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夢紹興

那是一個秋意盎然的日子。

我和朋友玄子在瀏覽過景色如畫的西子湖畔之后，坐上了從杭州通往紹興的快客，當(dāng)時我有種說不出的興奮和按捺不住的激動。

從中學(xué)時期讀到魯迅先生的文章伊始，水鄉(xiāng)紹興便深藏在我記憶的深處，如同美麗的夢。幾十年來，夢中一個個鮮活的人物時不時浮現(xiàn)于腦際，有閏土、水生、宏兒，有絮絮叨叨的祥林嫂，有穿著長衫喝酒的孔乙己，有阿Q，也有魯四老爺，甚至還有戴著烏氈帽的船工……當(dāng)然，提起“百草園”和“三昧?xí)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一文中對其精妙的描寫，便如清泉般涌出：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

每每至此，我都會盡情想象著百草園給少年魯迅帶來的無窮快樂。

再后來，隨著知識、閱歷的增多，我知道了歷史上的大禹做了天子之后，在紹興會稽山召集四方群臣，共議治國方略，防風(fēng)氏因為遲到，被大禹怒斬的記載。而大禹陵就位于紹興會稽山麓。紹興還有極富盛名的“沈園”，那里有著一個來自宋朝的傷情舊夢。也知道了“書圣”王羲之就是于紹興蘭亭寫下了“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以及明清時，和皇室共天下的“紹興師爺”。清代的官場甚至有諺語云：“無紹不成衙?！睆倪@個江南小城走出去的文化名人真是燦若星辰，比如王羲之、陸游、賀知章、蔡元培、魯迅……

紹興，這個享有“東方威尼斯”之稱的“中國第一水城”。對我而言，越充滿智慧和濃郁的文化氣息的城市，越深不可測……“悠悠鑒湖水，濃濃古越情?！睂τ谶@座江南小城，我有一種隱隱的心靈期待，腦海中充滿了關(guān)于它的美妙遐想。我在想，如果有辦法將這個“名士之鄉(xiāng)”一直存留在夢境中的想象里，也是一件極幸福的事。

今天，我就要把這個懷了多年的美夢喚醒，情感上似有絲絲不舍，但是，內(nèi)心之中又有些渴望和急迫。就在如此糾結(jié)的思緒之中，紹興已經(jīng)到了。

2

我和好友選擇的第一站自然是享有紹興“鎮(zhèn)城之寶”之名的魯迅故里。魯迅故里位于紹興市中心魯迅中路，剛鉆出出租車，臨大街墻壁上“魯迅故里”四個墨色大字便赫然在目，魯迅先生的大幅肖像更是引人注目，依舊是那熟悉而又清瘦的面容，深邃的雙眸，手中香煙裊裊地飄散。

這么快就已經(jīng)踏著魯迅先生年少時的足跡，尋訪到他曾經(jīng)的故園，我們感到格外興奮。放眼望去，整條街幾乎都是典型的江南建筑：錯落有致的青石板路，青磚黛瓦、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房舍，老舊的黑漆竹絲大門，古韻味十足的各種樣式的店鋪招牌……好似一幅靜謐的江南水墨畫。

剛剛走進(jìn)街口，一座巨型墻面上刻有四顆金色大字“民族脊梁”，讓人極具震撼。再向前走，便是魯迅故居，這是一座江南特有的深宅大院。走進(jìn)故居，似有一種歲月的陳香和書卷的靈氣撲面而來，古舊的桌椅、老式的花瓶、雕花的窗格，分明刻著歲月的痕跡。跟著導(dǎo)游從右側(cè)門進(jìn)去，穿過長廊，就到了“桂花明堂”。導(dǎo)游說，小時候的魯迅，常常躺在這里的桂樹下乘涼，繼祖母蔣氏則一邊搖著芭蕉扇，一邊給年少的魯迅講述“貓是老虎的師父”、“水漫金山”等故事。穿過桂花明堂，便來到了魯迅先生的臥室，還有魯迅的母親魯瑞、繼祖母蔣氏的住所以及會客廳等。繼續(xù)穿過中間的過道，便是仰慕已久的百草園。眼下的百草園僅僅是一處普普通通的菜園，它看上去遠(yuǎn)沒有魯迅先生筆下描寫的那么大，那么可愛，只有那短短的泥墻根和一口老井，以及那顆高大的皂莢樹，讓人依稀感到魯迅先生筆下曾經(jīng)的痕跡和蹤影。少年魯迅和小伙伴們一起，夏天的時候在桂樹下乘涼，秋天則在泥墻根一帶捉蟋蟀，冬天就在雪地上捕鳥的場景，早已經(jīng)成為想象或泛白的回憶。

其實，每個人的童年也許都有過自己心目中的“百草園”，它是我們長大后收藏童真的地方。忽然間，我內(nèi)心不禁自問：我童年的“百草園”呢？

從魯迅故居走出來，向東行不遠(yuǎn)處，靠南的方向要經(jīng)過一座石橋，過了石橋后從一扇黑漆門進(jìn)去，便是三味書屋。書屋正中懸掛著“三味書屋”的匾額，兩邊柱子上有一副楹聯(lián)：“至樂無聲唯孝悌；太羹有味是詩書。”我無心揣摩個中深意，只顧尋找魯迅先生所刻的那個著名的“早”字。先生座位在書屋的東北角，那張硬木書桌和椅子是當(dāng)年魯迅先生使用過的原物。至今，我們依然還可以看到當(dāng)年魯迅先生在桌子右下角親手刻下的“早”字。只是光陰荏苒，斯人已去！

魯迅先生的母親魯瑞所培養(yǎng)的三個兒子，被現(xiàn)代文壇稱為“周氏三杰”。不過，魯迅先生和弟弟周作人因為“兄弟鬩于墻”最終分道揚鑣，也讓熱愛他們的讀者唏噓不已。許壽裳是魯迅先生和周作人共同的朋友，他曾經(jīng)這樣說：“他們兄弟不和，壞在周作人那位日本太太身上，據(jù)說她很討厭這位大伯哥，不愿與他一同住?！边@次來到紹興，應(yīng)該是個不錯的機(jī)會，我和導(dǎo)游聊起了這個話題。導(dǎo)游告訴我，雖然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二兄弟矛盾的根源是周作人的日本妻子羽太信子。這位日本女子，本是魯迅、周作人兩兄弟留學(xué)日本時替他們縫補漿洗的下女，后來因為與周作人相處日久，便嫁給了周作人為妻。雖然出身極其卑微，小時候又受了很多苦，但羽太信子并不是省油的燈，她為人自私、刻薄，生性鋪張浪費，好搬弄是非……導(dǎo)游說得正起勁之時，我已經(jīng)感知到了一點點緣由，忽而有一種莫名的情感涌上心頭，于是岔開了話題。

我曾經(jīng)看過周作人寫給魯迅先生短短的絕交信，魯迅不解，曾經(jīng)找弟弟詳談一次，但終被拒絕。在后來的歲月中，周作人也從來沒有再提及此事的緣由，他們兄弟之間的隔閡也成了現(xiàn)代文壇的一大“懸案”。

3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澠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這是陸游的《釵頭鳳》。此時，我就要去沈園尋夢，尋找陸游和唐婉曾經(jīng)的舊夢。

紹興是水鄉(xiāng)之城，從三昧?xí)菖赃叢贿h(yuǎn)處的河道里，我和朋友租了一條烏篷船。乘一艘烏篷船走進(jìn)夢中的水鄉(xiāng)之城，既是一種期待，也是一種夙愿。劃船的是兩位戴著烏氈帽的船工，他們臉上堆滿了和善的笑容，神情也是恬淡而悠閑，兩人一邊慢悠悠地劃槳，一邊用細(xì)碎的吳儂軟語交流。不要說欣賞河道兩邊的水色美景，單眼前這兩位帶著烏氈帽搖櫓的船工，就是我眼中一道獨特的景致。小船輕輕地蕩漾在水波之中，沒有驚擾，沒有喧嘩，偶有臨近小船上飄來曼妙的昆曲聲。遺憾的是，此刻唯獨缺少一壺老酒對飲。就這樣靜靜地，小船劃到了我神往已久的沈園。

沈園，本來是江南的一座沈氏園林，雖然，這座園林曾經(jīng)被宋時的明月所潤澤，也曾流淌過明清時期的云水溪流，還有幸飄灑著今時濃濃的清風(fēng)煙雨，但是，來這里的旅人，包括我和玄子，思維幾乎都被定格在那首叫作《釵頭鳳》的詞中。

緩緩邁入如春水一般的沈園，似有一種情意綿綿的美。但是，我明白，曾經(jīng)沈園中的一草一木、一亭一榭，連同那風(fēng)情舊夢，早已湮沒在時光的風(fēng)煙里。盡管此刻的沈園依舊清風(fēng)拂面，溪流潺潺，梅香撲鼻。

遙想當(dāng)年的陸游，獨自徜徉于沈園，倚欄而望，盡管滿園幽香絕俗的寒梅美得揪心，香得醉人，他還是望眼欲穿，怎么也看不見心目中佳人的倩影香蹤，只有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睉c幸的是，雖然陸游和唐婉做了封建禮教的囚徒，從此一生不得相依，但是，如夢的沈園使他們得以短暫重逢，這如詩的沈園，亦成為他們千古愛情的見證。那么，千年后漫步于此地的我輩，也就無需傷感，亦不必悲情，沿著往事依稀的痕跡，如果在內(nèi)心能夠盛滿感動，足矣！

當(dāng)漫步于石橋之上的時候，方才得知這座石橋叫作“傷心橋”。在我對江南水鄉(xiāng)粗略的感受中，煙雨杏桃、楊柳石橋，應(yīng)該是柔情似水的江南最溫婉的意境了，但是，此刻的我站在傷心橋之上，極目四望，卻還是多了幾份濕潤的感慨，亦增添了許多濃濃的感動。據(jù)說，白發(fā)蒼蒼的陸游曾經(jīng)重游故園，當(dāng)他佇立于傷心橋之上時，那些多年集聚于心底的情思，跌宕回旋，似激流般再度奔流而出，他凄切地吟道：“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倍藭r的唐婉，早已消失于塵世的光影中。多情的詩人，卻依然回想著心目中的佳人，掛念著那縷遠(yuǎn)去的香魂。

終于來到那塊刻著《釵頭鳳》的石碑前。當(dāng)年陸游所題寫的石碑早已灰飛煙滅，現(xiàn)在的這首《釵頭鳳》是根據(jù)陸游的手跡重新組合的。和它緊緊相連的是唐婉的那首《釵頭鳳》：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fēng)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相傳，唐婉在看到陸游所寫的那首《釵頭鳳》后，回到家獨自依欄垂淚，十分傷感，于是便和了這首《釵頭鳳》。她那刻骨銘心的思念、傷感、愁緒，向誰訴說呢？唯寄語于這首《釵頭鳳》的詞中。千百年來，兩首《釵頭鳳》相互倚望，一位是身在江湖，心系社稷，情歸沈園的愛國詩人，另一位是脂粉添香的紅顏佳人，他們曾經(jīng)在塵世拭淚強顏，在詞中感喟傷嘆。但是，已經(jīng)流經(jīng)了千年的歲月，他們應(yīng)該再不會感覺到寂寥了吧！因為有如此之多的旅人流連于此地，陪伴著他們，被他們的千古愛情熏染著、感動著！

準(zhǔn)備離開沈園去蘭亭了，我不敢再次回首，擔(dān)心那一瞥、那一望、那一眸，勾起我對自己心目中那個“唐婉”的回憶而流淚。

4

蘭亭位于紹興古城西南約14公里處的蘭渚山下，相傳春秋時越王勾踐曾在此地種植蘭花，漢時又建有驛亭，故名蘭亭，這里自古就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的景致。加之它曾經(jīng)是王羲之在紹興為官時的寄居處，也是《蘭亭集序》的誕生地，諸多因素都是吸引我前去觀覽的緣由。

剛到達(dá)蘭亭景區(qū)入口處，一幅巨大的《蘭亭集序》字畫便躍然于眼前。

根據(jù)記載，東晉永和九年，王羲之邀集當(dāng)時名士謝安、孫綽、許詢等40多人在此修禊，組織“曲水流觴”活動，類似于現(xiàn)在擊鼓傳花式的即興娛樂，不過王羲之等文人雅士們約定的活動是即興作詩。

后來，王羲之將已成之詩匯編成集，并應(yīng)眾人之邀，趁著酒興，用鼠須筆和蠶繭紙一氣呵成序文，舉世聞名的《蘭亭集序》就此誕生?！短m亭集序》不僅文采燦然，其書法藝術(shù)更是登峰造極，唐代著名書法家褚遂良稱之為“天下第一行書”。蘭亭也因此名揚天下，成為歷代書法家及文人雅士朝圣之地。

入得蘭亭，最先看到的景點是鵝池。清碧的池水中有幾只大白鵝在戲水，旁邊是“鵝池碑亭”。鵝池碑亭就是相傳的父子合璧。“鵝”宇是王羲之所書，“池”是王獻(xiàn)之所書，“鵝”宇看上去娟秀挺拔，“池”宇卻顯得粗獷豪邁，父子二人的書法風(fēng)格可見一斑。傳說中的王羲之堪稱“鵝癡”，他不但喜歡書寫“鵝”字，也喜歡養(yǎng)鵝，他用抄寫好的《道德經(jīng)》和小道士換鵝的傳說便是明證。

從鵝池碑亭徑直朝前，便可看見一條“之”字形曲水，從一塊木化石上刻著的“曲水流觴”四個字便知著名景點曲水流觴已經(jīng)到了。

曲水流觴景點應(yīng)該是蘭亭靈魂所在。每年農(nóng)歷三月初三是舉行“中國蘭亭書法節(jié)”的日子，這時中外許多書法家云集蘭亭參加書會，大家來此朝拜書圣，最有趣的是在這里模仿王羲之當(dāng)年舉行曲水流觴、飲酒賦詩的活動。

“流觴亭”旁邊所題寫的一副楹聯(lián)：“此地似曾游，想當(dāng)年列坐流觴未嘗無我；仙緣難逆料，問異日重來修禊能否逢君”，可看作是后人對書圣最好的緬懷了。

流觴亭的后面便是御碑亭，御碑亭中的碑也被稱為“祖孫碑”。碑的正面是康熙皇帝臨寫的《蘭亭集序》全文，碑后是乾隆皇帝游覽蘭亭時題寫的《蘭亭即事》。有著300多年歷史的御碑，也同為蘭亭景區(qū)“三絕”之一。

“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游?！边@是王羲之眼中的蘭亭。此時的我，徜徉于樹木蔥蘢、淺溪淙淙、環(huán)境清幽雅致的蘭亭美景之中，癡迷于那些傳說中的故事，真覺無限流連。難怪上世紀(jì)80年代日本頂尖級畫家高山辰雄在蘭亭訪問寫生時，被蘭亭美景深深陶醉，曾對陪同人員說：“沒有比這里更好的地方?！?/p>

正當(dāng)游興正濃之時，忽然間玄子提醒我說：“該返滬了！”我才意識到這次紹興之行就要劃上句號。其實，這世間之事，本來就聚者必散，榮者必枯，再愜意的行程也有結(jié)束的時候，但不知緣何，這次腦海中竟涌上一種不同于以往的情懷。內(nèi)心之中只有默默地說：“紹興，我還要回來，你依然在我的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