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寒
一
那天傍晚經(jīng)過屋邊那片房子時,看到墻上多了個碩大的“拆”字,蜷縮在紅色的圓圈里,暮色不斷加深,如散亂的燈光一樣打在上面,看上去陰暗冷漠,那是判決了死刑的標志。這意味著它們剩下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百多年的活著即將變成死亡,從這一刻開始,死亡是它們活在這塊土地上的最后一件事情。
沒多久,里面的人像約好了似地一哄而散,如一股颶風卷走了草原上的羊群,轉(zhuǎn)眼變得空空蕩蕩。一群臉色黝黑的農(nóng)民工從角角落落鉆了出來,戴著安全帽,拿著錘子,背著切割的機器,他們?nèi)琊囸I的蝗蟲一般,啃食著房子的不同部位,刨掉了門,卸掉了窗,掀翻了屋頂,這顯然是開發(fā)商雁過拔毛的授意,先把能賣錢的鋼筋鋁條電線弄下來再說。房子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它們一臉的無辜,任憑這些入侵者瘋狂地敲打。這些粗糙的手,破壞力和它們的建設速度一樣的驚人,幾天的工夫房子又回到了過去,灰頭土臉地暴露在高懸的天幕下。
按照常理,接下來應該是一幅熱火朝天的畫面,動用各種機械,將房子夷為平地,把殘骸拖走。不知為什么,此后兩年的時間里,再沒有人來理會,好像已經(jīng)把它們遺忘。風雨沒有因為房子丟失了屋頂和門窗而心生憐憫,還是維持以往的節(jié)奏日吹夜打,墻皮慢慢開始浮腫,染上了霉點和黑斑,直到成塊地脫落。每天打那兒過,便感到從里面涌來的寥落,濺我一身的荒涼,使我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
它們與身邊的繁華格格不入,像是突然挪到了世界的邊沿,是一個世界中的另一個世界。尤其是漆黑的夜晚,空洞的門窗向我張開大口,如同骷髏的眼窩,窺伺著身邊的來來往往。它們似乎心有不甘,還在拼命地掙扎,隨時準備復活到原來的模樣。
一天上午我和兒子去里面拍照,兒子說要把那些東西都拍下來,幾十年后是難得的資料。我們從那扇敗落的大門往里走,往日這里掛著幾塊燙金的牌子,保安坐在門邊那間矮屋子里虎視眈眈,一扇二十四小時閃爍著紅燈的電動門對周圍的一切保持著高度的戒備。此刻,平日的桀驁和高貴都已被撕裂,只剩下一個布滿傷痕的空空的門洞。
穿過門洞,里面零亂不堪,空地上到處丟著陳舊的柜子,缺腿的椅子,脫了油漆的辦公桌,這些原本都是生活的部件,見證過平淡的幸福,只是已經(jīng)沒有了剩余價值,被它們的主人毫不心痛地遺棄。它們的命運和這片房子一樣,將在雨打風吹里走向結(jié)束。
野草從角角落落里長了出來,墻腳,破爛的窗臺,水泥地面的淤泥上,裂開的水泥縫里,能長的地方都長上了。馬蘭,絲茅,觀音草,車前草,這些我都認識,還有一些不認識的,剛開始可能只是孤單的一株,緊接著其它的都跟著長了出來,逐漸演變成一副蔓延之勢。這樣的情形,很容易讓人想起《聊齋》里那些荒廢的園子,不同的是,那些園子曾用一個個凄美的故事,征服了時間和心靈。
這里是我常來的地方,以前從沒見到過這些野草,直到這時我才懂得,原來這些種子一直都在我們看不見的地下蠢蠢欲動,不知期盼了多少年,才等到翻身的機會,來到了地面,見到了夢寐以求的陽光和天空。在此之前,它們一直存在,被一雙雙的腳踩踏著,壓迫著,只能龜縮在泥土深處,發(fā)出沉重的喘息。
兒子忙著拍照,一會兒東一會兒西的,我獨自坐在一個亭子里,這個仿古的亭子我來過不止一次,一側(cè)有石榴,另一側(cè)長著一大蓬芭蕉,兩樣平常的植物,淡化了水泥鋼筋的生硬,添了一抹山光水色的柔軟,這也是引我常來的原因。以前早晚拿著書到這里讀,聞到的是密集的人的氣息,那可能是剛剛離開的孩子遺落的汗味,笑聲或者哭聲,現(xiàn)在,人氣沒有了,只剩下草木的氣味,夾著濃重的腐敗的味道,感覺突然失去了某些倚靠,一種隱隱的不安在我身邊飄浮,像是深埋在地下被喚醒的乘虛而入的鬼魂。
亭子里落滿了陽光,我坐在陽光中想,我現(xiàn)在坐的亭子底下,也許就是某戶人家的菜園,水井,是他們世代棲居的故鄉(xiāng),他們曾經(jīng)在菜園里拔草,在水井邊汲水,在大門上斜斜地靠著張望隔壁的姑娘,他們和現(xiàn)在的我一樣,吹著同一樣的風,曬著同一樣的太陽,只是他們?nèi)f萬不會想到,在很久以后,一個并不起眼的亭子,埋葬了他們的故鄉(xiāng)。
二
那片地方我不是一般的熟悉,山腳的房子是進修學校,后來又在山頂建了一所可容納上千個孩子的寄宿制小學。解放前那里叫周家田,后面的山叫蜈蚣嶺,是瀏陽中學的所在地,1906年辦過瀏陽簡師,戊戌變法時期譚嗣同的夫人李閏在那里成立了“地方自治講習所”,一直是個教書育人的地方,可以上溯百多年的歷史。
這是一處熱鬧的所在,最多的時候有近兩千人在里面吃喝拉撒,老遠就能聽到孩子們的笑聲,哭聲,歌聲,讀書聲,從門前經(jīng)過,碰巧還能聽到老師訓斥孩子的聲音,教職工家里鍋碗瓢盆的響動。
一些商戶看中了這里的商機,爭相在校門兩邊的門面安下身來,賣起了文具,早餐,日用品,考試資料。一早一晚,在市井里流動的小攤販們也聚集到學校門口,擺開陣勢和門店搶小把戲們的生意,飲料,燒烤,冰棍,牛奶,麻辣,形形色色,花花綠綠,到處是游動著的黑壓壓的小腦袋。到了周末,門前的街道被接送孩子的車輛堵得水泄不通,執(zhí)勤的交警不得不拿著喇叭反復地喊著,累得滿頭大汗聲音嘶啞,上氣不接下氣。
這些聲音趕走了荒涼,使一片土地變得生動起來,像人一樣,有了氣韻,血脈,有了喜怒哀樂。
那里有我的一個朋友,年長我不少,是亦師亦友的忘年之交,他給前來接受培訓的老師講現(xiàn)當代文學,是學校里的名師,業(yè)余寫散文和小說。我經(jīng)常去他那兒坐,有時是下午,有時是晚上,他的房子離教學區(qū)遠,在半山腰,不大,只一層,被幾棵掛著青藤的老樟樹罩著,像是一個落魄的畫家遺世獨立的作品。
我踩著那條緩慢上行的石板路去他那,只要我一進屋,他就會在他那間樸拙的書房里擺上酒和一碟花生米,每次他都重復一句話,這是我老家?guī)淼淖约赫舻墓染?,來,喝一點。我每次都笑著說,好。我們在書的環(huán)繞中喝著酒,聊著最近讀的書和寫的東西,說著說著話就闌珊了,凋零了,好像全部說完了,一句也沒有了。
舊的話已經(jīng)說完,新的話還在醞釀,要等到下一次見面再說。趁著這個空隙,還有剛剛上來的酒意,彼此拿一本書慢慢翻,放任書頁子在我們的手里沙沙地響,我耽于這樣一種默契,書未必在認真看,有時候甚至連一個字也沒看進去,風繞過那些樟樹,不時叩響老式的木窗,時間在握著書的手里如煙一樣飄了過去。
他的門口有一片高高的柿子樹,到了秋天柿子紅了,招來一大群鳥,那些灰毛長尾巴的鳥撲騰著翅膀啄食柿子,用嘰嘰喳喳的鳥語,烘托出另一重幽靜。
我有幾次看到其中的一只嘴里銜著柿子,整個身子懸在空中,翅膀不停地扇打,場面極其駭人,我擔心柿子一旦掉下來,鳥也會因為失重跟著掉到地上摔成粉末,結(jié)果可想而知,害我白白擔心了幾回。
這些柿子成了鳥的美食,朋友并不覺得可惜,從不去趕這些鳥,他說這是大自然賜予它們的盛宴,是它們應得的一份。這群鳥也很自覺,柿子紅了就來,柿子沒了就走,來得及時,走得利索,從不拖泥帶水。大概它們也和人一樣,知道在這塊土地上,自己只是過客,不是歸人。
有一個住在里面的我熟悉的老師,曾經(jīng)帶著他上初中的女兒找我?guī)退倪^一篇參賽的作文,有天他在街上走著走著突然跌在地上就沒了。據(jù)同行的人說,在倒地時他的雙手插在褲兜里來不及反應,腦袋劇烈撞擊地面造成顱內(nèi)大出血死亡。他以不到五十的人生告別了這片房子,很徹底,很干脆,連他在里面走過的路也一起帶走了。他曾經(jīng)在他的路上來回穿梭,和他的妻子女兒一起說笑,和熟悉的人微笑點頭打招呼。
這里面有很多的路,但這一次就少了一條,只是沒有人注意到這種細微的變化。這并非他的創(chuàng)舉,先他而去的人同樣帶走了屬于自己的路,他只是步了人家的后塵。
說起他的死,很多人扼腕長嘆,以至于好長一段時間,在熟悉的圈子里,占據(jù)茶熱酒酣的都是他如何倒在地上如何再也沒有起來的事例,這個事例被不斷重復,無限放大,好像每個人的面前都突然多了一個黑不見底的深淵,不知道下一刻會不會咚的一聲掉進去,再也爬不上來,從而引出一個生命脆弱彼此保重的老而彌新的話題。
一個人走了,很快就有孩子在這里呱呱墜地,里面又開出一條新路來,供孩子反反復復東倒西歪地練習走路。一條路消失,另一條路誕生,路就這樣反復做著簡易的加減法。一條條的路像蛛網(wǎng)一樣,編織了土地上日常的生活。這些路重疊交叉,有很長一段是相同的,屬于“公用”的部分,只有起點和終點各自不同。
還有一位老先生,是教古代文學的,寫得一手好字,離休后一門心思研習堪輿之學,耄耋之年了,仍然精神矍鑠,聲如洪鐘,半斤白酒不倒。他住的地方離朋友家不遠,他給自己的房子取了個大隱于市的名字,叫“半山園”。
聽說這片房子要拆的消息后,他寫下了一萬多字的文章放到本地一個論壇,從歷史、現(xiàn)實、哲學、宗教多個方面深入地剖析保留這片房子的必要,點擊量遠遠地打破了紀錄,支持率幾乎是一邊倒,一度鬧得沸沸揚揚。
網(wǎng)絡只是虛擬的空間,而虛擬與現(xiàn)實恰恰是相對的。后來他不顧家里人的反對,獨自跑到省里和北京去反映情況,他把寫好的材料拿給我看,是一筆一畫手寫的,訂成厚厚的一疊。他告訴我這里是百年老校,是整座縣城的文脈,他說一旦拆了,文化的脈息就斷了。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一只手不停地揮舞,只是未能拂去他臉上那種大廈將傾的焦慮。他不止一次揚言,誓死不搬,要和這片房子共存亡,其情勢猶如最后一個死守在硝煙中的老兵,孤獨而悲壯。
望著他蒼蒼的白發(fā),我的心里像有寒冰嚓嚓破裂的響聲。老先生是那種舊式的知識分子,博學多才,只是仍然沒能洞悉人情世故,他并不明白,無論古今,在豐厚的利益面前,傲骨,豪情和良知之類的東西,最終面臨的結(jié)局都是一敗涂地。
最后他還是搬走了,不知是隱居在了縣城的一隅,還是隨子女去了外地,反正再也沒有見過他,也沒聽到關于他的消息。我一直為生活而奔忙,這中間的曲折不得而知,這樣的結(jié)局對他來說未免遺憾,卻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
相比這位老先生,朋友的做法則完全不同,在大家都忙著搬家的時候,他也隨之搬了出來,連一句留戀的話也沒說,收拾東西義無反顧地隨女兒去了深圳。他應該早就知道,說什么都是白說,倒不如用沉默來表示自己的態(tài)度。
后來我聽說,他把東西從屋里搬出來后,在空房子里打了一掛長長的爆竹,他的同事聞聲趕來,見狀大惑不解,這是奉命搬走,帶有強制性,類似于一場倉皇的逃竄,怎么反而打起爆竹來?朋友說,房子和人一樣,久了也有了靈魂,他打爆竹,既是和房子作最后的告別,更主要的是送房子上路。
我聽說這件事后,想起他搬家并沒有給我透一點消息,連去那個遙遠的南方也是默默地走的。我曾經(jīng)打電話給他,要他記得搬家的時候告訴我一聲,我多少能幫上點忙,他在電話里答應得好好的。我這才明白,他不肯告訴我,是不想我看到他黯然地離去。他在這片房子里讀書,寫作,結(jié)婚,養(yǎng)育了一個兒子和女兒,直到退休,要說感情之深,他并不輸給別人。
三
今年開春以后,一些機械張牙舞爪地開了進來,這片奄奄待斃的房子在機械的轟鳴聲中相繼倒下,騰起一浪一浪的塵埃,遠看著像一個廝殺正酣的古戰(zhàn)場。泥土做的房子相對于鋼鐵做的機械而言,真是太弱不禁風了。
幾臺灑水車開來了,每臺車上一左一右站著兩個人,雙手不停地擺動著水管,抬高,放低,調(diào)整角度,高高的水柱在空中銀蛇一樣飛舞,發(fā)出嘶嘶的叫聲,像是要把這場戰(zhàn)火徹底地剿滅。
一棟棟房子前仆后繼地倒下,房子像人,但不是人,在判決死刑以后,不會每天掰著手指頭計算著日子,它們不會被五花大綁押赴刑場,也聽不到恐懼的槍聲,它們從哪里來又回到哪里去,腳下的土地就是它們的刑場。
終于拆到最后一棟房子了,那棟房子相隔我們住的樓僅僅幾米。有天晚上有人敲門,打開后是張陌生的面孔,對方說是我的鄰居,他說哪天就要拆側(cè)邊的房子了,都擠點時間去盯著點,如果會砸到我們的房子就要阻工,堅決捍衛(wèi)自己的利益。我這位陌生的鄰居口齒伶俐,說出來的話情理兼?zhèn)?,無可挑剔。我向他表示了感謝,說有時間一定去。
接下來幾天在院子里出進,總有鄰居主動和我打招呼,先是咸一句淡一句地扯生活,工作,家庭,最后都無一例外地轉(zhuǎn)到準備阻工的話題。我和這些鄰居原本不熟,并不知道他們住幾單元幾樓,是做什么的,因為拆房子的事情,彼此之間突然變得好像有了多年的交情。
我嘴里答應著,其實心里早就有了答案,決不參與其中,這并非我膽怯怕事,也不是因為有了老先生的前車之鑒,我知道,即使組織嚴密,這樣的事情也只會成為別人口中的鬧劇,何況到了關鍵的時刻,還不一定會有人挺身而出。果然,到了拆房子的那天,警戒線一拉,一排警察往那一站,這棟房子像以前那些房子一樣,隨著推土機砰砰的響聲,在漫天煙塵中一頭撞向大地。我的那些原本熱血沸騰的鄰居只是遠遠地望著,成了一場熱鬧的看客。
緊接著,那些倒下的房子被一車車運走,我從那里經(jīng)過,看到殘磚斷瓦,木方,水泥塊,夾在水泥塊中無法梳理干凈的皺著眉頭的鋼筋,這些東西在高高的車廂里堆成墳墓的樣子。我就在想這一車是客廳,那一車是臥室,另一車有可能是廚房和廁所,再一車是教室和辦公室,原來的生活,生活里的悲悲喜喜都已被無情地肢解,丟進車廂里,在汽車的轟鳴聲中去往城市以外一個很少有人知道的地方。
有天黃昏,我移開一塊藍色的圍檔進入里面,看到房子徹底地消失了,連朋友住的那座山也一點點移走了,整個變成了一片裸露和空曠。
土地又回到了從前,還原成了土地。很久以前,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我在想如果那群鳥到秋天飛回來,它們的表情會是什么樣子,訝異?失望?茫然?還是孤獨?
我在那一大片空曠里慢慢地走著,在夕陽軟柔的余暉中,依稀感到別人的故鄉(xiāng)的影子,菜園周圍正在腐爛的籬笆,濕漉漉的井臺上不斷加厚的蒼老的青苔,還有那個小伙子,小伙子目光中的鄰家姑娘。
后面的事就不必去浪費想象了,高高的房子搭建起來,土地以磚頭的形式再次淪為房子,然后很多陌生的面孔出現(xiàn)在這里,開始各自的歡笑和哭泣,明天接著今天,與一個叫做生活的東西愛恨糾纏。到了晚上,燈火在這片土地上燦爛喧嘩,渺茫一片,若干年后再次成為某個人在異鄉(xiāng)的燈光下一再書寫的故鄉(xiāng)。
風一趟接著一趟在土地上吹過,一棵草死亡,另一棵草在死亡之處萌芽,長高,一棟房子倒下,另一棟房子取而代之,日子不停地飛針走線,土地布滿了時間的針腳。想起《圣經(jīng)》里的一個句子,“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大地卻永遠長存?!?/p>
土地上的事情,就像我們寄居的這個世界,永遠不會結(jié)束,每天都是新的開始。這是土地的秩序,舊的秩序被打倒,新的秩序粉墨登場。我們總是以為,我們是土地的擁有者,支配者,其實在這樣顛覆性的秩序面前,我們的卑微還不如一粒塵埃。
我往回走的時候,暮色從我的腳下升了起來,我的大半截身子沒在慢慢加深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