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鷹
喜歡這老墨的感覺,喜歡這墨汁在石硯中漸漸地濃了、干了,一天又一天、一層又一層地堆積起來,像淺丘一般地連綿開去。它的上面,溝壑縱橫。有河灘與水塘隱現(xiàn),便像極了我川西鄉(xiāng)下的老家。每當出差歸來,在夜深人靜之后,揭了硯臺的盒蓋,借了燈光,獨對這墨汁未干的硯池,總感覺有淡霧和月光泛起,有蟲鳴犬吠和長聲吆吆的呼喚泛起。
對我而言,川西的那個叫隱峰的鄉(xiāng)下老家,常常有罩我的墨氣升起。那老河灣、老碾坊、麻柳林、竹林院落和有芭茅的水塘;那呼聲、那哭聲、那野貓偷雞的叫喊、那月光下的曬場和蒲扇、布谷和螢火蟲,似乎總會以墨汁的另一種潮潤泛起。這片泥土和這泥土上的情感,于我總是一片墨的顏色。
隱峰是我的老家,就像它霧天淡墨式的村落一樣,楊家的血脈在這里也浸染成一張宣紙。在眾多的親戚中,我最愛去的是大孃和六叔的家。兩個竹林院落之間是一片墳地,白天都有一些恐怖,若是夜在白色的芭茅花下,應了竹林的風聲,更是讓人渾身發(fā)涼的地方。而我常走的小路,便穿過在這些墳頭之間。我曾在這里見過埋死人的隊伍。大紅公雞的刀頭、沒有上漆的棺木、深而潮濕的土坑,那棺木沉重的撞地聲,至今想起,大腦中都會回蕩深深的痛。若是農歷七月半的夜里,墳地里傳來悠悠的胡琴聲,便知是堂兄四哥又在撫弄他的二胡了。四哥說是要去給鬼拉琴,我們是不會去的。后來才知道,這墳地里葬著的多是自家的親人。
每年暑假,我都會去鄉(xiāng)下。記得大孃家碗柜里,有一個彩花瓷碗。每年生產隊里甘蔗榨糖了,大孃都會用這只碗留上一碗紅糖。待我暑假去時,每天為我兌水喝。假期結束,離開那天,她便用碗在水缸里舀上半碗冷水,用一根手指頭順著碗沿,將最后的糖洗在水里,讓我喝下啟程。
不知怎么,一直記得當時鄉(xiāng)下的夜晚,都是特別的漫長、特別的黑。和鍋底、硯臺沒什么區(qū)別。尤其是在一盞油燈下,在我生病的小屋中,所有的黑影都被拉長了。大孃一邊往我的腋下和脖子上抹著用豬油調過的鍋煙墨,一邊念著“羊兒不吃葷,吃了要害瘟”。鄉(xiāng)下人將淋疤結腫大,稱作“害羊子”。老人們都有自己的治療方法。而我從此將那墨色、夜色、白發(fā)和歌謠混為了一體,不再分得開來。
最美的墨色,當與鄉(xiāng)下的夏夜有關,與晚飯后的曬場有關,與一把把的蒲扇竹扇有關。天空中有星星點點的螢火蟲,竹椅間是童謠和鬼故事。姑父是我小時候見過的最有才華和胸襟的老人。至今我覺得能與他相提及的,大概只有陶淵明吧。姑父世代書香,學富五車而心性自然。一手趙字遠近聞名,其古文中醫(yī)堪稱了得。我的文言文,當是由他以巜聊齋志異》啟蒙。
有水田的地方,一旦有了牛和月光,便自然是最好的水墨作品。這畫的中央是龍哥和他的水牛。龍哥是大孃的大兒子,喜歡喂牛,喜歡替人犁田。那月光下的人影、牛影、犁影,完全就是硯臺中的記憶。
犁過的水田,將種上青青秀秀的稻秧,將有秧雞出沒,將有秧溝魚追逐,將有紅紅的蜻蜓閃動。谷熟之季,便又是雨綿綿的水墨場景。而此時畫面的主角,可能便換成了披簑衣戴斗笠的三哥了。他正髙高地舉著竹竿,喚著鴨群。若是見我去了,會把簑衣雨具,一應為我武裝了,弄得自己滿頭雨霧。三哥不善言辭,為人極善,尤其對我好。一次,在稻田邊,三哥拿出五角錢給我。這,在當時是巨款了。他要我去幫他買幾幅畫,布置一下寢室。說我會畫畫,一定會選畫。余下的錢,就給我買零食。我欣然接受,前往鎮(zhèn)上的供銷社。到了商店,才發(fā)現(xiàn)只有主席像賣,每張五分。猶豫再三,買下八張主席像,東西南北四面墻,一面兩個人頭。余款一角,便買了兩衣兜干棗子,守在水田邊與三哥分享。
鄉(xiāng)下孩子的生活,就是隨著季節(jié)成長的、農作物一般的生活。放牛、摸魚、打豬草、摘瓜偷果、爬樹上房、捉小鳥。其四肢的成長,都有著滿田滿壩的空間。這種無邊無際的自由生長,都伴隨著豆棚瓜架的花朵和房前屋后的叫罵的。鄉(xiāng)村的叫罵也極其自然和隨性。其穿透力,必須橫空村落和田園。其殺傷力,卻極其有限。必定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長輩,其咒罵的內容,現(xiàn)在想起來,竟有讓人失笑的溫暖。在這樣天性的環(huán)境中成長,孩子們的手和心隨時都有發(fā)癢的可能?!笆职W、身癢就去爬皀角樹”,算是長輩對孩子們最為無奈的教誨。但是我們除了滿身是刺的皀角樹不爬,卻是什么樹都爬過了。每次暑假之后,我的身體都會被鄉(xiāng)下的陽光染黑一層。
繪畫在我們家是有歷史的,據說在爺爺輩還出過什么畫家,家里還藏著大量珍貴字畫。這些我都沒有見著,解放初被抄家的,架火燒出了一座小山。書畫的氣息,在我的叔、兄們身上還偶有遺存。在繪畫和文學方面,對我影響最大的是我的大舅。這是我們家族中,我認為的最大才子。大舅肖巨,儀表堂堂,是我少年時期的偶像。作詞、作曲、寫文章、油畫、國畫、書法無一不通。大舅早年到了省城工作,只有春節(jié)才能回家。但我家的閣樓上,卻存放著他的幾口大木箱。這個閣樓,在多年之間都是我的天地。在這里,存放著各種線裝書籍,各種無線電愛好者的制作工具和材料。這是我少年時代,各種夢想的試驗場。為了這些科學實驗,我沒有少挨父母的打罵。從科學家夢到畫家夢的轉換,是從我偷偷地打開大舅那幾口木箱開始的。我被那箱子里大量的繪畫手稿迷住了,這些手稿成了我夜以繼日臨摹的樣版。有時夜晚停電,便以蠟燭照明,這樣的光線下,有些顏色是分不清的,便時常有了將人的眉毛畫成藍色、眼珠畫成了紅色的記憶。
我真正的拜師學畫是小學二年級開始的,那時聽說縣川劇團做美工的何清奇老師是個畫家,于是便動了拜師的愿望。經過精心準備,帶了好厚一疊自已的畫作去了川劇團,門衛(wèi)不讓進門,也不告訴何老師在不在里面上班。我就在大門口連守了兩天。等終于見到了何老師,并向他說明來意時,何老師竟面帶驚愕地半天回不過神來。大概他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攔路拜師的。后看才知道,何清奇老師是母親讀師范時的同學。這件事,在他們的同學之間成了美談。
對我的繪畫來講,應該感謝三大依托點:一個是鄉(xiāng)村的記憶、一個是詩歌、一個是策劃。川西的鄉(xiāng)村記憶,給了我深厚的心靈原土,這讓我的情感之根有了依托。詩歌給了我巨大的想象力和澎湃的激情。策劃讓我有更多的旅途、更寬的視角、更多的思考和收益,并從此以山川河流為師,獲取著自然的造化和生存的底氣。這一切,讓自己的心有了自由。
聽劉德?lián)P老師談畫,我深受其惠。我最愿將他對繪畫的教導,歸位在“隨心所欲”這四個字上。這四個字常常讓我回想,我至今見過最喜愛的三幅牛的繪畫。這三幅畫作,一幅來自于新疆伊寧數(shù)萬年前的巖石之上;一幅來自于老年的畢加索;另一幅則來自于夾江山中的一座老院的土墻。這個老院子,是民國時期夾江鄉(xiāng)紳石子清的故居。石子清是夾江手工紙的作坊主??箲?zhàn)期間,著名國畫大師張大千曾經住在這里,研究手工紙的生產技術。石子清的后人,也就將該舊院做了“大風堂”的紀念地。曾有幸與作家張國文先生夾江尋紙,來得此院參觀。尋大千仙蹤之余,偶見石灰墻上有墨跡勾畫犁牛兩頭。其筆法稚嫩、簡單,卻是神形畢現(xiàn)。顯然是多年之前,某孩童留下的涂鴉之作。見得此畫,我卻愛不忍離,不斷用像機翻拍,反復告訴主人,此畫一定保留墻上,不要被涂抹掉了。
我這么多年來,見過的畫也不算少了。許多名家的畫展上,我也常常心如止水。為什么一個孩童的涂鴉,一個遠古的巖畫,卻予我有見畢加索老年作品一樣的心動。這一切便是它們緣于心的表達,而非是技的表現(xiàn)。
幾萬年前的原始人類,作畫時,是沒有“畫家”、“名畫”、“拍賣市場”的壓力的。更無“師承”、“流派”、“技法”之累。也無談“中畫”、“西畫”、“版畫”、“水墨”……。他們由心而發(fā),隨性而作。以最直接,最自由的方式,描繪出自內心的愉悅、驚恐、困惑和欲望。不矯揉、不造作、不裝腔作勢、不故作高深。每一個表達,都與天地自然和心靈,保持著同樣的純度。
隨著人類社會化進程的不斷加深,隨著人們在心靈之外的目的性的不斷豐富,人們在探索藝術和藝術手法的同時,也在漸漸地遺忘著自己的內心感動。藝術品成為了日漸成熟的技法、技巧、技術的堆積物,成為了人們追求功名利祿的手段。這是當今繪畫界的大悲哀。
從我喜歡的這三頭牛來看,一頭來自于洪荒初始的人類。那時“藝術”和“藝術家”,都還在人類生存的詞匯之外。這頭牛的誕生,完全屬于巖石、屬于干土塊、屬于天然生成的喜怒哀樂。除了心靈,一切都干凈得像幾萬年前的空氣。另一頭牛,來自于一個智如洪蒙的稚氣孩童。他無拘無束、無度無法,幾乎與社會性和功利性,談不上仼何瓜葛。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山村,面對父母、田園、糧食和耕牛,所有的情感,都在心中和手上,有了自然天成的表達。而至于另一頭真正牛的牛,必須來自那位名滿天下的世界級大師。他的牛是自覺而來的,他所獲得的聲名、利益和思想,足以讓他看空這牛之外的世界。畢加索的牛自然,自然是破空而來,心靈無阻了。
守畫在于守心,作畫在于寫心。無心之畫,技法再髙都是無根之花,是筆墨的尸體,談不上什么藝術的。墨色如泥,好的繪畫是有生長感的。它們對我來講,都是心的植物,就像玉米、谷稻、小麥、油菜、高梁和大豆一樣,它們的身型、它們的色彩、它們的姿態(tài),不是由工具和技法決定的,而是由這些植物的根須之下的泥土滋養(yǎng)出來的。這,是我們精神和心靈的大氣場。正因為如此,八大山人的心中,總是孵化著病鳥;莫奈的池中,總是生長著夢幻般的睡蓮;而見過凡髙的向日葵之后,你會相信,只有那為愛情可以割掉自己耳朵的男人,才有能力以一系列的葵朵,對著天空噴薄出鮮血一般的陽光來。
墨色如泥,每次開硯,都有土壤的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