得人人皆知，大白天下。

誰能沒有秘密呢？有秘密多好，獨(dú)享、占有、把玩、回味。守護(hù)一個人的秘密，刺激、興奮、自豪、滿足。

一聲嬰兒的啼哭似一枚鋒利的針，似乎一下子刺破了秘密的氣球。有些懊惱，有些氣餒，有些不甘，有些失望。

踏上碎花的腳步，有些遲疑，有些膽怯，有些觀望，有些停滯。

午夜的啼哭來得太突然了，一點(diǎn)準(zhǔn)備都沒有。

多么溫馨、自由、浪漫的夜晚，一條鋪滿碎花的路，通往多么美好的可能，一盞伴游的燈有些飄搖了。飄搖的還有心境。似乎夜的帷幕后面，藏著什么。

是眼睛。是懷疑的眼睛，是偷窺的眼睛，是陰謀的眼睛，是眼睛后面的陷阱，深不見底的陷阱，沒有邊際的巨大的黑。

邁出的腳不敢落地。金雞獨(dú)立的姿勢，有玉樹臨風(fēng)的尷尬和做作。

一切復(fù)歸平靜的時候，一個人不知所措，一枚釘子一樣，釘在鋪滿碎花的路上。

思想的空白，有時比天塌地陷還要渺茫。沒有思想的人，與一截樹樁沒有什么兩樣。樹樁也許還能發(fā)芽吐翠呢。

嬰兒是預(yù)知了未來，在焦急地發(fā)聲呢。不得而知的人，四顧茫然。

鋪滿碎花的路向前走去，一個人自然邁開了腳步。

5

似乎有風(fēng)迎面撲來，抬頭時，一個影子一閃而過。

是不同方向的行路人。是從冥冥之中的目標(biāo)地而來，向曾經(jīng)的出發(fā)地而去。片刻疑惑，隨即釋然。

眼前鋪滿碎花的街巷似乎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靜默地沉浸在忽明忽暗的世界里。

過后的風(fēng)，微微透露出一絲絲香來，鼻子觸碰后，有了激烈的反應(yīng)，一聲長長的噴嚏，嚇得一個影子加速離去。

過后的空氣產(chǎn)生了反應(yīng)，清爽的空氣有了一絲絲一絲絲的曖昧，漫延的速度與路燈的光照爭搶著空間。

想象開始發(fā)揮神秘的魅力，身體的反應(yīng)急遽膨脹，有些邁不開步子。

夜似乎更靜了，光似乎更足了。靜的夜在想什么。光指引的路，漫長而無限，腳步追趕的，始終走在前面。

這一切，鋪滿碎花的路看得明白，卻沒有任何暗示。

腳長在自己身上，怎么走，走到哪里，等誰說呢？

呵呵，有樹葉偷笑的聲音，從枝頭滑落下來。誰笑誰呢？一片葉子離開樹枝的命運(yùn)能好到哪里去？

在鋪滿碎花的路上走，與一片葉子有什么好比的。樹上的葉子有一個大家庭，彼此滋潤、碰撞、摩擦、呼應(yīng)，圍繞樹的枝干抱團(tuán)向上，把雨露和光芒的胸章高高舉起。

樹葉要拍手的時候，風(fēng)背轉(zhuǎn)過身子，熱臉挨了個冷屁股。樹葉開始安靜下來。

靜下來的夜，可聞天籟。啥都聽不見的時候，就有些恐懼，心里惶恐起來。

6

鋪滿碎花的街巷連接多少樓宇，樓里住著多少人家，家有多少溫馨的故事和心酸的過往。都躲在夜的帷幕后面，在沉睡的消融之中，沒有誰能分享現(xiàn)時的靜謐和孤獨(dú)。

路在往前走，人卻呆住了。

有咳嗽聲，跑步聲陸續(xù)傳來。樹梢有鳥的騰挪聲，有樹葉的竊竊私語聲，也有人的心跳聲。似乎夜還沒有黑透，人應(yīng)該都在睡眠中，怎么有了響動呢？

一個走夜路的人，大腦似乎有些空白。

天上星星都藏在樓宇的背后，偷眼看著街上昏昏欲睡的路燈。水泥和鋼筋分割的高空一片昏暗、靜謐、幽深。街巷的碎花似乎靈醒過來，扯拽著風(fēng)的小手，紛紛起身，四處打量底層的生活。

從花園柔軟的泥土鉆出的蚯蚓、蝸牛，失去了方向，跑到鋪滿碎花的路上，行動遲緩，讓人著急。腳步聲已經(jīng)響起，怕沒有長眼睛的腳一不小心，一腳踏出，一條生命成為過去。

跑得快的螞蟻，有時候都跑不過命運(yùn)，被飛快的鞋底帶飛。

心里著急，似乎越來越多的人涌上街頭，在看一塊玻璃一樣透明美好的一個人，正在從高處墜落。

奔跑的腳步聲越來越響，鳥兒開始鳴唱，樹梢也輕輕擺動，似乎有風(fēng)穿過身體，寒冷自上而下貫穿鋪滿碎花的街巷，一個人被釘在原地，怔怔地看一塊玻璃的墜落。

奔跑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歇，踏過滿地的碎玻璃奮勇爭先。碎玻璃昏暗絕望的眼睛沒有找見對視的眼球。

鋪滿街巷的碎花紛紛起身，給遽然而至的碎玻璃讓出一片地方。

安靜的鋪滿碎花的街巷開始喧囂起來。

7

一條路的終結(jié)，是不是就是另一條路的開始。

鋪滿碎花的路還在往遠(yuǎn)處跑。走在路上的人記得沒有回過頭，走來走去怎么又走回來了。眼前的一切那么熟悉。

熟悉的心境，熟悉的聲音，熟悉的眼睛，連嘲笑和挖苦都是那么熟悉。還有熟悉的眉高眼低，熟悉的塔樓，一切都層次分明。連鋪滿路的碎花似乎都排著號，有著高高低低的層次，貌似秩序井然。一腳踩下去，又一腳踩下去，有瞬時的散亂，沒多久又恢復(fù)如初。

風(fēng)開始掀起衣襟，華麗的外衣罩不住里面的窘迫，一下子露出好多秘密。

好在腳步自顧自地向前，沒有眼睛留意這一幕深深的根底。一閃而過的風(fēng)哼著很重的鼻息，不屑一顧。

飛過頭頂?shù)镍B雀好奇極了，嘰嘰喳喳，開始在樹梢爭吵。似乎天空靈醒過來，呆滯的面孔慢慢露出顏色。

心里的燈開始妖媚起來，躲閃著，搖曳著，不敢光明正大地亮了，看著天空的臉色晦暗不明。

碎花紛紛回過頭，注視這些微妙的變化。車輪飛奔濺起的碎石子迅猛落下，碎花感覺到眼睛的疼痛，眼前一片模糊。疼痛似乎能夠傳染，鋪滿碎花的路有些許震動。

心里似乎伸進(jìn)一只手，猛然一揪，天開始放亮了。

眼前模模糊糊，碎花在相互靠攏。一把掃帚左右逢源，從鋪滿碎花的路的一頭向另一頭掃來。

一幅長卷要卷起來了，一個美好的夜晚要折疊起來，放進(jìn)白天的箱柜里，去繁衍星辰。

這時候困倦襲來，不知往哪里走。

8

自鳴鐘敲了幾下，親愛的人開始醒來起床。

轉(zhuǎn)過身，明明白白知道，一夜的行走，沒有走出一張雙人床榻，沒有走出愛人的身旁。繼續(xù)裝睡是不可能了，推開窗，放進(jìn)一些新鮮空氣，放進(jìn)一兩聲鳥鳴。

有喜鵲在窗外的樹上唧唧喳喳，心里一喜，探出頭去，小區(qū)外的馬路上異常干凈，水洗一般。

記得明明白白，是一條鋪滿碎花的路。碎花呢？

樹葉明顯變了顏色，深沉多了，在晨光的照耀下，甚至有些閃光的因素顯露出來。感覺怪怪的，似乎與一時明白過來的心境有些抵觸。

看不見花的影子，有些惆悵，一絲絲失望瞬間在心里蔓延開來。

癡癡地呆立窗前，腦海一片空白。

愛人早飯做成了，不知喊了幾聲，都沒有聽見。

待完成盥洗，熱氣騰騰的早飯已經(jīng)徹底涼了下來，心還在鋪滿碎花的路上行走。

沒有吃飯的心思。開門出去，一天的事在那里等著呢。匆匆走在干干凈凈的街巷，行人稀少，與往常大相徑庭?？斓礁墒碌臉怯睿а垡煌?，大門尚未打開。再看滾動的字幕，原來是一周的周末，大家都在休息。

片刻沉思，繞到樓后側(cè)門，拾階而上，幾十層的臺階，一身臭汗，竟有些酣暢淋漓、渾身通泰的感覺。

9

到了干事的地方，轉(zhuǎn)了一圈，卻似乎沒事可干。又開始想一條鋪滿碎花的路。這是一條怎樣的路呢？

一夜行走在一條路上，流連忘返，一幕幕放電影一樣。影像完整，音質(zhì)清晰，尚能夠反復(fù)回放。

空蕩蕩的樓宇，靜得聽見大頭針落地的聲音。一枚大頭針，又一枚大頭針，落在地上，明晃晃地耀眼。心里有針扎的感覺。

弄不明白，擋了誰的道呢？一條鋪滿碎花的路說沒就沒了呢？

一只蚊子嗡嗡地飛，是怎么飛上來的？

一條路，一條曾經(jīng)鋪滿碎花的路，從樓上看，從高樓上看，細(xì)成一條麻繩，一頭拴著家，一頭拴著干事的地方。

一雙腳在路上走著，從高處看，似乎在麻繩上行走一樣。

風(fēng)雨中，似一片搖落的樹葉，沒有碎花的鋪墊，孤寂、落寞。未書寫文字的紙張一樣，輕飄飄的。一陣風(fēng)，似乎都會飄逝的不見蹤影。

干事的地方足夠大。沒有人聲的填充，似沒有碎花的路一樣，空空蕩蕩。一枚大頭針，一片樹葉，似乎是傷心的開關(guān)，眼淚的閘門。

10

人到哪里去了？

遇到了周末，人都在休息，給自己放假。

裝不下事的人，還在鋪滿碎花的路上。

要尋找什么？

碎花離開枝頭久了，離開腳下的路更久了。

一次次對望的深情，一次次難以割舍。一條路給一雙腳的感覺，給一個人的感覺，給一個季節(jié)的感覺，給一顆心的感覺，留下多么深的劃痕。沒有流出血的劃痕有多深，看不見摸不著的劃痕有多深。

周末，人們都在休息，沒有人分享一些沒有答案的問題。有一只蚊子，火急火燎圍著一個人轉(zhuǎn)。周末的樓宇太空闊了，蚊子的視野里只有一個人的美好。

隨手打開的空調(diào)恰到好處地抬舉著身體內(nèi)在的溫?zé)?，而距離心里的路程似乎還很遙遠(yuǎn)。

周末誰到干事的地方來呢？心里想的和表現(xiàn)出來的，沒有人能夠揣摩得透，這有衣服的原因，也有臉皮薄厚的緣由。

一潭深水里投進(jìn)再多的石頭，還是波瀾不驚。

人的心大了，遇到狼也能看成狗。

一條路還是太單薄了。一條鋪滿碎花的路能發(fā)生一些故事，一把掃帚掃得沒有了蹤影。

周末能發(fā)生一些故事，沒有人的周末能干什么呢？

11

找到一條叫信息的高速公路。幾條微信、幾個電話出去，應(yīng)聲找到好幾位夢里醒來的人，相約到山野里去。

同時抵達(dá)一條路，一條曾經(jīng)鋪滿碎花的路。駕車馳騁在路上，一條有些速度的路上。

言語之間，似乎都說到彼此經(jīng)歷過一條路，一條鋪滿碎花的路。

一個人有些奇怪了。

明明是一場夢，怎么真真切切都走過呢？走過一條鋪滿碎花的路。

風(fēng)在車窗外吼著，心里似乎也吼起一場風(fēng)。有多少相似的經(jīng)歷在人世間碰撞，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在心里裝著。

城鄉(xiāng)之間有一些岔道，七拐八拐，走上一條正道。不知在誰的提議下，在山野河谷的一級臺地上，找到一處北宋的古城遺跡。近千畝的古城里生長著即將成熟的農(nóng)作物，氣宇軒昂。說古城是潘美所筑，一面臨河，兩面溝塹，一面斷山，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而今城頭之上，馬茹子結(jié)滿紅瑪瑙一樣的紅果，招風(fēng)惹雀，生機(jī)勃勃的樣子，唯獨(dú)不見人的影子。

青壯年大多進(jìn)城市務(wù)工去了，務(wù)農(nóng)的人寥若晨星。大山寂靜，一座古城，找一個問話的人要跑幾條溝翻幾道梁。

村莊留守的老人眼里有霧，看不清東西，耳朵也已失聰。要問的沒有回聲，要說的沒有聽眾。

古城露出地表的殘磚碎瓦和城墻上沒有消失的滾石碎塊，存留一絲絲大宋王朝戍邊的信息，似乎還能感受到絲絲炎涼。消逝蹤跡在溝壑黃土里露出的骨殖上若隱若現(xiàn)，聲音早已不聞，空谷風(fēng)言風(fēng)語，不知那句是真的。

想起那條鋪滿碎花的路，心里升騰起一些悲哀。

12

天說黑就黑了。

回頭的路也不好走。身心疲憊，抬不起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挪，兩步分成三四步，不高的山就是爬不上去。

人餓了，沒有帶吃食，水喝完了，口渴也沒辦法。一個人先停下來，兩個人也停下來，大家都停下來，坐著喘氣。一股涼風(fēng)適時而來，看遠(yuǎn)處，溝底清流蜿蜒來去，草木郁郁蔥蔥，滿眼生機(jī)勃勃。

心里瞬間空闊起來，有山川之氣慢慢充盈，饑餓消失了，一切似乎是那么美好。

夕陽拿出最后的顏料全部潑灑出去，天地渾然一體，色彩繽紛。人間夢境一樣幽深華貴，似有山神閃身其間，將要舉起一個別樣的星空。

距離停車的地方不遠(yuǎn)了，一鼓作氣，打開車門拿出食物的時候，都不急于分食，似乎尚沉浸在一個強(qiáng)大的氣場中。

一聲鳴笛，大家商議不走回頭路。朝前走，不為所知的路途有多曲折，心里沒譜，卻充滿期待。

13

家是要回的。家是一個人的落腳點(diǎn)。

怎么回去，回去遲早，還在心念之間。走什么路，從哪一條路回去，有意愿的因素，更有客觀的原因。

一條鋪滿碎花的路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大山深處，導(dǎo)航時斷時續(xù)，路就走得比較艱難了。去時如飲春風(fēng)車輪歡快，回來汽車油門喘息磕磕絆絆，時走時停，半是問路半歇息。

車燈的光亮把黑夜洞穿出一條隧道，穿行其中，恍若隔世的感覺。

一切都隱沒在深邃的夜空，星星的銀釘子把星星記憶的光亮釘在黑色的夜空，閃耀著微弱的希望。

路邊的草木似乎都搖著頭，閃身躲避著滾滾向前的車輪。一靜一動，鮮明的對比，在山野寫下一串串明亮的問號。

家里的燈早就亮了，在城市的燈河里跳躍著自己的浪花。

一個人能夠感覺到一盞燈的溫馨與等待。

一行人的分手在所難免，但世故人情，吃吃喝喝，拍拍打打還是要有的，時間就這么慢慢拉長，慢慢耗費(fèi)過去。

14

回家已經(jīng)很晚了。

愛人已經(jīng)困乏躺在床上，欲問一天都到哪里野去了。其實想問，飯吃了沒有。最關(guān)心的是飯留在電飯煲里，趕緊去填飽肚子。

一個人心里的慚愧油然而生。一條路上又有誰能夠做到這些呢。相愛相知，是一道多么難解的命題。

問藥吃了沒有。開水已經(jīng)晾涼，問要不要再燒一燒。

簡單的話語埋藏多深的歲月。一個為你留燈的人，照亮的豈止是眼睛。沉睡的冰川應(yīng)該醒過來了。

問，天涼了，要不要換上厚一些的被子？

走熱了，從鋪滿碎花的路上回來，不打算要厚被子。

溫度降下來的時候，身上的被子已經(jīng)加厚。一切看在眼里，裝在心里。

一張床上，有多少默契不需要言語。

背轉(zhuǎn)或相向，一伸手一展腿，都飽含歲月的沉積與人性的隱現(xiàn)。

風(fēng)在窗外能偷聽到什么。風(fēng)把揣在懷里的花朵都弄丟了，還在使勁搖著樹，風(fēng)想要什么呢？

鋪滿碎花的路上，連碎花都不知蹤影，還有啥腳印呢？

15

身邊響起輕微的鼾聲，愛人已經(jīng)乏困，應(yīng)該睡了。

街道里高樓上的燈還在眨著眼睛，穿過一層層窗簾，把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光亮灑在床上，和老家花貓眼睛透出的光一樣，給一個醒著的人帶來活躍的想象。

似乎燈光點(diǎn)亮城市之后，城市一直睜著眼睛，再也沒有休息。

城市有多苦惱呢，白天承受來自各方的喧囂和擁堵，好不容易擁有一個安靜的夜晚，還要替睡覺的人睜著眼睛。城市道路縱橫，怕夜晚回家的人找不到路徑。

還要照顧走在鋪滿碎花路上的人，怕一個人走歪了腳，把自己丟在路上，找不到家門。

想到這里，心里一驚，摸摸被子，躺在自家床上，身邊有愛人輕微的鼾聲。

復(fù)待平靜，想左右鄰居窗口映出的光，是睡眠了沒有關(guān)燈，還是醒在光亮之中。

忽然明白，一個人是醒在一間沒有開燈的房子，望著別處的光亮，打開了自己的心窗。

一條路又在眼前跳出來。

一條鋪滿碎花的路，一個人在路上孤獨(dú)地走著。

16

路上的人是誰呢？熟悉的影子。

一個人明明睡在床上，走在路上的人，怎么看還是自己。

一絲睡意都沒有，眼睛里過電影一樣，走在鋪滿碎花的路上。

身邊的喧囂慢慢消失，沒有消失的是心里的鑼鼓，不知在敲打什么，有一些激動也有一些擔(dān)心。平靜的心湖上荷舞風(fēng)香，似乎找到了泥土的芬芳，清新的口鼻舌，回味一絲絲美好和甜蜜。

路似乎沒有盡頭，邁開的腳步帶著路朝前走。

一個人似乎找到什么，內(nèi)心充滿喜悅和滿足，不時地突破夜色的圍堵，走上一條鋪滿碎花的路。

城市的月光沒有鄉(xiāng)村月亮的顏色，露了一下頭，就躲在樓宇的背后自顧自地看燈光秀去了。

星辰的眼睛似乎都蒙上了城市的迷霧，不是怎么明亮。

路燈和樓宇高處的光亮是城市夜晚無處不在的眼睛，似乎都在盯著一個人，一個走在鋪滿碎花路上的人。似乎又要起風(fēng)了，能感覺到衣襟的飄動。一個人，一個睡在床上的人睜著眼睛，看到了美好的一幕，一個人內(nèi)心的滿足和歡喜。

一條路，一條鋪滿碎花的路走遠(yuǎn)了，又慢慢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