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佑學
對影迷來說,蔡明亮的電影始終令人愛憎分明,不喜歡的人,常因“看不懂”而樹立敵意。必須坦承,從前我對蔡明亮的電影幾乎沒真正懂過什么,實在談不上喜歡或不喜歡,直到藝術電影看多了,自己也拍片了,更能感同身受,才漸漸領略里頭的寂寞美感。成為蔡明亮的影迷,也是在《郊游》之后的事。對我來說,蔡明亮的電影就像是古老的詩,初讀晦澀難解,歷經(jīng)人生淘洗,再讀之時,會突然明白了什么,宛如人生的那些不解:舊情人的嘆息、母親獨坐的眼神,年輕時也不曾懂過,卻一直放在心里,感受著。蔡明亮把電影比作月亮,他說月亮不會回答你的懂或不懂,只要靜靜看著,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月亮。
那晚在臺師大夜市上本想買點消夜,遠遠看見蔡明亮導演在街頭角落,手拿著票像小販似的兜售,那時此刻,電影跟鹽水雞或鹵味沒兩樣??粗晕从腥松锨?,我毫不猶豫地迎向蔡明亮導演,買了兩張票,他滿懷熱忱地跟我解說,新作品有三部短片:《西游》、《無無眠》以及《秋日》,上映的場所不再是電影院,而是美術館,每逢周末還可在里頭過夜,你可以坐著、躺著、趴著看他的電影,也能正大光明地睡覺,他也會去現(xiàn)場聊天、唱老歌。
我眼前的人此時此刻,完全不像年近耳順,滔滔不絕,眼神像個孩子會發(fā)光。他突然問我目前在做什么?我說拍紀錄片,他馬上拉近關系:“有人說我這三部作品也是紀錄片?!蔽也恢睦飦淼墓纺懀厮骸皩а?,我們不用去定義沒關系?!辈堂髁翆а菖呐奈?,遞來簽好名的票卷。
直到展覽結束的前一晚,我才去美術館看電影。最先看了《秋日》,拍的是黑澤明專屬場記,高齡已88歲的野上照代的生活片段,片頭只有字幕而無畫面的訪談,使人專注在野上的只字片語,也透露了老奶奶的眼界與修養(yǎng)。對著無畫面的屏幕,觀眾里有小孩低語跟父親說,這不是電影,都沒畫面,父親耐心哄他,最后孩子放棄抗議,跟著靜靜地看。
之后的特寫鏡頭,是整張野上照代的臉,我們在看她看電影《西游》,搭配上她對蔡明亮電影的評價,有贊賞,也有幽默的坦白。最后是野上照代和李康生并肩在東寶片廠的路邊,兩人始終沉默無語,看似在等什么,又像什么也不等地坐著,讓我想到野上寫黑澤明的《等云到》。也許是坐久了,野上照代開始模仿李康生的動作,翹腳、擺手,秋日斜陽與楓紅的路樹,風輕輕吹著,像無聲的老歌低吟,等云到,電影就好了。
接著看《西游》,周圍的觀眾,有人抱著枕頭席地而坐,有人用枕頭鋪成了床,像在自己家里那樣躺著。《西游》是“行者”系列的第六部作品,李康生飾演的紅衣僧人,宛如西方取經(jīng)的玄奘,首次踏上西方,在馬賽街頭慢走。影片開場是演過《新橋戀人》的丹尼拉馮的臉部大特寫,他的情緒像條很長的河,涓涓從眼里醞釀,最后化作眼淚流出眼角,讓我想到《天邊一朵云》中李康生在地面挖出地下水的洞。丹尼拉馮的臉之于蔡明亮,像馬賽的猴子山,讓他想起《西游記》,想起那刀刻歲月充滿皺褶的孫悟空的臉,他要小康在他臉上行走,走得像人生一樣慢,一樣久。
除了看李康生不可思議的慢,也看周遭行人的快,多數(shù)人無視紅衣僧人走過,趕著自己的人生步伐,好奇駐足的多是小孩與老人,沒見過世面與見過太多世面的。忘不了那個小康逆光走入地下道的鏡頭,光影美麗,大紅僧袍像反光板,把樓梯染得昏紅,僧人把樓梯走道一分為二,一邊是俗世人間,一邊是自己,那路川流不息,這路行定本心。行過古老港城的街市,紅衣僧人后頭跟著模仿行者,乍似丹尼拉馮,兩人一前一后,一東一西,相同姿態(tài),各自詮釋著那句話:“西方雖遠,頃刻到?!?/p>
看完《西游》,我上樓到大廳看《無無眠》,發(fā)現(xiàn)蔡明亮導演也在,手握著麥克風,鋼琴伴奏在旁,在場幾百人座無虛席,坐著站著躺著,也有不少睡著。落地窗旁是兩張大屏幕,《無無眠》在上頭循環(huán)回放。紅衣僧人來到節(jié)奏更快的東京,開場是澀谷交叉口,這全世界行人流量最大的路口,小康的慢,在這座城市幾乎成為反叛行為,后面幾組鏡頭從不同角度看他專注慢行,東京的行人、電車不斷經(jīng)過他身邊,有趣的是,美術館落地窗外,正巧是捷運文湖線,午夜前的列車在屏幕外頭呼嘯而過,也呼應屏幕中的東京電車。蔡明亮強調“寫生”是這片的創(chuàng)作概念,他要畫一幅小康東京夜行圖。
鏡頭從街頭跳進澡堂,安藤政信裸著身體洗澡,熱池中,安藤和小康泡澡,沉默無語:之后鏡頭各自進了桑拿室,單人的特寫,小康臉上汗如雨下,水里霧里,短暫相遇;蔡導此時唱起了崔萍的《南屏晚鐘》,“它好像是催呀催醒我相思夢”,蔡導唱著。鏡頭又跳進安藤和小康各自躺在自己的膠囊房間中,輾轉無眠,“相思有什么用”,蔡導又唱著,有些觀眾卻睡得香甜。過了午夜之后,看展的人越來越多,本不打算過夜的我,也搶下了一個枕頭,側躺在椅子上,固守自己的小小方寸,看著遙遠那方的蔡導唱著最后一首歌,也看著身邊漸漸入睡的人們,心里替蔡導開心又難過,開心他終于找到屬于自己電影的歸處,不必再忍受商業(yè)戲院的冷漠與敵意:卻難過這樣真誠的藝術家,必須在街頭賣票,必須在美術館賣藝。
想著想著,眼前的視線盡是《無無眠》的影像,奇怪的是,躺在美術館,看反復回放的長鏡頭電影有種魔力,沒有不耐,沒有懂,也沒有不懂。忘記看到小康和安藤第幾次睡不著,我竟然不知不覺睡著了。醒過來后,想起蔡導說這些作品是紀錄片,倒也沒錯,記錄下了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心境:“還至本處”。
蔡明亮其實就是電影里的紅衣僧人,在快速的世界里走自己的路,他一直走在我們的前面,只是走得很慢很慢,卻從未停下。
(選自2016年5月2日臺灣“文字新浪潮”)